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不準再上前一步!你若在上前, 我們連兄妹,連朋友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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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閆靈兒再次醒來時,發覺自己正躺在綿軟舒服的牀上。睜眼看看四周擺設, 閆靈兒知道這是一間客棧。恍恍惚惚間, 耳邊似乎傳來水聲。輕輕地轉過臉, 有一個迷迷糊糊的人影欣喜地向自己走來。
“小靈, 你醒了?”閆樊擰乾毛巾回過身, 見到她醒了不由一喜。
“樊哥哥。”閆靈兒看清是閆樊後卻一個掙扎地坐起,有些警惕地看著周圍,見此, 閆樊不由苦笑,“放心, 這裡已離深泉宮百里, 而且我將你帶進客棧時都易了容, 玄封一時半會找不到這裡。”見閆靈兒仍舊只是探究地看著他,閆樊苦笑的意味更濃, “小靈,你不信我嗎?”
被這麼一問,閆靈兒忙低頭垂眸,幾縷青絲遮住了蒼白如紙的秀容,也掩住了她此刻的心虛, 她剛剛下意識地的確是對閆樊起了戒備心理。忽又想到了什麼, 閆靈兒摸向自己的腰間搜索一圈後, 感覺不到那個瓷瓶, 瞬間慌亂起身, 開始在牀上摸索。
“你要找的是這個?”閆樊問著,將一個掌心大的白玉瓷瓶遞到閆靈兒的眼前。閆靈兒一見忙將其奪過, 捧在手心護在胸前,一副生怕再丟失的樣子。
見她如此小心翼翼,閆樊不由開口問道:“他(它)對你來說真的那麼的重要?”
閆靈兒將瓷瓶收回懷中,頓了一會,她坦然地看向閆樊,不管他問的是“他”還是“它”,她都鏗鏘地回道:“是。所以,對不……”
“不要再說‘對不起’三個字了!”閆樊一改平時溫和的語氣,突然大聲喝止閆靈兒,閆靈兒有些詫異,還不待反應過來,閆樊已經一步過來將她攬進懷裡。“爲什麼你總要對我說‘對不起’呢?爲什麼我苦苦陪了你十幾年卻遠不如那個男人?爲什麼你寧可爲他逆諜甚至逆命也不願與我相忘江湖?回答我,爲什麼?爲什麼……”
閆靈兒握緊手中裝有冰蛭之血的瓷瓶,怔怔地任閆樊抱著,聽著他聲聲的“爲什麼”,她卻一句也答不出,因爲她知道無論如何回答都會傷害他。她其實是不願見閆樊的,不願面對他這樣的質問,所以,她假扮玄封時選擇隱瞞他。這一層用意,閆樊又豈會不知?
當他在深泉宮前廳看見“玄封”因爲沙通海一聲聲對納蘭燁的嘲笑而捲起的肅殺之氣時,他就隱隱覺得怪異。玄封很重視這次與沙門老二的合作,怎麼也不會因爲那什麼所謂“寶物”而揚起那麼濃烈的殺氣,更何況,沙通海嘲笑的是納蘭燁,玄封素恨納蘭燁,即使不至於與沙通海一同笑起也不可能對他驟起殺念。所以,眼前的這身穿蓑衣斗笠之人絕非真正的玄封。
那“他”會是誰?閆樊當時只是苦澀一笑,他怎麼也不願想到他的小靈會隱瞞他、提防他。但是,當他送完沙通海,第一時間趕回時,看見暈倒在升降梯上的門主,掀起“他”的黑紗,見到這一張魂牽夢縈的絕色秀顏時,閆樊不得不認清這個事實。而剛剛,她對他下意識心生的警惕更是讓他心寒。
見她不發一言半語,一味地沉默,閆樊第一次怨恨她對他的視而不見,對他的不公,似想到什麼,閆樊冷然一笑,“你取冰蛭之血不就是爲了救他嗎?但是,又有什麼用?他人已經死了。”
“不!”閆靈兒掙扎著推開閆樊,鎮定地告訴閆樊也告訴自己,“納蘭燁沒死!”
“不,他死了。”見她如此冥頑不靈,閆樊再次咆哮地叫起,“他死了,我親眼見到他斂屍入棺下葬!”見她仍舊瞪大眼睛質疑他的話,閆樊後退幾步打開左邊的窗子,“不信,你自己親眼看看。看看這天權的北邊小鎮,家家戶戶掛著的是什麼!”
閆靈兒遲疑了下,看了一眼閆樊,撐起身子,跌跌撞撞地來到了窗前,臨近窗臺,她開始猶豫,她突然不想看到她不想看到的任何東西,但閆樊卻不容她退卻,扶過她的肩頭,他將她直接帶近窗臺,“睜開眼,你還想自欺欺人下去嗎?”
