清冷的,鐵鏽的氣息,在清晨彌散開來。劍與劍交擊的錚然響聲,劍的火花。
還多說什麼呢?什麼也不必多說了。這一切,應當結束了。
忘了麼?你與我,我們都是一樣的。不論逃離還是什麼,你與我都是一樣的。
我們都是死人,我們都活在那虛妄的夢中,我們都必須覺醒。
你是一個懦夫,和我一樣。
第一章 昔日踟躕至今日
走進紅袖招的時候,面前霎地暗了下來。凌昀擡起手遮了一下眼睛。在一剎那的時間裡,他已看清了店子裡的所有人,轉眼之間也有六十個剎那呢。他聽見店子裡有笛聲,倦懨無力,讓他有些喪氣。
凌昀穿著制服進這酒樓也不是第一次,那是法度森嚴的槿國所特有的紅黑雙色捕快制服,卻也寬袍大袖極不利於捕快抓捕犯人。凌昀曾向金陵府尹提過很多次這類問題,只是府尹說是國體問題,之後也未有答覆。
酒樓主人見是官爺來了,瞇起細長的眼睛笑著讓他坐。凌昀只是微笑謝了店主,因他是來辦事的,不好在工作時在公開場合飲酒。但他也諾了會在晚間過來喝幾杯酒,隨即一把抓住一個正準備悄悄溜走的小賊,逼他掏了身上所有偷來的東西,在酒樓裡發現自己被偷的人都領了失物之後,他將剩餘的東西塞入了袖袋。
在酒樓裡巡了一週,凌昀沒見什麼人再做壞事,便出了店子。聽不見那店中笛聲,他方有些安心下來。天陰沉沉的,他胸口又有些鈍鈍的痛,眨了眨眼睛,只在街上又逮了幾個小賊。然後回了金陵府向班頭交了差,這一日工作便算終了——換了他素日青衫,凌昀走出府門的時候,雨疏疏地落了下來。
那是金陵九月的第一場雨吧,如離人珠淚一般,點點滴滴沾溼了年輕人的青衣。他卻忽想起一句久遠的詩來——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卻不知怎麼想到的。
胸口的痛楚,是那一處舊傷,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右手按住了心口,擡起頭,雨落入他的眼,眼裡也有點點刺痛。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現在可以把他們忘卻了嗎?
——忘不了啊。什麼聲音在他的心中開口,淡漠而戲謔,你忘不了,他們也絕然忘不了啊。
雨愈發大了,凌昀覺得身上溼冷,找了個地方避雨。青衣貼在身上,更顯出他瘦削身形來。站在屋檐之下,他望著來去的行人,目光倏地鋒利起來,忽便衝入雨中,揪住了一個人。那人面色赤黑,身長八尺有餘,虎背熊腰,讓身材頗高的凌昀在他面前也變得很瘦小。然凌昀左手揪住那人衣領,右手瞬便卡上那人脈門,“請跟我走一趟,黑袍週五,我是金陵府捕快凌昀。”他聲音恬淡。
那條大漢看對方只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年輕人,卻在一瞬之間制住自己,面色驟變,“你——”
“黑袍週五,一千五百兩的紅貨,可吃得消?”凌昀微笑,“做下什麼,便一定會事發。我捉你,也沒什麼好說的。”
行人見那個青衣年輕人似是捕快,身手又好,不禁停下腳步來,卻又起了幾起行人相撞事件。街上驀地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凌昀未管那些人,只是押著人犯冒雨前去了牢獄,吩咐獄卒小齊說這犯人來路不小,須提上堂去讓府尹審了。小齊答是,並問凌捕頭有沒有閒工夫喝一杯,在得到婉拒之後又問凌昀是否聽聞臨安府來了三位大捕頭爲了幾個別國之人等等,凌昀只微笑,遂離開了牢獄,卻又自己進了酒樓。
