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一樣？”

“能有什麼不一樣的？”阿斯特麗德嗤笑道，手背在身後，微微前傾，不屑道：“難道他們還真能三個腦袋四個肩膀六條腿？那好，我叫士兵們多帶兩顆手雷就可以解決的事情。”

“我們都是經(jīng)歷過世界大戰(zhàn)的人，幾百個特戰(zhàn)部隊有什麼了不起的。”

施裡芬一點也不生氣，只慢慢地吐出兩個字眼：“第71遊騎兵團。”

“這支才800人的傘兵改變了戰(zhàn)爭進程，沒有他們奪取埃本·埃馬爾要塞並堅守到援軍，盟軍會多遲滯48個小時以上，這點時間令缺口堵上，你知道是什麼結(jié)局。”

“那他嗎不一樣！”阿斯特麗德憤怒道，“懷疑不是藉口，無知不等於無畏，要是所有戰(zhàn)爭都要打探地一清二楚才能進行，就不會有什麼戰(zhàn)爭了，全部學(xué)數(shù)學(xué)過家家就行了！”

“行，行！”施裡芬不願意在這個話題上糾結(jié)下去，只最好補了一句：“對付未知來源的玩意謹(jǐn)慎些。”

“我會有機甲碾死臭蟲一樣處理掉他們。”阿斯特麗德做了一個橫指抹脖的動作，接受了戰(zhàn)前最正規(guī)軍事教育的女校官秉持萬事萬物一發(fā)炮彈解決的態(tài)度，假如有什麼沒弄乾淨(jìng)，再來一發(fā)就是了。

兩個人的研討會很快不歡而散，阿斯特麗德爬上防空塔頂樓，在那些巨大的雙聯(lián)裝電動高炮的陰影下，她點燃起一根香菸，默默地注視著菸頭逐漸燒進去的火苗，突然笑了一下，大概是明白了自己是什麼個火爆脾氣，所以在軍官團裡永遠幹著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衝鋒破盾的矛錘是她，殿後斷尾也是她，彷彿阿斯特麗德·約瑟芬是個萬金油，又能美名其曰好戰(zhàn)狂，多好的藉口。

“去他嗎的。”阿斯特麗德瞟了眼門口欲言又止的衛(wèi)兵，狠狠地把菸頭往樓下一甩，期待著有一聲巨響，然而什麼都沒有，風(fēng)依舊在，海依舊在。

於是，她很自然地想起了那片海。

六個月前，波塞冬半月灣總基地。

火花如瀑布般傾瀉直下，修長狹窄的船殼邊到處搭滿了腳手架，焊工們正如工蟻般爬上爬下地對潛港軍艦進行例行維護，說是例行維護其實也與大修沒兩樣。能在半月灣海底船塢中的艦艇無不是戰(zhàn)前莫妮卡國海軍中性能最好的一批，但再好也頂不住時間的考驗，六十年過去，大概每一寸鐵皮都長了鏽，等著噴漆磨砂，許久不曾開上汪洋的軍艦們像是統(tǒng)治著波塞冬的將軍們，垂垂老矣。

剛甦醒過來後經(jīng)過巴拉頓號貨是件那麼一遭，阿斯特麗德很快博取了第一筆軍功，在等著調(diào)去本寧堡基地前的幾天裡，阿斯特麗德造訪了每一個重要潛港船塢和半月灣軍工廠，即便是長腿如她，也沒能走遍這座龐大的水下基地，但是有些地方，她總是看見並記住了。

剛醒來那會兒，她認(rèn)識的無非是老師威廉姆斯中將、小奶牛帕特洛·波莉，以及一干倖存自巴拉頓湖貨輪上的特戰(zhàn)隊士兵們，中將諸事纏身，就算有時間抽出來，也多半是由阿斯特麗德推著輪椅在海底療養(yǎng)院中絮絮叨叨地懷念半個世紀(jì)前。這麼說起來，八十歲和一百二十歲，差距突然消失了，兩個脖子都埋進土裡的老混蛋。阿斯特麗德不無調(diào)侃地想，但是她立馬會憂傷地想起一件事，那個風(fēng)華正茂的中將已經(jīng)變成垂垂老矣，而她依然是青春靚麗的女軍官，一個囚禁在豪華辦公室裡不享有自由，一個戴著大檐帽長著螞蟻腿四處溜達闖禍。

這麼比起來，她又是幸運的。

那陣子，阿斯特麗德往往在瞭望臺上一站就是半天，不厭其煩地看著吊機載起鋼板，再由穿著工程外骨骼的工人們呼喊著拿焊槍熔上，在動輒萬噸的菸灰色甲板上，那些76MM速射艦炮小巧地不曾吱聲。

人從長久睡眠中醒來，在短短的一瞬間會搞不清究竟是何時何天，這個尺度放大到六十年，迷糊就會格外長，阿斯特麗德腦海裡不斷跳過血與火、風(fēng)與雨的日子，彷彿迴光返照一般，細細回想著過去八十年的一生，呵，真有八十年了，只是誰也不願意承認(rèn)罷了。

生於北歐，阿斯特麗德童年的記憶裡罕有父母，在遼遠無際的冰川旁，許多天都見不到其他人，冒著硫磺味的噴泉成了她洗禮的回憶，隨著逐漸長達，她漸漸意識到戴著圓框鏡的外祖父因爲(wèi)她束縛在了一間木屋中，再寬廣的世界對於一頭鴻雁來說都是渺小的，於是在某一天，她得到了一紙訃告，並得到了千里迢迢而來的父母，和另一個陌生的親人。

