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十九年, 十二月。
今年冬天來的更加早些,才進臘月就已經飄了幾場雪。沈君晗穿的單薄,站在廊下看雪, 院角中從前是有兩株寒梅的, 從前許錦言還笑稱, 今年若是開花, 他便過來和君晗一同賞梅。
只是如今, 這兩株寒梅到底沒經得住大雪侵寒,枯死在了臘月。
君晗微微擡起頭來,遠遠看著京城的街道, 紅磚綠瓦沉沉的覆蓋在了白雪下。
再過幾日,就是他的生辰了。
想到此處, 君晗的眉眼間含著幾分悽楚, 昨日平陽王府送了信來, 許錦言在信上說,讓他初九那日在京城郊外的岐連山一見。
其實, 岐連山前世君晗就去過了,那裡懸崖絕壁,漫漫連山,他和許錦言都曾經死在那裡。
君晗捏著手裡的信,低頭隱在黑暗裡, 他畏懼前世的死亡之地, 但他亦不想失約。
到了初九那日, 連下了幾日的大雪終於停了下來。百姓都稱這雪百年不遇, 乃是天降祥瑞之兆。雖在國喪內, 可皇上還是聖心大悅,免了一波發配邊塞的勞役。
沈君晗是騎馬過去的, 可勉強堅持到岐連山腳,馬兒再也上不去了。
擡眼看著絕高的孤山,君晗一眼便看見了涼亭內站著的許錦言。
因著是外出,許錦言便沒有穿規制的朝服,而是換上了一身玄色的衣裳,一頭長髮高束在白玉發冠內,肩上披著的貂毛斗篷,更襯得他面容朗清。身後還站著幾個侍衛,不遠處停放著掛著王府旗幟的轎子。
君晗緩緩的走向涼亭,這時許錦言方好回身,一時間四目相對,竟無一言可講。
好半晌兒沈君晗才扯了扯嘴角,低聲喚了句“王爺”。
許錦言變了,少了少時的溫潤如玉,如今多了幾分從容淡定,舉手投足間又十分威嚴。他從前真的是厭惡權貴,如今卻變成了最不願意成爲的樣子。
君晗不自在的偏過臉去,他不想看見許錦言眼裡的鋒芒。
低聲吩咐了身後的侍衛一句,許錦言便率先往山上走去。
君晗微微一愣,隨即擡腿跟了上去。
山上積雪路滑,君晗一路上走的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留神摔下山去。
目光中突然出現一隻手,君晗擡眼,順著這隻手往許錦言臉上看。
許錦言今日臉色不錯,也沒有再像那日一般疾言厲色。
抽了抽鼻子,君晗到底是留戀許錦言對他的好,隨即將手放在了許錦言手中。
“大師兄,其實蘇素……”
君晗擡臉,想跟許錦言解釋清楚,可卻被許錦言出聲打斷了。
許錦言脣角微揚,盯著眼前茫茫雪山,輕聲道,“今日是你生辰,不提這個?!?
張了張嘴,君晗到底將話嚥了回去。
其實許錦言雖然寵他,卻很少有時間帶他出來遊玩。以前在青離山上是,如今在京城亦是如此。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心平氣和的在一起說話了。
二人一路無言,直到站在半山腰才止住了步。
君晗微喘,臉上漸漸有了細汗,再往遠處走走就是前世那處懸崖了。
許錦言到是沒有了繼續走的興致,隨意找了出避風的地方坐了下來。
君晗也跟了過去,湊在許錦言身側坐了下來,將腦袋深深的埋在許錦言的膝上,彷彿是秋日南飛的孤雁落了單,極力的想找尋第二個溫暖的避風所。
若是從前,許錦言就是君晗的避風所,如今他竟不敢再這麼自以爲是下去。
許錦言並沒有推開君晗,而是伸手輕輕的撫摸著他耳邊的碎髮。君晗下意識的一抖,許錦言半晌兒才輕嘆口氣,“君晗,你說若我不是平陽王府的世子,那該有多好?!?
君晗緊緊閉了閉眼,世上哪有這麼多如果,若是有也不會平白落在他們身上。
“許錦言,我喜歡你,我不想你娶蘇素,也不想你娶別的女人。我……我想跟你在一起,在哪兒都好,天下之大總有我們的容身之地。你不喜歡我姓沈,那我帶你回一趟青州去見我哥。我哥很寵我,無論如何,他一定會答應我的。此後,我們遊歷五湖四海,六合八荒,即使是黃泉碧落,我也願意跟你一起。”
不知怎的,君晗突然就忍不住了,前世十六年,再加上今世的十多年光陰,他真的忍夠了。他不想復仇了,也不想再待在京城裡,他只想好好的跟許錦言在一起。
聞言,許錦言的手一頓,脊背猛的僵直,其實他早就知道的,他心裡早就有幾分答案的。
可眼前的孩子,是他一手養大,他這樣如兄如父的對待君晗,又如何能同自己的小師弟在一起?
