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往事依依
我出身的地方極偏僻,估計在中國的任何一份地圖上都查不到它確切的位置,連我自己也懷疑,我們村是否有一個正式的名字,因爲大家稱呼我們那兒的名字很怪——狗不理,細細一想倒還有些道理,那兒只有十幾戶人家世代相依爲命的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絕大多數人家以採藥和打獵爲生,生活物質上的簡單貧乏是可以想象的到的。狗——不——理,那意思無非說那是一個連狗都不想理的窮地方,好在全村的十幾戶人家,還沒有感染上人類最致命的虛榮的病菌,所以大家儘管都各自過著簡單、甚至有點原始的生活,卻能夠過的心安理得。
一出身可能就註定了自己非同一般的人生經歷,在我出身不到一年的時間裡,祖父、祖母便相繼去世了,迷信的父親認爲這都是因爲我命硬,如果不送人的話,恐怕接下來送命的就是父親母親了,母親儘管一萬個不樂意,可又不敢違拗父親的話,因爲作爲一個右腿有殘疾的女人來說,父親在其生存的天平上佔據著何等重要的位置,那該是不言而喻的,於是我被毫無反抗的送到了一百多裡外的一個廟裡,在那,我認識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個導師——空一大師。
在那廟裡,我是如何長大的,我已記不太清了,記得的只有空一大師時而親切、時而嚴厲的面孔。在那,我一直長到九歲,射箭和飛鏢的技藝也正是空一大師親自所授。此外,空一大師還傳給我一項絕技——口技,那是我們在閒暇時用來開心**的,但幾年下來,我們卻能惟妙惟肖的模仿許多動物的聲音了。
大概是在我九歲那年吧,村裡的一個年輕的長輩,跑到了廟裡來見空一大師,我不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麼,只知道自己從此便告別了空一大師,又重新回到了自己出身的那片土地——狗不理。回到家後,我才理清楚這前前後後所發生的事情。
原來我迷信的老爹採藥時被山裡最毒的五步蛇咬了,當他踉蹌著走到村口時,便幾乎只剩下半口氣了,鄰居們見狀趕快把他扶回家,擡到了牀上,母親則驚的半天沒有哭出聲來。後來,也還是在鄰居們的提醒下,纔想起讓人來接我。當自己跟隨著村裡的一個長輩急急火火的趕到家時,已是父親去世兩天後了。
對父親的去世,我幼小的心靈上並沒有形成什麼大的陰影,因爲從小到大,我只與父親見過有限的幾面。對父親的感情甚至不及我對空一大師的感情。按照村裡的規矩,我爲父親送了葬,之後,我理所當然的成了這件屋子的主人。
當主人的感覺並不都是爽快的。父親走了,日子卻還要過下去,家裡的柴米油鹽都要自己想辦法,這對一個有殘疾的母親和一個只有九歲孩子的家庭來說,可以想象到有多麼的艱難。家裡有成年男子的人家,守著大山,只要不是太挑剔,過日子還是容易的。但我們這間狹隘、潮溼的屋子例外,倒下的恰恰是最爲強壯的支柱,瘸著一條腿的母親,外加一個未成年的孩子,生活向我們顯示了他格外吝嗇的一面,正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我開始背起了弓箭。
對我來說,飢餓、鄙視、孤獨等我都能忍受,可最受不了的是那些多嘴的老太太們圍著母親,要爲他重新選擇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恰恰又是父親唯一的弟弟——我的親叔叔。儘管我只有九歲,但跟隨空一大師的經歷,已讓我瞭解了太多的世事,對於男女之間的事,似乎也有了一些朦朧的瞭解,正因爲此,我更加堅決的反對這門親事。
但殘酷的現實,往往讓我們感覺到做人的渺小。在林子裡,夏天秋天都容易對付,只有這該死的冬天最熬人,而且冬天裡可吃的東西也相對少,再加上無邊的寒冷,足以催垮任何人的意志。正是在那樣一個寒冷的季節,母親成了別人的新娘,而我在那個寒冷的季節則得以有飯吃、有衣穿。