金陵紅袖招,便是酒樓的名字。老闆韓鈺只是二十出頭的樣子,卻也已在此開了七八年的店,顯是不顯老之人。他其貌不揚,總是瞇眼微笑。因他眉目細長,常教人叫做狐貍一類,他也不以爲忤,自便名號銀狐。無人見過他生氣模樣,卻也有傳說這紅袖招韓老闆一身內外功夫,已高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然那也確是人道聽途說,也是因無人見過酒樓韓老闆出手。凌昀走進酒樓,走到他慣坐的拐角處,要了一壺酒,也是平常二十文錢一壺那種。他坐在桌邊獨酌,溫熱的酒流經咽喉流至胃裡腸裡,他可以感覺到那種熱度。酒樓裡沒有笛聲,只有琴韻凝在空氣之中。
聽見那琴聲,凌昀便望了一眼琴聲來處,彈琴的人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聽得那琴聲技藝卻已有了小成。那個少年坐在遠端角落中,垂著頭,露出微帶藍色的髮絲,映著燭光。凌昀知他是極西鄴國來的人,鄴地尚武,但國家頗不寧定,有許多人在外流亡,也給官府造了不少麻煩。凌昀也知道,在紅袖招中彈琴的少年其實是個頗爲可怕的殺手——沒有人知曉他的真名,或許連那少年自己也不知道。凌昀不想惹他,但又想起了府尹的通緝文書——
凌昀聽那琴聲疏懶,只是盡了一碗酒,看見酒樓主人走近那少年,低聲說了幾句,那少年忽擡了頭,雙手在琴絃上重重一按,卻將酒樓中客人都嚇了一跳。凌昀看見那少年的眼,淺紫色的,右眼的色澤略深,卻無神,凌昀知那孩子右眼有疾,更肯定了他的身份——便走上前去,低聲道,“不知飛鳥小兄竟在此地,只是上次淼城城主遇刺一案,可是——”
那少年又擡起眸子看了凌昀一眼,凌昀忽發現那是個很好看的少年——眉目頗爲清秀,有些疏懶的感覺,帶著輕微的厭世——少年的脣邊漾著笑,“閣下可是近來金陵出名的神捕凌昀凌捕頭?或許可以說是——鳳翔天宇的凌燁之?”他那樣淡淡笑著,眼神卻忽地冷厲起來,“沒想到在下小小角色,也會被閣下認得。”
聽到少年叫出鳳翔天宇四字,凌昀嘆了一口氣,“小兄何必——”他淡淡道,“只是槿國向來法度森嚴,金陵府亦有小兄卷宗一份。在下身爲金陵府捕役,雖不想與江湖朋友爲難,這也只是迫不得已。”
“凌燁之,你卻也不用擺出官樣了。”那少年冷笑,“淼城城主確是在下殺的,可是在下也不想進牢房。”
“凌捕頭,”旁邊有人忽說話了,是一直笑瞇瞇的韓鈺,“請借一步說話,以飛鳥的性子,他是不會走的。”
凌昀遂與韓鈺出了酒樓,聽對方說了幾句,便白了面色,問,“這是……”韓鈺嘆口氣,道,“是的。”
凌昀也嘆了口氣,點了點頭,轉身便走了。他一向是記著酒錢月底再付,也是個很有信譽的主顧。
他轉過長街的時候,那少年抱著長琴走了出來,仰首問韓鈺,“你說了……”
韓鈺也答,“是的。”
他伸手摩了摩少年的發,“不說怎辦呢……難不成真的讓你被他帶走?”
少年道,“我……我可以殺了他。”
韓鈺嘆氣,“你殺了他也不是辦法……而且現在的你,已經殺不了他了。”
那少年抱緊了長琴,久久,垂下了頭,“韓大哥,謝謝你。”
凌昀走得不快,因雨已經小得多了。但也因爲雨的關係,他胸前的舊創一直在痛著。方纔被叫破來歷表字——這是幾年了?第一次罷,被叫出了那個已經不願再提起的名號,那個合稱——他想到另一個人——
但他畢竟不願意再想了,只是走回與幾個小捕快合住的地方去。打開門的時候酒氣忽地撲了上來,小鷂子定然又喝得多了,他暗忖,然後看見幾人之中最年輕的嚴鷂喝得大醉吐了一地。他皺皺眉頭,打掃乾淨污物,將嚴鷂拉上牀去,給他掖好被子,聽那少年口中嘟嘟囔囔,“……就因爲我是捕快,你看不起我……”不禁苦笑了笑,走回自己牀邊,也坐下來,一手按著胸口——那塊玉佩還帶著血呢。那墨舞劍還光亮如初嗎?……你如今還好嗎?眉心還是有那麼深的皺痕麼?笑起來的時候還是那麼危險麼?……他讓你幸福了麼?
