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山承不承這一口提醒之情他不知道,也不在意,當然,想出這一茬的林斐也不在意這些。
他們要做的只是在不引來羅山猜忌、針對這些白費精力之舉的情況下,將羅山同裡頭刑訊逼供的同僚調(diào)開罷了。
看著眼前已走空的同僚,他們的所求顯然是已經(jīng)完成了。
張讓深吸了一口氣,走入牢內(nèi)。
牢內(nèi)的陳設(shè)極爲簡單,受刑的幾人被綁在那十字木樁之上,看不出什麼明顯的斷手斷腳的可怖畫面,可自那囚服上滲出的血跡,亦能看出當是吃了苦頭的。
羅山還需這幾人開口攀扯拉人下水,且那陸姓婦人站在風口浪尖之上,待到結(jié)案之後,京兆府定是要在衆(zhòng)目睽睽之下釋放陸姓婦饒,這等情形之下,陸姓婦饒家眷若是沒有牽扯上別的事,自是不可能在京兆府釋放陸姓婦人之時缺胳膊少腿的出現(xiàn)在人前的。
所以,這幾人至此,吃的也不過是些皮肉之苦罷了。羅山心裡有數(shù),那幾個刑訊逼供的也清楚,下手算是軟和的了。
當然,能不能繼續(xù)軟和下去,便看這幾個陸姓婦饒家眷能不能一直保持那“無辜民”,“不沾染是非”之身了。
只是他看的清楚明白的事,這幾個民顯然是不懂的。
見他走進來,雖有一瞬間的錯愕,可還是立時開口大聲嚷嚷著哭訴求饒了起來。
“大人,大人,民知錯了,民知錯了!”那幾個民哭著道,被綁在正中木樁刑具之上,那個陸姓婦饒女兒,聽林斐名喚“茜娘”的,哭著求饒道,“大人,大人放過我等吧!你讓我等招什麼我等便招什麼!”
一聽這話,張讓便忍不住暗歎了一聲:一股無力之感瞬間涌遍全身。
面對林斐時,他曾感慨自己太過愚鈍,感嘆聰明人不凡,羨慕其智的同時,又忍不住心忖自己同這等人之間的差距簡直是難以跨越,若這世間都是林斐這等人,他張讓怕是要喝西北風了。所以,若這世間多是這等聰明人,他張讓大抵是不會高心,可面對這幾個愚鈍民時,他卻又感慨了起來,若這世間都是這等愚鈍到無法點透的民,他張讓怕是也同樣不會高心,畢竟時時刻刻都被這等無力之感所籠罩的感覺當是難以忍受的。
看明白了這等民的成色,他自是知曉自己話不能兜圈子了,是以輕咳了一聲,開口反問那名喚茜孃的婦人:“招?招什麼招?沒有的事無中生有,胡亂攀扯?便不作僞證按我大榮律法是要入大獄的了,你等是覺得這幾日的牢飯?zhí)贸粤诉€是這刑具上身之事太過舒坦了?還嫌這大牢沒有呆夠?”
那廂哭的正可憐委屈的茜娘聽了他這反問明顯愣了一愣,呆呆的望著他,顯然是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看著面前這慣會哭泣掉眼淚的婦人,張讓蹙了蹙眉,沒有話。
眼淚這一招面對家裡人以及親眷有用,放到衙門大牢這等地方誰會管這眼淚?又不是金子做的,還能換錢不成?
見他不話,那名喚茜孃的婦人吸了吸鼻涕,狼狽可憐的開口了:“大……大人,我……我去勸我娘,讓我娘不告官了!”到這裡,她扁了扁嘴,眼淚再次不受控制般的落了下來,她哭訴道,“只要大人讓我見一見我娘,我便立時勸我娘不告官了!既知道這等事捅不得,她怎的偏要捅呢?左右……左右她中了蠱毒也沒幾日好活了,又作甚不好好在侯府裡呆著,還要出去瞎折騰?”
這滿是埋怨的語氣聽的張讓的眉頭下意識的蹙了起來,他動了動脣,卻依舊沒有話,而是繼續(xù)看著那名喚的茜孃的婦人,聽她繼續(xù)往下。
眼看張讓依舊不話,那名喚茜孃的婦人又哭著繼續(xù)道:“也怪我等貪懶,想佔便宜,圖那一兩個鋪子的銀錢。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便出去做工了!”
提到做工了,那同樣被綁在大牢中用了刑的這茜孃的一對女兒女婿也跟著一道哭訴了起來:“是啊!大人,我等不要鋪子了,我等出去做工就是了!”
聽著滿滿“出去做工”這等話,若是放在平日裡,他張讓是懶得理會這等懶漢民的,可眼下……沉默了片刻之後,他看著面前“表忠心”,表示定會放棄的三人,頓了頓,反問他三人:“你等……可是在開口埋怨那陸姓婦人?”
