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漸西,病房昏暗。
剪影裡,男人的輪廓分明,表情平淡的像睡著了,唯獨那一雙眼,灼灼的有神。
黑黑亮亮的就像坐在飛機裡看夜空的星星那樣,耀眼而又非同凡響。
有時米莉弄不情這個男人究竟什麼好,少言寡語的還不怎麼溫柔,與其說他冷情,倒不如說他是一個用冷漠包裹的人。
明明在她進病房時,眼皮動動。
明明知道這五十多天裡,她沒有他的消息,是多麼的焦急。
明明知道她有許多話要說、要問,更是明明知道她此刻心裡是多麼的五味雜品,可偏偏他就是不開口!
像裝睡似的躺在那裡,身形筆直的佔據著狹窄的病牀,而頭頂的藥水袋裡,那緩緩流入他手背的透明液體,卻像針,像刀的帶著鋒利的尖點狠狠的刺痛她的心肺。
籌措許久後,她打破了這時的平靜,“剛纔邵宇飛和我說了對不起,你是不是也該說一句?”
儀器發出幾聲響後,好半天安辰才動動嘴角,似無力的說,“……抽菸了?”
米莉眉眼一挑,“你管我?”
安辰你想管我嗎?如果不想看到我抽菸,不想看到到我墮落,那就趕緊好起來,起來吹子瞪眼、嘴毒又或是不理會的摔個大大的背影給我,隨便你怎麼樣都好,只要你趕緊好起來,卻是那句‘你感覺怎麼樣’她是怎麼都問不出口。
一聲嘆息,安辰說,“別再抽了,該愛惜自己。”
“……那你呢?”你愛惜我嗎?
米莉就這樣雙手抄兜,半靠著窗口,留給牀-上的男人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
好半響的陣沉默,安辰只道,“住哪?”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肯定會有地方住的。”說這句話的時候,米莉正拿鞋尖在地板上寫著自己也說不清的字句,赫然的,不知道是因爲地上的沒多少痕跡的字,還是因爲想到了什麼,她幾步向前,坐在安辰跟前,抓著他手。
好半天的不言語,只是將臉頰往掌心靠靠。
安辰在這一刻,似乎特別的留戀,動了動手腕,讓自己那雖無力卻又消瘦的手,更加貼身她,這個不知道何時,已經對他有了影響的女人。
他摸著她的臉,更準確的來說,是米莉靠著他的手。
他聲音是這樣虛弱,“……對不起。”
“想得到我的原諒嗎?”米莉眸色閃閃的反問。
“如果可以,再好不過。”他頹廢的口吻裡,隱隱帶著告別。
米莉眼框溼潤,她語氣堅決的說,“不可能,安辰,我不可能原諒你!”
“……那,要我怎麼辦呢?”安辰無奈的勾嘴笑笑,是這樣沉重的又說,“你來我不會趕,但有一點,在這裡一切都結束後,你回去吧,和兒子,和王大媽,然後再找個好人,不用多金帥氣,只要對你,對兒子好就可以了。”
米莉笑,“所以這是允許我留下來的條件?”
“如果你這樣想,也可以。”模糊的視線裡,安辰看不到米莉的表情,只能從髮絲的間縫裡隱隱的感覺到,她在抖。
是哭了嗎?
他擡手想撥開她的發,看看她,米莉卻是撇頭,看了他一眼,“這算是什麼,遺言?嗯?”
這刻的反問裡,安辰卻是隻能沉默以對,良久後他低低的嗯了一聲。
“安辰,這不公平。”說完這句話之後,米莉不再說什麼,只是低著頭,房間的燈光很暗,隨著窗外的天慢慢漸黑,她幾乎看不清眼前的景物究竟什麼,可就是這樣,她依然認真的看著,好像只看著那淡藍色的薄被裡就能生出漂亮的花朵。
這個夜,極長,極深。
中間有護士出出入入的定時過來查看安辰的情況,米莉既沒有讓開,她們也沒有請人,就這樣天空再度亮了起來,漸升的日光,隔著不怎麼厚重的窗簾,打在牀病上,斑斕交錯的落在兩人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緊緊握在一起手。
邵宇飛來替班時,米莉輕輕搖了搖頭。
她還不累,還不想脫離他的視線,即使他不說,她也知道,在他的心裡是渴望見到她的。
那個時候,沉睡的安辰對病房的一切都是無感的,他不知道有人拿棉棒給他溼潤嘴脣無果後,直接以吻代替。他不知道他的身體在米莉的擦拭下,又微微產生了反應,他不知道醫生和護士今天來的次數相對多了些,只知道再醒來,日落又偏西。
許是躺久了,安辰覺著好累。
以至於在醒來的幾分鐘裡,纔開口問,“你換了我的衣服?”