那是她弟弟，凱斯，凱斯·約瑟夫。

在潛港的日日夜夜裡，阿斯特麗德把下巴擱在欄桿上，椅子旁放著兩箱酒，她一邊努力搜索著弟弟，一邊想起北歐的一個傳說，帝國驕傲的女武神爲(wèi)了尋求巨人的幫助，情願被醜陋的歌利亞幹上四天四夜。

那他嗎會是我嗎？阿斯特麗德灌下半瓶酒，跳起來大喊道：“Eureka！”

草原啊，草原。

遼闊的草原。

可惜她手上沒有稿紙。

蒙大拿州看起來與北歐無甚二樣，只是一個是寂寥藍靜一個是幹皺沉默，阿斯特麗德變成了強悍的小惡魔，父親手下的牛仔們從逗弄心態(tài)，到馬鞭抽過的畏懼，瞭解到這片土地的主人會是誰，然而他們永遠都不會發(fā)自心底地看起一個十來歲的女孩。

很快，他們就感到失去母親的女孩會是什麼樣的惡魔。

阿斯特麗德的名聲傳過半個州時，老約瑟夫終於按捺不住把熱衷打架的長女扔進了軍校，哪怕這是他唯一的血脈也在所不惜。用父親的話來說就是：“你早就失去了評論你母親和你弟弟的權(quán)利，你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去吧，去向草原，英雄們。

過去的英雄們。

從軍校到軍隊，一切都順理成章了，槍子比馬鞭有效得多，阿斯特麗德完成了從女孩到女人的蛻變，也完成了日記裡那句“該死的約瑟芬，要命的約瑟芬。”

在授銜的一刻，她感覺到過去的自己，又死了。

常言說人不會死第二次，但是阿斯特麗德成功做到了。

她死了三次。

她默默看著潛港磅礴的水下齒輪絞動著的的鎖鏈，由反應(yīng)堆提供的能源驅(qū)動著擡升通道，千萬噸的海水從泄洪口涌進來，頃刻間淹沒了幹船塢，然後托起了那條幸運的護衛(wèi)艦，隔離幕牆後的地勤們歡呼著拋著帽子，慶祝下一艘軍艦浮上水面，尤其順著隧道透進來的陽光，照耀著蝸居的廢土人類，隱在升降臺下慘白慘白的白星像是最後的祝福與詛咒，現(xiàn)於光又隱於光。

在通向療養(yǎng)院的海底隧道里，威廉姆斯中將從不會刻意關(guān)閉遮光幕，所以老人每一次都在海怪們注視下走向選定好的墓地。阿斯特麗德問過老人，爲(wèi)什麼他不關(guān)閉，爲(wèi)什麼他不感到恐懼。在幾十毫米厚度的合金板後，是無數(shù)頭宛如神話中的舊日支配者，堅韌如她，瞄上一眼都頓覺冷汗涔涔。

“孩子，當(dāng)你經(jīng)過同一條路足夠多次，路上出沒的是郊狼或是野兔，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中將安之若素。“重要的是你始終知道終點。”

風(fēng)將吹散，綠色草原上，

他們豪放的歌聲，過去的歌聲。

是啊，知道終點，也是一種幸福。

阿斯特麗德所定下的終點，駛來了。

秘密會議室中再次人聚一堂，阿斯特麗德戴上眼鏡，遮掩住她佈滿血絲的湖綠色眼睛，教鞭打在投影壁上的鮮紅一點，沉聲說道：“目標(biāo)吃下了誘餌，我們間諜已暴露，消息已放出確認(rèn)。高空無人機探測到在DY21運輸隊回程途中出現(xiàn)了人員調(diào)動，數(shù)量約在兩千人，運輸隊預(yù)計進入伏擊圈……”

所有人都擡頭看向了時鐘，阿斯特麗德淡淡道：“預(yù)計時間，明天夜間11點。”

那是他們的同胞們奮戰(zhàn)死去的時間，阿斯特麗德已然斷下了那支懵懂無知的百人運輸隊的命運。

“第一階段，代號，奧爾，正式啓動。”

將計劃烙印在心裡的軍官們迅速行動起來，通訊、裝甲、後勤、衛(wèi)生、步兵、空中各個地方的涓流開始向著一個地方匯聚，他們想要融成一股湍流，促使長河改路，流向正確的海洋。

林海夜風(fēng)撕扯著阿斯特麗德鬢髮，提醒著她夜深，該回，阿斯特麗德走回營房，手枕在腦後，沉靜無夢。

時鐘轉(zhuǎn)向晨五點，第一縷陽光已出，阿斯特麗德在外骨骼整備間中整理最後的約束能量力場，她調(diào)節(jié)著機甲能源輸出，最終定格在了一個危險的數(shù)值上，59%，趨於臨界值爆發(fā)值的前一絲，在這個尺度上，她揮出的槍戟最有力，成爲(wèi)一朵煙花的可能也最大。

宣泄而出的陽光刺進了她的眼瞳，渲至金黃，阿斯特麗德心中沉靜。

而留給他們的，僅是戰(zhàn)鬥的榮譽，

和塵土飛揚的征途，

以及通向遠方的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