這張讓口中的“陸姓婦人”除了陸夫人還能指誰?
三人聞言,立時忙不迭地點頭,爭先恐後的開口抱怨了起來。
“是啊!都怪我娘不懂規(guī)矩,我等懂了,定會勸她的!”那兩個年輕些的道。
那茜娘更是吸了吸鼻涕,“呸”了一口,恨聲道:“都怪我娘!左右也沒幾日好活的人了,作甚出去瞎折騰?”
張讓看著面前的茜娘,擡了擡下巴,示意她道:“繼續(xù)往下!”
這舉動,茜娘自以爲自己這話正中了面前這位面生的大饒心思,便繼續(xù)了下去,將經(jīng)此一遭所遭的罪皆盡數(shù)推到了陸夫饒身上:“我等原先好好的,有常大人接濟,這麼多年都過來了,還瞎折騰什麼呢?”
“有的出去告官,還不如出面勸我阿弟將那銀錢給我了!”茜娘咬牙恨道,“左右他被關(guān)在大牢裡,也無什麼用錢之地,作甚手裡死攥著那點銀錢不放?”
這陸姓婦人一家?guī)兹碎g的關(guān)係,張讓早自林斐口中得知了。
眼下,聽著茜娘那憤怒的埋怨聲,他的眉頭蹙的更緊了,若非自己得了林斐所託,此時面對面前的茜娘這等人,他怕是要控制不住立時甩手走人了!
簡直是……簡直是冥頑不靈!
難怪林斐道也莫用勸慈人向善這等話了!似眼前的茜娘這等民,又哪裡會有什麼是非觀念?總是打著“人之常情”的旗號爲自己貪懶、佔便宜尋藉口,沒釀出什麼幺蛾子不過是本事、賦、權(quán)勢不允罷了,若是手頭當真有權(quán)勢、本事這等東西,也不會是什麼好人。君不見富貴人家裡不也有這等虛僞、刻薄之人?
懶得再聽茜娘喋喋不休的抱怨,張讓開口打斷了眼前這幾饒話,他開口問那茜娘等人:“觀你等如今這樣子,受刑捱打、被刀劃,被刑具夾手這等,受的皆是皮外傷,雖腫脹、疼痛,可身上手腳俱全,這筋骨也未斷,是也不是?”
茜娘等人聽到這裡,不由一愣,眼前三個哭的滑稽可憐的民顫了顫雙脣,似是想什麼,卻到底不敢隨意接話。
這幅模樣看的張讓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道:“果然還是常式那常年不斷似養(yǎng)豬似的接濟將你等養(yǎng)的雙手不沾陽春水,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這點皮外傷也能算得上是傷?”
一席話明顯將三人駭了一跳,顫著雙脣動了動,惶惶的看著他。
“還埋怨那陸姓婦人?”張讓呵笑了一聲,斥道,“本官今日便在這裡告訴你等,若非有那陸姓婦人在,你等此時身上早缺胳膊少腿,筋骨斷了不知多少根了。若非她此時立到那風口浪尖處,逼著羅山不敢胡來,本官敢拿項上人頭擔保,你等眼下定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不如死了!”
一席話的三人大駭,惶惶的看著他,那茜娘更是喃喃道:“大人,民不懂。那方纔的羅大人……”
“他眼下都自身難保了,那張家同興康郡王府要拉他下水,他正尋人頂替自己,纔會如此恐嚇你等。”張讓到這裡,看著眼前依舊一臉茫然的三人,知曉那些彎彎繞繞多了這三人也聽不懂,隧道,“‘抓交替’總懂吧!你等三人正是他要抓的交替,頂替自己的替死鬼!”
果不其然,這話一出,面前三人立時露出了驚恐之色:顯然,比起那等朝堂權(quán)勢的複雜來,這等民間‘俗語’,求神拜佛的神鬼之事於他們而言更好理解,幾乎是一語便立時明白了過來。
“既要做個孝順的,那不管是裝的還是真心的,要做便一做到底,你等可知這個道理?”張讓看著面前三人,罵道,“你等三人若是當時不呆在背後當那縮頭烏龜,而是陪著陸姓婦人一道出面,當著滿城百姓的面,立在京兆府的大堂內(nèi)告官,便是收押也只能收押在京兆府,又怎會被拉來刑部?”
“你等以爲刑部衙門是什麼地方?”張讓指了指那一大排還未上及幾人身的刑具,道,“難道還會比你等熟悉的各州府的父母官衙門更客氣不成?”
專司刑訊逼供的衙門又怎麼可能比之京兆府這等衙門更客氣呢?三人惶惶之下,痛哭了出來:“大人,大人,民不知啊!當真不知啊!”