許錦言猛的起身,緊緊的攥著拳頭,眸色沉的可怕,卻硬是偏過頭不肯看君晗一眼。
君晗起身,不管不顧的就去抱許錦言的腰。他真的等了太久了,歲月好似在同他開玩笑,他總也長不大,仍是個少年模樣的站在許錦言身側。
“君晗,從前我未曾教導好你,讓你連世間的情感都分不明白?!?
“不!不是的!”君晗緊緊抱著許錦言的腰,拼命的踮起腳尖,卻也只到許錦言的肩頭。
“許錦言,我分的明白,我真的都明白,我真的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啊……”君晗眼裡蹦出淚來,急著向許錦言袒露真心。
哪知許錦言不語,低頭硬是將君晗的手掰開。
許錦言面色如寒霜,眸色深沉,帶著幾分嘲諷的看著君晗,他道:“沈君晗,斷袖之癖,龍陽之好,你真的懂麼?”
君晗苦笑,呆呆的看著自己的雙手,覺得就是這樣一雙手總也抓不住什麼。老天讓他重活一世又如何?許錦言還是不肯愛他。
就在這時,破空的長箭飛來,還沒等君晗反應過來,許錦言就抱著他幾個翻滾,躲開了數箭。
君晗心頭狂跳,這又是誰要殺他們?太子?七皇子?還是許文?
來人沒有給他們片刻時間反映,反手就是一劍往許錦言身上刺來。
許錦言眸色一寒,隨即一腳將這個人踹飛出去。
待君晗再起身時,眼前已經聚了數十個黑衣人。
黑衣人手上的刀鋒泠然,看樣子是不打算讓他們活著回去了。
“殺!”
黑衣人一聲令下,身後立馬涌出了數十個人,招數狠辣,竟是不要命的打法。
許錦言武功極好,可到底不能一邊護著君晗,一邊跟人打鬥。
驀然,一道滾燙的鮮血噴在君晗臉上,君晗大驚慌忙去看許錦言。
只見許錦言護著他,身後被人狠狠的砍了一刀,深可見骨。
君晗眼裡猝然落下兩行熱淚,“師兄,你怎麼樣?”
許錦言一手攬住君晗,往後退了幾步,眼前是來歷不明,要將他置於死地的黑衣人,而身後則是峭壁。
君晗心裡明白許錦言快撐不住了,還未有什麼動作就被許錦言抱在懷裡飛身跳下了峭壁。
君晗只覺得身子極速下降,忽然被什麼東西撞到,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待他再醒來時,正躺在坡底,而他的身上正是暈迷不醒的許錦言。
君晗哆嗦著喚了幾句“大師兄”,可身上的人卻半分反應。雙手哆嗦著,君晗伸手撫上了許錦言的後背,觸手是一片溫熱潮溼。
“師兄,師兄!你醒一醒,醒一醒??!”君晗跪在地上,半摟著許錦言搖晃著。
許錦言臉色慘白,因失血過多,連脣都失去了最後一絲血色。
擡眼只可見白茫茫的一片,君晗心裡明白,憑著他如今的力量根本就無法將許錦言安然背下山去,況且還有來歷不明的黑衣人。他們這次,只怕是兇多吉少。
君晗環顧四周,終於找到了一處巨石積成的小石洞。咬了咬牙,君晗抱著許錦言的兩隻胳膊,一步一步的將他挪至石洞中。
石洞因有巨石的遮蔽,並未積雪,反而多了些枯草。
君晗將枯草鋪好,小心翼翼的扶著許錦言,讓他坐在草堆上虛靠在石頭上。
寒風刺骨,君晗硬是喘上了粗氣,額間冒出一層細汗,被風一吹彷彿冰渣一般刺骨的寒冷。
君晗輕手將許錦言後背上的衣裳撕開,在看見血肉模糊的脊背時,驀然落了淚。
身邊並沒有水,君晗只好拘來幾捧雪,給許錦言處理污血。
好容易將污血處理好,君晗的十根手指頭已經凍的麻木,好容易才摸索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
這瓶藥是他兄長送給他的,兄長打過他很多次,可他卻沒一次上過藥。
仔細的將藥粉撒在傷口處,君晗還未來得及鬆口氣,就聽昏迷之中的許錦言低聲自語。
君晗聽不清許錦言在說什麼,只好湊過頭去,這才聽清了。
許錦言反反覆覆唸的只有“君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