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爺回到自己院兒裡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十分了。顧家宅子裡的下人，已經(jīng)開始掌燈了。
顧墨翊站在雕花窗櫺下，雙手放在高頎身子後頭，雙眸幽深，密卷的睫毛眨了一下。杏木柱子上，掛著橙黃色的虎皮燈籠。燈籠上，是顧家繡坊自己畫的花樣兒，瞧著氣派至極，又不失精緻。
家醫(yī)說，顧家的大少爺——顧墨翊，最多活過三十。期初顧墨翊並不在意，只是單單想著，僅剩的時日裡，爲(wèi)顧宅做一些事情。但是自從顧婉君出現(xiàn)之後，顧墨翊便開始患得患失，有些害怕了。
“大少爺，冰糖雪梨琵琶糕已經(jīng)做好了，若是無事我便回大小姐院兒裡了。”碧青溫和的面頰，在橙黃色的燈光下，越發(fā)的清秀精緻了。
大少爺扭頭，瞧著圓桌上，精緻的糕點(diǎn)，點(diǎn)點(diǎn)頭：“這些，都是大小姐，教你做的。”
碧青扭頭，瞧了瞧桌子上的糕點(diǎn)，擡眸迎向大少爺?shù)碾p眸，點(diǎn)點(diǎn)頭：“大小姐自己本來想做給你的，但是……”
“我懂，她怕給我希望，卻不能陪我白頭到老。”顧墨翊踱步過去，修長的手指，捻起一塊兒圓潤的糕點(diǎn)，嗅了嗅：“果真是好東西，聞見便覺著心頭舒爽了些許。”
“大少爺，其實大小姐並非無情，只是我覺著她揹負(fù)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顧家欠她的東西，也很多。”碧青眼瞼溫和，聲音甚是清脆悅耳。
“我曉得，偌大的後院兒，就她自己，你先回去吧。”大少爺瞧著院兒裡，五叔又在爲(wèi)自己煎藥了。從什麼時候開始，五叔每日做的事情，便是給到少爺抓藥、煎藥。
顧墨翊極薄的脣，泛著白色，瞧著碧青離去的背影，微微上揚(yáng)，露出一絲清寒的苦笑。
碧青回到後院兒，婉君已經(jīng)睡著了。在榻榻米上，手上的手絹落在地上。碧青輕輕撿起來，放在旁側(cè)，手絹兒西角繡著一兩朵梨花兒。
吃過晚飯，二太太——馮木香回到自己院兒裡。坐在雕花木椅上，左手託著圓潤的面頰，雙眸直愣愣的盯著飛蛾撲向燃燒得正旺的燭火。
“越桃，咱們院兒裡的花匠，今日是不是正好兒，來載了一些茉莉？”二太太瞧著越桃，正在收拾著。
“回二太太，福子下午，正好兒來過。說二太太喜歡豔薇花兒，便帶了一盆。”越桃放下手裡的木盒，踱步置西屋，將窗臺上的一盆豔薇花兒，端到二太太跟前兒：“雖然咱們顧宅裡的豔薇花兒，是敗了。但是隻要有福子，咱們院兒裡的豔薇花兒，就永遠(yuǎn)不會敗。”
二太太直起身子，慢慢兒踱步站起來，瞧著開得嬌豔無比的豔薇楓藍(lán)。身後掐斷了它，眉頭一蹙，“馬上，就要敗了。”
“什麼意思？”越桃嚇一跳，二太太這般到底是爲(wèi)何？
“你可知，福子爲(wèi)何會一直留在咱們宅子裡頭？”馮木香在自己屋裡，來回踱步。
越桃瞧了瞧四周，下人們忙活完了，都歇息了：“這個奴婢自然曉得，福子雖然三十有餘了，但是一直沒有娶親。自打他進(jìn)了這個宅子裡，瞧見二太太的那一刻起，便傾心二太太了。這麼多年了，從未改變過。”
“三狐貍的下場，我可不想再發(fā)生在我身上。雖然這些年頭，我沒有接受他，但是也從未拒絕過他給我的好處。這個人，如今怕是留不得了。”馮木香瞧著越桃手裡的花盆兒，雙眸透露出幾分陰毒，聲音更是寒冷徹骨。
越桃雙手一哆嗦，花盆兒便掉落在地上：“哐當(dāng)！”一聲兒，花盆兒碎了，泥土到處都是。越桃緊忙跪在地上，利索的收拾起來。
“怕是這會兒，他還未走。你去叫他來，就說在我院兒裡，我請他小酌幾杯。”馮木香倒是沒有生氣，瞧著正在收拾著的越桃，聲音甚是低沉。
“那奴婢馬上去備酒水。”越桃站起來，擦了擦自己的手。
“不！你現(xiàn)在就去叫他過來，這酒水，得我自己親自備下才是。我得感謝這麼多年，他對我的照拂纔是。”馮木香瞧著院兒外的燈籠，字字句句甚是清晰。
越桃點(diǎn)點(diǎn)頭，立即踱步出去了。月清倒是機(jī)靈，立即進(jìn)來，將地上的泥土和碎渣渣清理乾淨(jìng)。
福子果真沒走，一會兒便來了。二太太換了一身兒衣裳，瞧著越桃：“你下去吧，這兒有我就是，若是有事我會叫你的。”
越桃點(diǎn)點(diǎn)頭，雙手合上門，便和月清，站在門外候著。
馮木香一襲紫碧雲(yún)蜀錦衣裳，上頭繡著白色的山茶花兒，雖然已經(jīng)三十有餘，但瞧著依舊跟二十出頭的姑娘一般，肌膚勝雪，牙齒剔透。
福子渾身都是泥土，立即拍了拍：“二太太，記得剛進(jìn)府的時候，你穿的便是這身兒衣裳。”