“喂,凌頭兒,在嗎?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人物!”門被撞開,同住的孟可的大嗓門傳了進來,另有一人聲音平靜,“孟捕頭,不要這樣,怕有兄弟睡了,別擾了他們。”
孟可聲音更大,“鳶捕頭,小弟這屋裡盡是兄弟,可務要——啊!”
凌昀已一手掩了他的嘴,“小鷂子還在睡,他又給姑娘甩了,可不要吵了他。”
另一來人見了凌昀,眉頭微皺,道,“兄臺便是孟捕頭口中的金陵神捕凌昀總捕,實在很是年輕啊。”
“哪是什麼總捕,是孟捕頭說笑了。”凌昀笑道,“鳶捕頭看似比在下更要年輕,也與聲名不稱呢。”他雙手一抱拳,“凌昀問鳶捕頭好。”
那被叫做鳶的年輕人只是一笑,又道,“我們可見過面麼?總覺得兄臺好生面熟。”
凌昀一笑,“在下長得普通而已,兄臺方會覺得面善。……不知兄臺來金陵府是爲了什麼案子?”
“不瞞凌捕頭,”鳶皺了眉,靜靜道,“聽聞有幾個江湖門派將在此地附近火併,槿國法度森嚴,主上不願此事在國中發生,故讓在下前來制止。聽聞那羣武林人之中有名喚葉青及邵隱的二人,更爲危險——主上因派我及隼師妹和鷹師弟前來,但聽聞那些別國武林中人均武藝高強,現只想請金陵中有本事的捕快幫一下這個忙。”
凌昀略一思度,便道,“金陵府中捕快均爲制一些宵小惡人而設,對武林中人實無法子。鳶捕頭恕罪則個。”
“凌頭兒,你謙虛什麼?”大嗓門孟可又喊,“誰不知道凌頭兒武功膽識都一等一的好,上次那羣人還不是凌頭兒……”
“小孟!”凌昀皺眉,打斷了孟可的話,卻見鳶面上似笑非笑神情,嘆了口氣,道,“在下也只能制些強盜賊寇,還不能敵武林中高人——葉青邵隱這些名姓我也聽聞過,都是傳說中的俊才人物,文才武略都遠遠過人——”他頓了頓,道,“這個忙,凌昀怕是幫不成。”
鳶見凌昀語意諸多躲閃之辭,只嘆了口氣,“沒想到江南第一劍凌燁之,也會如此怕別國武人。”
凌昀倏地擡眼瞪他,胸口舊創又一陣痛,他面色也發了白,“鳶捕頭,你認錯人了。”他冷冷道,徑直走出了屋子。
孟可卻不明就裡,看看一旁的年輕人,“從未見凌頭兒這麼發火過,鳶捕頭,你是怎的讓凌頭兒也發火的?江南第一劍又是什麼?凌頭兒?不像啊。”
“我也只是聽聞——”鳶垂下眉睫,“金陵神捕凌昀,傳說表字燁之,正是當年不知所蹤的鳳翔天宇中的鳳翔劍……今日一見,果然是的,然他自隱了身份姓名至此,也不知爲何——這一次要平亂,還需靠他出力才行。”
凌昀站在屋外,胸口搐痛不已——因爲那是你刺的麼?這麼多年過去,你還好麼,可瘦了麼?
那一刻他又聽見笛聲,很遠很遠,從邊關傳來的笛聲。
是你在吹笛嗎?你的眉眼依舊麼?你爲我哭泣過麼?你哭泣過麼?我已經死過了,死了很久很久了啊——他們爲什麼還要把我從那埋了千年萬年的土中挖出來呢?我是不能再見到你的啊,無論如何——
他胸中抽痛,右手按上心口,堅硬的東西硌著他的手,他的神色愈發淒涼,在那金城細雨之中,——我們分別了這麼久,卻沒有辦法再相逢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