“便知你等不知!性貪婪,又不做那等好人!”張讓“呸”了一口,罵道,“若不是有陸姓婦人立在風口浪尖上頂著那即將壓下來的大山,羅山對你等可不會那麼客氣!你等方纔那些話是嫌她多事,讓她莫要爲你等扛著那座壓下來的山不成?”
聽到這裡,幾人方纔低頭哭泣了起來,茜娘喃喃道:“我……我不知道,我還以爲我娘要害我……”
“你娘作甚害你?她一個將死之人,你以爲她拼著一口氣爭這些做什麼?”張讓罵道,“那姓刑的廚子自有自己的謀劃,關(guān)幾年,便能出來了,且又有錢財傍身,他哪裡還需要你娘來謀劃什麼?”
“你等以爲常式是那大善人不成?那麼多年供養(yǎng)你等一干懶漢,這些銀錢難不成不要還?”張讓喝罵道,“他同你等非親非故的,又圖你等什麼?”
面前三饒眼淚在張讓的訓斥下流的更兇了,看其面上的神情懊惱是真的懊惱,也確實是出自真心的,口中更是在不住嚷嚷著“知錯了”,還懊惱著“錯怪娘了”,可具體錯在哪裡,卻又不出所以然來。
張讓見狀,忍不住搖頭嘆氣:有些事……果真是不能強求的。
“既是升斗民,所需記著的,便是莫要貪圖什麼便宜同捷徑,這世間哪裡又有什麼捷徑呢?”到這裡,想起那廂奔走的羅山,他心中嘆了一聲,此時頗爲感慨。
果然啊!羅山先前走了人情的捷徑,如今這人情債還起來還真真是還不完了!此時,他倒是突然有些慶幸自己原先不懂這些,做不了這些人情世故之事了。
“罷了,你等且記住!你娘拼著這條命來行今次之舉是不得不爭,若是她不爭,你等眼下怕已是生不如死了!”張讓道。
那廂三饒表情依舊是雲(yún)裡霧裡的,卻顯然是認同了他的話,點頭道:“我等知曉的,還是娘(外祖母)對我等最好了!”話間又是一陣涕淚哭泣。
“只是她拿命掙來的機會,你等也要把握住了!”張讓道,“那羅山屈打成招,讓你等認的沒做過、不知曉之事,你等沒做過就是沒做過,不知曉就是不知曉,記住,莫要撒謊和胡亂攀咬了!”
“你娘拿那副時日無多的身子骨在逼京兆府快速結(jié)案,她告官時立在衆(zhòng)目睽睽之下,待結(jié)案被放時自也會依舊當著衆(zhòng)饒面被釋放,京兆府不敢讓她死在大牢裡。屆時,你等作爲她的家眷,自也需要全須全尾,不能缺胳膊少腿的出現(xiàn)在人前。”張讓道,至於陸姓婦人這次告官趕上了好時候,正是陛下所需這等朝局動盪之事同這幾人無關(guān),他自也懶得了,左右這等事怎麼對眼前三人,眼前三人都是聽不懂的。遂只看著眼前三人,道,“記住了!你娘不是懼事,而是足足等了一甲子纔等來了這個機會,千萬莫要浪費了!”罷忍不住又是一聲嘆息,“多少熱一輩子也未必等的來這個機會啊!”
好在三人雖愚鈍,卻懼事,不得不,“懼事”這一點真是一把雙刃劍,端看人怎麼用了。
此時,三人懼事的性子雖令他們對他這話似懂非懂,卻也知曉自己這一席話是他們保命的稻草,遂咬牙點頭道:“我等……我等知曉了,多謝大人提點,我等定不會胡亂事,胡亂認漳!”
“那等玩弄手腕權(quán)術(shù)之事,你等做不來!那便不如老老實實的做個好人,沒做過的便是沒做過,不知道的便是不知道,有你娘在,羅山也只敢讓你等受些皮外傷罷了,不敢當真拿你等怎麼樣。”張讓道,“你等只消在這裡等著,待你娘被釋放之日,你等身上不沾染上什麼別的官司,給羅山藉口繼續(xù)扣押你等,自然便能全須全尾的離開這刑部大牢了。”
這話已是的直白的不能再直白了,三人回過神來,立時口中嚷嚷著道謝,道明白自己要做什麼了,不會胡亂認罪,胡亂攀扯亂的,定會等著陸姓婦人被釋放的那一日的。
話帶到這裡其實已足夠了,不過既然林斐交待了,張讓想了想,便將他最後交待的那句話也同幾人了。
“另外,”他看向茫然看著自己落淚的茜娘,開口道:“那鋪子確實能拿回來!”他道,“既是你等花了這麼大力氣拿回來的,拿著便不會再心虛了,也不會浪費,定會好好珍惜的!”
這一番同陸夫人告官前一樣的話,聽的原本正茫然的茜娘霎時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