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鼎爐的線香就要燒完,各管事們要按照規(guī)則回話,時間耽誤不得,於是槿露低聲吩咐石綠,“去東城兵馬司找靖王世子,讓他找個理由暗中把劉小舅弄到順天府衙門的牢裡單獨關(guān)起來,審問背後是誰指使,你就傳我的話,說如此這般。”
蕭衍之對順天府府尹歐陽大人有提攜之恩,靠著這層關(guān)係,歐陽大人肯定會給少將軍府面子,好好“招待”上門鬧事的劉小舅,絕對是帝王般的待遇。
果然不出所料,歐陽大人羅織罪名,暗中把劉小舅請到順天府牢獄“喝茶”套話,這對歐陽大人來說,就是小菜一碟。
翠蝶領(lǐng)命而去,此時一株線香剛好燒完。
槿露朝著站在左手邊最近、也是最早出言奉承自己的圓臉管事媽媽微微頷首,說道:“就從這位媽媽開始吧。”
那圓臉?gòu)寢尷事暤溃骸芭痉蚣倚罩埽且郧案S李丞相府太夫人孃家陪嫁過來的丫頭,後來配給了相府的家生子,如今一家人都在少將軍府裡當差了;奴婢現(xiàn)在管著府裡內(nèi)外兩個院的針線,針線班子一共三十五人,用李丞相府跟來的家生子是五個,皇上賜的官奴十七個,最近三年從外頭買來的十個,還有三個手藝好的繡娘籤的是活契,是外頭聘來蘇繡繡娘,只做少爺和夫人的衣服,閒時教教府裡其他繡娘針線。”
這位周媽媽口齒伶俐,最後說道:“奴婢的針線班子每個月領(lǐng)用月錢共計二十七兩零兩百錢。現(xiàn)在府裡下人多了,針線班子需要添兩個人手。”
槿露一聽是周媽媽,不禁想起了坑害自己不成,舉家投水的奶孃來,暗想這個周媽媽不同於以前的奶孃,倒是個明白人。
“周媽媽說的很好。”槿露對著周媽媽贊李的點點頭,說道:“府裡有兩百餘人,每天和我打照面只是你們十來位管事。你們手下辦事的出了差錯,或者不守規(guī)矩犯了家規(guī),自是會處罰他們,可是你們做管事的,也要承擔監(jiān)管不力的責任。”
“你們有管事的地位和體面,就應(yīng)該承擔起管事的責任。下一位。”
……就這樣,庫房的、內(nèi)外廚房、灑掃、看門值夜的、浣衣的、內(nèi)外賬房、管車馬轎子的等等站出來自報家門,翠蝶將這些管事的話一一記下,末了,還要管事們簽字畫押。
這一招讓幾個確實理不清自家門戶的管事望而生畏,不敢敷衍胡說,磕磕巴巴之後,就跪下請罪,“奴婢這會子記不清了,還請夫人海涵。”
槿露也不說話,任憑他們跪著,示意下一個繼續(xù)自報門戶。一共十七個管事,只有三個沒有理清,跪在堂上惴惴不安。
槿露對這個結(jié)果還算滿意,暗想之前幫著打理少將軍府的筱嬤嬤是個人物,作爲李丞相家將的遺孀,能夠得到李翰林的信任,並且將上將軍府打理的有條有理,重用的十來個大管事出身各異,而且基本都是有能耐的,很是不容易。
至於跪在地下的三個管事嘛,十個手指頭還有長短呢,目前這個狀況算是不錯了。
最後輪到一直站在角落沉默不語的中年媽媽,似乎有意無意的,這十來個管事都與她保持著距離,有幾個甚至掩飾不住眼裡的不屑和輕視。
這個中年媽媽臉上脂粉未施,卻有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芳華,她姿態(tài)優(yōu)雅的給槿露施了一禮,手腕上掛著一隻普通的黃銅手爐,可這手爐在她手上,卻像一隻花籃般搖曳,曼妙的身姿如迎風擺柳般柔韌,聲音脆而清寒,就像夏日酸梅湯裡的刨冰。
“奴婢姓葉,官妓出身,管著外院伺候宴飲的十個樂妓,兩個是官妓,五個是外頭送給伯府的,其他三個是這三年從外頭買來的,每月共領(lǐng)取月錢二十五兩銀子。”
京城這些年風行蓄養(yǎng)家妓,以供宴飲時彈唱,陪客人喝酒,甚至有“無妓不成宴”的說法,家妓相當於青樓的清悺人,但有些府裡,家妓也是要提供特殊服務(wù)的,槿露孃家花府屬於新貴家庭,沒有什麼家妓,但是京城城勳貴世家,絕大多數(shù)都有家妓。
這些幸虧綠竹提前和槿露說了,若不然,槿露還真不知道怎麼應(yīng)對。心想難怪這些管事對葉嬤嬤那麼敵視,綠竹曾經(jīng)說過,府裡的家妓都是住在外院的集芳院裡,少將軍府明言禁止家奴騷擾家妓,男管事看的著吃不到,女管事又嫉妒家妓貌美,勾了自家男人的魂魄,所以葉嬤嬤兩面受敵。
據(jù)說這位葉嬤嬤年輕的時候,還曾經(jīng)是教坊司的行首,被當時少將軍府的主人靖海侯看中,贖出來安置在這座皇家御賜的豪宅裡金屋藏嬌,所以說她還曾經(jīng)一度是少將軍府的女主人。
後來靖海侯犯了事,全家被誅,朝廷收回了少將軍府,葉嬤嬤再次淪爲官奴,因她有一手侍弄花草和做盆景的手藝,就留在了少將軍府暖房裡栽種花草,到了花期便供給皇室使用,避免了再次送回教坊司做官妓的命運,因爲她那時最美好年華已經(jīng)過去了,即使回去,也坐不回行首的位置,教坊司永遠不缺年輕貌美的少女,她顏色雖在,卻已經(jīng)是昨日黃花。