米莉一挑眉,“怎麼,不行?”垂目下,是淚水在不著痕跡的轉動。
換衣服,聽起來是一件及度平常的事,可是又有誰知道,50天前,他的身體又是何等的強健,而彼時,在她寸寸褪去了他的衣服,擦試時,除了蒼白就是瘦,深陷的根根肋骨都是那麼清晰,事後邵宇告訴她,說什麼因爲安辰胃不好,所以這段時間都是靠營養液。
五十天的營養液,不胖就算了,怎麼瘦得如此厲害?
騙人,一定是騙人,什麼亂七八糟的鬼營養啊,好長一段時間得不到他的迴應,米莉停下手上的事擡頭去瞧,本以爲安辰又睡了,卻是沒曾想他竟幽幽的看著她,那眼神幽怨的像個小可憐蟲,胳膊像表達什麼似的,動了動未擡起。
卻是就這麼個動作,又讓米莉心酸。
曾經,他的胳膊是那樣的有力,她托腮,“安辰,這和你說的不一樣。”
安辰聲音沙啞,“……後悔了嗎?”後悔跟了他這個本就有胃癌家族遺傳史,又再次曾受過量藥劑損失的身體,兩者加起來讓他本就脆弱中乾的生命體,再度受到嚴重的損傷,猶記得那天醫生確認後私下說15%的治癒率。
這說明,他見不到她的機率是85%。
上天是向來有好生之德,但他向來得不到上天的眷戀。
所以,再一次,不等米莉說話,他又道,“把那句話刪除了吧!”
“那句?買戒指還是想娶我?”米莉抓著他的尾指,“你以爲我是電腦?是手機?不想要那句,不想留那句,可以動動拇指就刪除,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她搖了搖頭,視線有些模糊,“安辰,你不能這樣對我,知道嗎?”
“……那也只能這樣了。”你以爲我想?你以爲我願意這樣妥協?
安辰疲倦的抽回手指,緩緩的閉上眼簾,感官裡有什麼酸酸的液體在肆意的流動。
他說,“你回去休息,明天再來。”
“……好。”看著他是那樣的累極和無力,米莉的千言萬語又混合著口水咽回肚裡。
病房之外是熬紅了眼的邵宇飛,他言語又止的抿了抿嘴,最後說,“小嫂子,那些藥可能對神經有些些傷害,所以我哥說了些什麼,你別和他一般見識,他這個口是心非的,就算說了什麼不好聽的,也不是本意的,你……”
米莉笑笑,“又是想說,不要嫌棄他嗎?”
邵宇飛,“……”
他不懂,怎麼會有女人這樣,自從來到醫院,表情一直淡淡的,彷彿她只是個過客,卻是一守就是一天一夜,眼神和言辭裡,更多的是疏離和不在乎,這麼久了,都沒見過她哭, 就連眼圈都沒怎麼紅一下,難道她就不難過?
一切的一切,邵宇飛不得而知。
可是米莉。
在出了JHH醫院的大門,站在夕陽下。
有風吹著臉龐,隱隱的刺痛著,那些被她隱藏至眼底深處的液體,在看到顧子允那刻,滾滾的顯露了出來,“……你怎麼的這裡,沒回去?”
顧子允瞧著淚眼轉轉,卻就是不讓淚水落下來的女人。
擡腿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忍什麼,想哭就哭,男人哭吧都不是罪,更何況是女人。”
一句話,把米莉逗樂了,“在你心裡,我就是那麼脆弱?”
“何止是脆弱,是強大。”對於第一次見到米莉的情景,顧子允相信這一生都不會忘記了,在兒子病危的片刻裡,還是那樣淡然的處事,當真是……他搖頭苦笑了,“走吧,酒店就在前面不遠,跑了好遠弄了你愛吃的快餐。”
“嗯。”她點點頭,的確沒有時間矯情了。
簡單的將安辰的事說了說,本想著要顧子允幫忙看看有沒有更好的醫院,卻是沒想到JHH就是目前最頂尖的,米莉也就打消了換醫院的想法,再回到酒店,她先給王大媽和兒子掛了電話,這才草草的填了肚皮,沖澡後補眠。
翌日,天晴。
她早早的起牀,換了件綠色長裙外加淡妝,去了醫院。
……………………
與此同時,發生了米莉爬上醫院露臺的事。
溫欣說什麼都坐不住了,挺著五個月的大肚子,急切的在院子裡走來走去的,很是不安寧。
向陽握著手機,點開剛收到的短信,擡頭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想不想出去轉轉?”說著,將手機裝進兜裡,走上前懶著大肚的女人,輕輕吻了下額頭,蹙眉道,“寶貝,你不要這樣好不好,不是不讓你見米莉,而她……不在國內。”
溫欣怔了怔,“難怪安辰最近也沒消息了,原來他倆去了國外?定居?爲什麼!”