“這麼多年過去了，兒子都有倆了，沒想到竟然還能穿。”二太太墨色的青絲，盤梳成如意髮髻，這是眼下江南最流行的髮式。
“時光荏苒，卻沒有在二太太身上留下任何痕跡。”福子雙眸放光，背有些佝僂，滿臉的鬍子。
“坐下說吧！”二太太瞧著滿桌的糕點(diǎn)和精緻的菜餚，晃了晃酒杯。
福子低垂著頭，頷首，“不敢不敢……”
馮木香從凳子上，起身兒，慢悠悠的踱步置福子跟前兒，身後拉住福子的手：“喲，我是會吃人麼？怎麼手心兒都是汗珠子？”
福子沒有答話兒，任由二太太——馮木香，拉倒桌子旁側(cè)，按在凳子上頭。二太太拍了拍福子厚實的肩膀，福子被嚇一跳，又急忙站了起來：“二太太……若是……若是有什麼話兒，我……我站著說便是了。”
二太太紅色的朱脣上揚(yáng)，露出嫵媚的笑靨：“福子，這些年，我在這個宅子裡，多虧了你照拂。這桌酒席，是專門兒爲(wèi)了答謝你的。”
“不敢……不敢！”福子用褐色的衣袖，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汗珠子，舌頭直打結(jié)。
“我記得，我剛進(jìn)府的時候，膽子小。那時候，總是覺著顧宅就跟皇宮似的，路多如麻，我轉(zhuǎn)都轉(zhuǎn)暈了。若不是你，每日點(diǎn)著燈籠，陪著我，我怕是要嚇?biāo)馈！瘪T木香倒了一杯酒，端到福子跟前兒。
福子雙手顫抖，始終低垂著頭：“二太太……如今，您對顧宅可是瞭如指掌，也不再需要我了。”
馮木香嘴脣上揚(yáng)，露出嬌羞的笑靨，在燭火搖曳下，倒是十足的美人兒一個：“誰說的，這些年顧宅裡頭，種了這麼多豔薇楓藍(lán)，不都是你爲(wèi)我種的麼？”
“如今，在這個宅子裡，除了大太太，便是二太太權(quán)利最大。這些小花兒，怕是二太太不會放在眼裡的。”福子渾身輕顫，擡手，端起自己跟前兒的杯子，一仰而盡。
“福子果真豪爽！”馮木香站起來，拿過杯子，有滿上了一杯清酒：“這是孃家送來的清酒，烈的很。我倒是一直，沒有捨得喝。”
福子聽見二太太這麼說，擡眸怯弱的瞧著馮木香：“你跟我走吧！”
“如哪裡？”馮木香瞧著福子，擡著的手，主動握住了：“等吃了這桌子酒菜，我便跟著你走。”
“此話當(dāng)真？”福子眸子一亮，汗珠從眉毛處，順著面頰低落下去。
馮木香從闊袖裡，掏出真絲手帕，擦了擦汗水：“你莫慌，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已經(jīng)厭倦了這個宅子裡的生活，等喝完這壺酒，我便跟著你回鄉(xiāng)下去。我手頭還有些錢，我們修一座宅子，再買一些田地，便足夠我們生活了。”
福子甚是激動，鬆開馮木香的手，站起來，端起酒壺直接往嘴裡灌。馮木香坐在椅子上，瞧著福子大口大口的喝酒，雙眸閃過一絲無奈：“這是你，這輩子最後一壺酒了。”
“二太太……我……我已經(jīng)喝……喝完了！”福子身子搖搖晃晃的，手裡倒立著酒壺，使勁兒的抖了抖。
“你說的，你會……你會跟著我走！”福子瞧著馮木香，立即撲了過去。
馮木香瞧著他面色開始發(fā)青了，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立即躲開了。福子倒在了地上，開始猛烈的咳嗽，咳著咳著，便口吐鮮血：“其實……其實，我……我早就曉得，這壺酒裡有毒……有毒！”
馮木香瞪大雙眸，瞧著福子，甚是驚恐：“那你……那你爲(wèi)何還要喝？”
“因爲(wèi)……因爲(wèi)，我這一輩，就是願意爲(wèi)你……爲(wèi)你去死。”福子說完，便大口大口的吐著鮮血。
黑墨色的鮮血，一直往外涌，一會兒鼻子便開始冒血了。馮木香站在不遠(yuǎn)處，身子有些顫抖，雙眸透露出幾分陰毒：“既然，這都是你心甘情願的。那我心頭，便沒有什麼好歉疚的了。”
“你……你不必……”福子擡起手，七竅流血。馮木香坐在椅子上，瞧著福子身子顫抖著。
“二太太！”越桃推開門，踱步進(jìn)來，嚇一跳。
“看樣子，已經(jīng)死了。拖出去，扔進(jìn)湖裡，就當(dāng)做什麼都不曉得。”馮木香站起來，扭頭瞧著福子的身子，一動不動了。
“若是，明兒被宅子裡的人，發(fā)現(xiàn)了怎麼辦？”越桃小心翼翼的問道。
“發(fā)現(xiàn)了更好，福子對我的心思，怕是宅子裡，有不少的人曉得。眼下他死了，這個事情便有了結(jié)局。宅子裡，便不會有人再那他來做文章了。”馮木香眉頭一蹙，扔掉手裡放在爲(wèi)福子擦汗的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