可以肯定的說,她若真的回了教坊司,就只能做最低端伺候枕蓆的活計,可以預(yù)見的是,不出三年,保管一身髒病,一卷破席埋在亂葬崗裡頭長眠了。
葉嬤嬤在花房一待就是二十年,三年前皇上將少將軍府和裡頭的官奴賜給少將軍,李翰林請房裡的管事筱嬤嬤打理少將軍府,筱嬤嬤就將葉嬤嬤調(diào)出花房,爲少將軍府管理和訓練家妓。
據(jù)綠竹說,這位葉嬤嬤願意重操舊業(yè),但她提了一個請求,就是她手下的家妓只伺候宴會客人,家奴不能碰她們。因爲在很多蓄養(yǎng)家妓的府裡,稍微有些體面的管事或者主人面前的紅人,是可以玩弄家妓的。
葉嬤嬤說的理由很坦白,“我是教她們彈唱舞蹈的技藝,不是教授牀上功/夫的。”
筱嬤嬤答應(yīng)了,明言禁止家奴騷擾家妓,否則打三十板子,賣出府去,但筱嬤嬤同時也對葉嬤嬤提了要求,“管好你的人,倘若她們動了不該有的心思,我是照樣打三十板子賣了。”
三十板子在別的府上也許修養(yǎng)一段時日就會好,但是在少將軍府,是實打?qū)嵉能姽鳎苻哌^三十軍棍活下來的,鳳毛麟角。
那時槿露聽到綠竹講述葉嬤嬤傳奇的生平,心下頓生疑惑:現(xiàn)在是有筱嬤嬤立家規(guī)保全家妓,但之前二十年葉嬤嬤憑什麼在花房安然度日的?
綠竹搖頭不知,槿露抽空問李翰林,李翰林面露古怪,說這葉嬤嬤和皇上以前的秉筆大太監(jiān)很是“相熟”,有誰敢欺負她?
槿露恍然大悟,原來一個家妓上頭也是有人罩著的,可是聽李翰林說那位秉筆大太監(jiān)去年失寵於景傾帝,被趕到南京守皇陵,半年後被以前的仇敵們折磨死了。也就是說,葉嬤嬤的靠山已經(jīng)倒塌,如今她賴以依存的,就是少將軍府。
想到這裡,槿露就不覺得葉嬤嬤有多麼陌生了,她淡淡的點點頭,說道:“開春之後有許多宴請,集芳院多排練幾支新曲罷。”
葉嬤嬤應(yīng)聲說是,見槿露眼睛並無鄙夷之色,心下暗道書香門第出來的小姐都以清高自詡,不屑於和低賤優(yōu)伶打交道,這位夫人定是個城府深的,喜怒不顯於其表,看來某些人的如意算盤是要落空了呢。
所有的管事都回話完畢,三個理不清自家門戶的管事還跪在地上聽候主母發(fā)落。
槿露發(fā)話道:“你們?nèi)齻€都起來吧。我今天頭一次當家理事,你們?nèi)齻€或許有些緊張就忘記了,回去理清楚,明日點卯時再來回我。”
三個管事忙磕頭謝恩,槿露說道:“論理,你們都是辦事的老人了,自家差事的脈絡(luò)必須要理清楚,剛纔的問話只是最粗略、最基本的人和月錢。”
“這以後呢,我還有其他事情要問,比如賬房裡頭每天每月出入的銀錢是多少?內(nèi)外廚房的開支;針線班子領(lǐng)用的布匹等等,送禮的要清楚過往的舊例。到時候別跟我說要回去查查賬簿、忘了等等推辭。”
“因爲這都是你們身爲管事必須瞭解清楚的事情,普通僕役只需要守規(guī)矩,埋頭幹活即可,不用操心這些。所以,你們?nèi)粢W」苁碌牡匚缓妥饦s,就亮出本事把這個位置坐穩(wěn)了,伯府必不會虧待你們。”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管家也是如此,挑選合適的管事慢慢調(diào)/教,把這種雷厲風行、責任到人的辦事風格至上而下的推廣下去,這是辦事機構(gòu)能夠正常運轉(zhuǎn)的前提,否則槿露就要糾結(jié)於無數(shù)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得半刻閒暇了――她的職責範圍又不僅限於理家,還有李多事情等著辦吶。
有了這個開頭,槿露今天上午理事就順暢起來,不敢輕視敷衍這位主母,即便是有想試探深淺的,此刻也不敢當出頭鳥撞在槍口上被打下來。
就這樣過了一個時辰,管事們回了事慢慢退下,槿露鬆了口氣,喝了半盞新泡的紅茶,用了幾塊點心,然後吩咐綠竹道:“準備車馬和補品,我要去瞧筱嬤嬤。”
在槿露沒有嫁來之前,筱嬤嬤在少將軍府擔當著“主母”的角色,前些日子忙著張羅婚事,筱嬤嬤年紀大了,累病在牀,所以李翰林請了丞相府府三房最信得過的李七爺和七夫人岳氏來少將軍府幫忙。
筱嬤嬤和其先夫都是李丞相府家將後代,其實所謂家將,並不是朝廷認可的將領(lǐng),沒有俸祿,而是歷代主家上沙場時帶的親隨家奴,家奴受過武術(shù)和軍事訓練,負責保衛(wèi)主家的安全,倘若戰(zhàn)死沙場,主家也會善待其妻小,所以這羣家將勇猛頑強,而且忠心耿耿,拼死保護歷代李家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