汗,這是什麼思緒?跑到哪個頻道了?
向陽無奈,果然孕婦的思緒是強大,又是不可理智的,他扯開話題聊別的,三聊兩聊間,溫欣發現自己不但被帶到車上,還來到機場。
她眨眼頓了下,“……我們要出國?是找米莉嗎?”
“我看你自從知道和米莉的關係後,心裡除了她裝不下第二個人了!”向陽醋意濃濃的摘下墨鏡,然後帶著溫欣,指著乘客出口處,貼耳說,“老婆大人,有件事沒和你商量,然後自動作主了,一會不準生氣,就算要生氣,也等晚上回去再說。”
溫欣白了一眼,“我有那麼不可……”理喻兩字還沒說完,遠遠的她看到了誰。
那是差不多有一年沒見的弟弟,他身形差不多趕上向陽了,高大帥氣,有力的胳膊拖著黑色的行李箱,黑大墨鏡加身,沒了曾經的幼稚,是那樣的鶴立雞羣的走出來,以至於讓溫欣沒在第一時間發現隨行的另個她---沈雪。
倒是幾年在國外的療養,沈雪除了頭髮白了之外,性情也安靜了許多。
一雙被皺紋包裹的眼,沒了起初的凌冽和狠毒,多了些渾濁與和藹,在看向溫欣時,像朋友又像鄰居似乎的微微點頭,淡笑著說,“麻煩你們了。”
那樣的疏遠和隱隱的隔閡,與溫小山的熱絡完全不同。
彼時,那個不怎麼愛說話,很是自閉的溫小山,如今已經成長滔滔不絕的名校新聞系記者,他摟著姐姐溫欣,在回去的路上說著這些日子的見聞, 時不時的還會爽朗的哈哈大笑,末了來了句,“姐,我決定回國發展了。”
當年沈雪離開,向陽說的是這一生都不再回國。
起初溫欣是不知道,到後來才慢慢的知道,而那時弟弟和媽媽雙雙表示,絕對不會再回國,而現在卻是沒想到,事情忽然來了這麼大的轉變。
她當然是求之不得。
許是顧忌到兩母女有話要說,安頓下來之後,溫小山借品找向陽有事,兩人去了樓下的停車場。
對向陽遞過來的煙,溫小山擡手拒絕,“我不會。”他笑笑, 明明臉上給人一種成熟的感覺,可是笑起來仍像個大男孩,也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一個信封,他說,“這是JHH醫院,安辰的住院信息,因爲病情不能外泄,只拍了張模糊的照片,還有大體情況。”
向陽皺眉,“他的情況,有生命危險嗎?”
在米莉尋找安辰的時候,他也在找,卻是最後還是順著米莉才查到安辰的所在,剛好溫小山距離那個州不遠,所以就託他過去打聽情況。
畢竟對他,雖然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吧。
就在向陽通過溫小山查到的瞭解安辰病情的同時,遠在JHH醫院病房區的安辰,突然出現呼吸衰竭休克的情況,所以當米莉趕到醫院,並在樓下買了一束花,剛走出電梯時,迎面正好碰到醫生和護士手推著安辰即刻送往手術室搶救的畫面。
那刻,手裡的花,吧嗒一聲掉在地上。
有風掀起她略長的發,有人因爲匆忙出入電梯撞得她身子歪了歪,更有從電梯出來的路人,三腳兩腳的,不經意的踩到她的花。
她想喊不要動我的花,不要踩到我的花,可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扇關緊的手術室門上,根本沒有多餘的功能再去支配身體的其他動作。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邵宇飛纔在米莉的眼裡看到情緒的波動,那盈盈晃動而未落下的淚,比起成串串的滑落還要令人心疼,他向前撿起地上早已經被踩爛的花,將發呆的小嫂子拉到走廊一側的長椅,安慰著,“不要擔心,這裡的醫生都是頂尖的,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米莉怔了怔,看著不成樣的花,嘴脣動動,“有煙嗎?”
“……有!”其實大哥有說過,不能再給米莉煙,可是這刻,邵宇飛明白她需要它,只是在遞出菸捲的同時,他掏出一張便條。
從那皺巴巴的摺痕來看,已經有段時間,並且便條的主人曾經也經歷過猶豫不定的心理。
米莉站在窗口,她點了煙,點點的打開便條,字跡有些熟悉,卻筆鋒有些無力和潦草,是這樣蜿蜒的寫著:如果這次還能僥倖,你能原諒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