閆樊的話讓瞬間下意識閉眼的閆靈兒不由慢慢地將眼睜開,不管看到什麼,她堅信自己的認識!在看向窗外之前,她暗暗地在心裡如此自警著。果然,一睜開眼,撞入眼簾一片又一片的白讓閆靈兒胸臆間的空氣一點點地被抽空。家家戶戶白色的燈籠,白色的門聯,來往人羣個個素衣打扮,神色戚然。這是……閆靈兒倒吸一口冷氣,“國葬”兩個字浮出她的腦海,刺痛了她的心。
“國葬”並不是誰都能夠獲得的殊榮,除了英明仁厚的國主,就是勞苦功高深受全民愛戴敬重的親王將帥。納蘭燁作爲天權的一字並肩王,被授予神策侯的爵位,十四歲帶兵,十六歲爲帥,他在天權一人之上萬人之下,他是被天權軍民稱爲“鐵神”的人……
他絕對有資格獲得“國葬”的殊榮,他當真……
不會的!閆靈兒在心裡吶喊,再看了一眼外面肅穆蕭瑟的白,她直接伸手將窗子重重關上,一切都是假象,納蘭燁不會死的,絕不會!
“這回你總該信了吧。”看著瞬間又失血幾分的秀顏,閆樊輕輕地嘆了口氣。
閆靈兒抑制住所有不安的情緒,轉過身直視閆樊,一字一頓地回道:“納蘭燁沒死!”
“小靈!”閆樊簡直不敢相信,“這樣了你還不信?國葬啊!連這遠在北邊的邊陲小鎮都如此,你以爲只是普通的葬禮麼?還有,三日前曲城的那個隆重的送葬儀式……”
“夠了,”閆靈兒直接將耳朵捂住,拒絕關於納蘭燁“死訊”的任何話題,“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信,無論多少人說他死了,無論我看到什麼,我都不信!不信!我不信納蘭燁會死!不信!”
“小靈……”見她如此失控地大喊大叫,閆樊甚是心疼,有些後悔那樣刺激她了。他想將她攬進懷裡寬慰,卻被她重重推開。激動的情緒、激烈的動作讓剛剛甦醒的她差點昏厥過去,閆樊一驚,忙將她扶住抱起,往牀邊走去。
將她安置在牀上後,閆樊伸手試探了下她額頭上的溫度,更是大吃一驚,剛剛大夫就說她操勞過度,身心劇疲,要好好休息,不宜受刺激,他怎麼……怎麼能讓她親眼看見全城的縞素……
閆樊暗暗自責,忙將剛剛煎好的藥端來,扶起她給她喂藥,閆靈兒喝了一點卻吐了很多,見她如此,他更是心如絞痛,“對不起,小靈,對不起。”他將她輕輕攬在懷裡,一遍遍地自責著。
一滴淚滑過了閆靈兒的臉龐,此刻雖然渾身乏力,但她仍能清清楚楚地聽到閆樊的歉語,他在說“對不起”,又在說“對不起”,傻瓜,樊哥哥,閆靈兒很想對他說,他從沒有對不起她,反而是她辜負了他,對不起他……
如論如何抉擇,她始終要對不起人,情與仇,愛與責,她不知如何選擇纔算對的……納蘭燁與閆樊她都不想傷害,卻不得不選擇一人,傷害一人……
對不起,樊哥哥,對不起……閆靈兒在心裡一遍遍地說著對不起,她此刻除了“對不起”這三個字,她什麼也給不了閆樊。那麼納蘭燁呢?你到底在哪?滿城的縞素是怎麼回事?你隆重盛大的葬禮又是怎麼回事?你當真……不,不會的,是不是?你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就死去?我們纔剛開始,我不信,不信命運當真對我如何不公!
心傷神亂下,閆靈兒雙眼一閉,再次暈了過去。而這一次足足過了五日,閆靈兒才漸漸好轉。五天來,閆樊一直陪著她,衣不解帶,不眠不休,無論湯藥還是茶水他都親自喂她,她漸漸在康復,他卻一點點在憔悴。
閆樊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閆靈兒看著眼裡,卻鬱結在心頭,他不該對她那麼好的,不該的。她不值得啊,不值得……
心隱隱作痛,但是,心卻也隨之堅定。想得必須得舍,既然已經欠了,那就虧欠到底,既然已經錯了,她就繼續錯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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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兩日,當閆樊一大早從集市買回閆靈兒最喜歡的瓜果時,客房已經空無一人,桌上唯剩留下寥寥數語,“既然決定逆了,小靈便永不回頭。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上窮碧落下黃泉,無論在哪我都要去尋他,對不起,勿尋。珍重,樊哥哥。”
顫顫巍巍地看完閆靈兒的留書,閆樊驚惶失措,“不,小靈,我不要你的‘對不起’,你要逆,我便陪你,刀山火海永相隨。”收起她的留書,閆樊忙不迭地衝向了門外。夏日的雷雨仍是不期而遇地傾盆而下,焦急地尋找著閆靈兒的閆樊絲毫不以爲意,他的小靈棄他而去了。漫天的雨幕,老天這是在可憐他嗎?