母親跟隨叔叔走了以後,我自己仍獨自一人生活在原來的破屋子裡,倒不是母親叔叔不要我,我只覺得這樣一種關係彆扭,心裡更隱隱的有一種說不出的疼痛。
“到今天已有四五天了,家裡人不見我回去,也該出來找找了呀!”我心裡默唸到。
身上儘管燒的像著了火,但我的意識還比較清醒。我又試著想要坐起來,可身子彷彿已不是我的,努力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我微睜開眼瞟了一眼我的難友——小狼崽子,剛纔的興奮勁早已無影無蹤,只是奇異的望著眼前的這個人,他可能不明白爲什麼剛纔還活蹦亂跳的一個人,怎麼這會兒就一點反映都沒有了。
“唉”,我微嘆了口氣,躺在地上又開始想那個彆扭的爹。
其實,我的叔叔——現在的爹,對我和我的母親都還不錯,但我卻一直固執的不肯叫他一聲爹,爲這事,我母親說過我不知多少次,但我卻一直不肯低頭,後來母親見我也逐漸長大了,知道說多少也白說,也就不再勉強,至於我的叔叔——現在的爹,恐怕一開始就沒包什麼希望,因爲他了解他的這個侄子的脾性。
而且,他恐怕也隱隱的覺的有點對不住自己的同胞兄弟,所以,儘管我從來沒喊過他一聲“爹”,但對我的關懷、照顧,始終不減。這讓我對這樣一個人既恨不起來,又愛不起來。
記得有一次,也是自己忽然發起燒來,母親拿出家裡一直捨不得吃的兩斤白麪,和著淚,全蒸成了饅頭,並全部拿到村外的山神廟去求土地爺保佑我平按康復,我不知道母親是如何到那兒的,又是如何回來的,只知道回來時,母親的額頭殷紅殷紅的,有些地方已滲出了血,而我的燒卻一點也不見退,最後還是我的叔叔——現在的爹,背起我跨出了門,母親也緊跟其後,他們爬過幾十里山路,纔到了鎮上的一個大夫那,大夫開了幾副藥吃了,我的病纔算看好。那次發燒的代價是我的叔叔——應該是我現在的爹,沒明沒黑的採了一個月藥材才償還清所有的債務。那陣,我幾乎整天見不到我的叔叔——我的現在的爹,偶爾見到一次,也是他那張因愁苦而過早失去了光澤的臉。母親則更是膽戰心驚,既怕我再有什麼反覆,有怕我的叔叔——現在的爹有什麼以外,那陣兒,母親幾乎天天生活在驚恐中,短短的幾個月母親明顯的老了,也變的更加迷信了,家裡無論做了什麼像樣的東西,第一份總是放在正桌上祭一祭。
以前,我從沒有空去想任何事,我只覺得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從小沒有享受過爺爺奶奶的愛撫、接著被寄養到百里之外的廟裡、稍長父親匆匆離世、母親又因殘疾使許多活都不能做、最終又另嫁他人……,一時間,我就覺得世間沒有一個人真正的愛自己,自己完全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多餘的人。現在,躺在這裡,我的意識裡一片混亂,卻一直清晰的縈繞著那個既恨又愛的人的影子……
“也許,我再也見不到你們了,娘,但願你不要爲兒子的死太過傷心,叔叔——爹,如果我做了太多傷你心的事,也請你原諒我把!”想到此,我的眼淚已不知不覺的浸溼了我頭下的土地。
又是幾聲低低的叫聲,也許小狼崽子永遠不會明白眼前這位難友,爲何倒下不起了,又爲何淚如雨下,小狼崽子的眼裡早已沒有當初的敵意,就在剛纔之前,它還把我當成真正的朋友,爲我的工作吶喊助威,可現在……,對眼前這個一病不起的難友,即使他真知道怎麼回事,恐怕也只能是愛莫能助了。
我的頭愈來愈覺得沉重,原來的飢餓、疲勞似乎也在遠離我的軀體,到了現在,我的心裡反多了些坦然,不就是一死嗎,早一點死,可能還早一點解脫這眼前的苦海。我眼前漸漸出現了一個大大的池塘,那是我兒時常喜歡去的地方吧,一會兒又不知從哪裡飄來一陣燉兔肉的香味,母親和我現在的爹正輪番著往我的碗裡夾著兔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