躲在暗處看著閆樊如失心般地在大街上大喊大叫,時不時還拉過一人詢問,一點也不管這雨正越下越大,閆靈兒就於心難忍。“樊哥哥……”閆靈兒滿腔的愧欠更甚,她本來要迅速離開的,但是,突如其來的大雨留住了她的腳步,因爲她知道閆樊必定不會死心,必定會追她而來,不管是烈日當空還是暴雨傾盆。
遲疑了一會,閆靈兒最終還是走了出去。“樊哥哥。”
這一聲喚讓閆樊漫天無光的世界再次耀出一絲曙光,“小靈。”他欣喜地喚了她一聲,衝過去緊緊地抱住她,他不想再管什麼兄妹之誼,不想再隱忍感情。他不要她離開,不願再承受她的不告而別。“小靈,不要再離開我,你逆我亦相陪,你在哪我就在哪,好不好?”
閆靈兒任他抱著,心因他的痛而痛,卻又無可奈何,“不好。”她決絕地回道,雨洶涌滿空,但這兩個字卻毫無遺漏地聽進了閆樊的耳裡,閆樊微微怔住,卻聽到她繼續說道,“你在我的心裡一直只是哥哥。而納蘭燁不一樣,我愛他,無論他是生是死,此情不變不移。”
夏雷一聲轟隆,雨天的霹靂卻不如她在他心裡打下的一擊霹靂,閆樊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到說愛,只可惜,她信誓旦旦說的卻是愛另一個男人。閆靈兒再也受不了閆樊將她宛如要融入骨髓的擁抱,掙扎著用力推開了他。“十年的執著,該醒了,樊哥哥。”
“不,不要,我不要清醒。”見她一直在推開他,閆樊著急了,有些語無倫次地求著她,“不愛我不要緊,我知道你只當我是哥哥的,沒事的,那就只當哥哥,不要離開我,好嗎?讓我陪著你,無論你去哪,我就去哪,好嗎?小靈。”
“不好,不好,你聽不到嗎?閆樊!”閆靈兒動用最大的力氣將閆樊推開,看著他上前一步,她就後退一步,“站住!不準再上前一步!你若在上前,我們連兄妹,連朋友都不是!此生此世真的永不再見,我說到做到。”
“不,小靈,你不能那麼對我。我那麼愛你,我……”閆樊也有些失控地吼道,他對她十幾年一如既往的相守相護,傾心相愛,她怎麼可以說永不再見?
“對,就是你口中所謂的愛讓我很反感。”閆靈兒繼續說著狠話,“我說過了,我不需要你對我那麼好,你偏要!我說過我對你永遠不會有男女之情,你就是執迷不悟。十幾年來,你知道你給我的壓力有多大嗎?你讓我擔負的罪惡感又有多大?從小到大,我快樂你就快樂,我心傷你也隨我心傷,你總讓我感到欠你,無時無刻不感到愧欠你。你知不知道,你讓我多不開心,多麼愧疚難受。閆樊,我受夠了,求你不要再來煩我,不要介入我與納蘭燁之間。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要去找他。算我求你,不要跟著我,不要破壞我來之不易的幸福!”
聽著閆靈兒第一次如此毫不留情地責罵他,閆樊已經怔得無法呼吸,她狠狠說出的每一字每一句莫不將他千刀萬剮著……他的小靈竟如此討厭他嗎?
他不信!閆樊鼓起勇氣踏近一步,卻沒想到她滿帶厭惡地後退兩三步,“不準再靠近,否則下次就不會只是兩三步,我不想讓你找到,就會在你眼前消失得一乾二淨,你知道我能做到的。”
閆樊難掩神傷地看著她,看著說著如此無情警告的她。“小靈,你當真……”
“對。”閆靈兒再次狠下心重重回應他,“珍重,勿尋。”
這句說完,閆靈兒立縱身躍離。閆樊頹然地看著她迅速離開他的視線,將他狠心撇在傾盆的大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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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哥哥,對不起。我不想連累你。玄封已經今非昔比了,他如今是蝶門的門主,叛逆他不會有好下場的,我一人逆諜逆命就夠,我實在不想拖累你。如今納蘭燁生死不明,我亦前途不明,更不可能帶著你。此生此世,我閆靈兒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閆靈兒不忍再看徒留在雨中的閆樊一眼,含淚忍痛離去。
一直低垂著頭呆在原地不動的閆樊握緊雙手掙扎著,然而剜心的掙扎之後,他最終還是決定要追她而去,然而,剛走出一步,閆樊不由頓住,瞳孔驟縮,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灰袍蓑衣斗笠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