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原野上的嫋嫋農(nóng)家的輕煙, 這個周身溢著冰冷氣息的男子輕輕嘆了一口氣,從黑色的衣袍中探出一隻白皙的手,按住了她的額頭。
“我的大小姐……”他的聲音澀然, 好像許久沒有用過了一般。
嬴思君眼睛一熱, 攔腰抱住了他, 身上的柔軟暖香一個勁兒地往他的懷裡鑽。
他冰冷的像是死人一般的軀體, 凍得嬴思君打了一個哆嗦, 卻仍是不放手。
“此世間,我唯一信任的只有死人。”紅衣如霞,晚霞染血。
有些人的風華只在那一剎那, 讓人甘願爲此奉獻生命。
“長明,你可願做我的……死人?”
“長明, 謝謝你的情願。”
記憶裡的聲音與耳邊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一切都不那麼真實, 除了永恆的冰冷,和唯一的她的體溫。
荀有光, 字長明,是你永遠的死人。
他收緊了臂薄,就像是飢渴的人貪婪地吮吸著她給與的溫柔與溫暖,也許病態(tài),也許難看, 可在荀有光死去的那刻起他的路就已然確定了。
“你還記得我?”他的聲音清淺一如春溪柔波, 一桿劃出無數(shù)溫柔漣漪。
“怎麼可能忘?”
荀有光呆呆地望著雕樑。
不敢信……不能信……卻終究不得不信。
久久等不到他的回覆, 嬴思君緩緩?fù)顺隽怂膽驯? 欲哭不哭地望著他, “你定是討厭我了?”
她看不見他面具後的神情,聽不到可以展露他情感的話語, 她驚慌無依。
荀有光拍了拍她的後背,嬴思君眼眸閃爍,手指在他的手掌上細細摩挲。
“我真的好害怕,皇帝、道門,我身邊有哪個是好相與的。”嬴思君期待地看著他。
“主上不是已經(jīng)決定要嫁給河間王了嗎?”
嬴思君臉上的表情越發(fā)奇怪了,卻轉(zhuǎn)瞬間恢復(fù)平常,冷淡道:“啊,那只是一場交易罷了。”
“該準備的東西,主上都準備好了?”
她隨意晃了晃手,“這些小事不用我去考慮,眼下還有更要緊的行動。”
荀有光沉默了,甚至不再開口。
這是怎麼了?爲什麼奇奇怪怪的?
嬴思君心裡有猜測,卻不欲挑破。
她離開他一段距離,卻還握著他的手腕,柔聲道:“既然已經(jīng)到了今天,你我付出的太多了,不如……”
荀有光截斷了她的話,點點頭,“我明白了。”
嬴思君心下不安,卻下意識地不去考慮。
她挑了挑眉,越發(fā)壓低了聲音,“河間王的傷勢實在拖了太久了,他明明告訴我他會不久而亡,可我看,他還好的很。”
“還有,陛下那裡,他既然已經(jīng)病體嶙峋,不如再進一步,換個皇帝走反而多我更有利啊!”嬴思君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有收斂起來,拍了拍自己的臉,有些恍然道:“我的嘴臉是不是越來越難看了?我已然變成一個壞女人了啊!”
對於她的感概,他自然早有體會,甚至在她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他便已經(jīng)知道了,可是愛同恨一樣是盲目的。
愛你,即便你與天下爲敵,也依然站在你的手邊,隨時成爲你的利刃。
荀有光沉默地看著她,可是從他那沉沉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對她的支持,那是即便一葉障目也義無反顧的堅持。
嬴思君整個人突然沉澱下來,露出一個難以言喻的苦笑。
“長明……你真的變了好多呀……”
他冰涼的雙手捧起了她的臉,“你既然記憶沒有全部找回,又怎能說我變了,變得明明是你。”
嬴思君眨了眨眼,似乎強裝不下去了,難捱地用手遮擋住眼睛,展露一個疲憊的笑容。
“啊,你發(fā)現(xiàn)了,可能因爲我太累所以出破綻了。”
她狠狠地搓了一把臉,直接下命令道:“你去做吧,不論什麼手段,我要這兩條人命!”
陽光透過水粉茜紗拉出一條淡紅的影子,正映在她的臉頰上,就像是正在長好的傷疤,又像是被水暈開了的鮮血。
那日迎親時,亦是如此。
紅日當空,天與喜轎共染朱痕,緋色慘烈,鑼鼓震天。
明明是清河公主的喜日,傅君期卻是一身白,宛如要去參加的是一場葬禮一樣,默默地跟在喜轎旁。
嬴思君雙手緊緊捏在一起,長長的指甲甚至刺破了掌心。
“傅公子……”她在轎子中突然開口。
“公主殿下有什麼吩咐。”傅君期的聲音平靜無波。
“子青他真的沒有問題嗎?”
一貫寡淡的彷彿沒有人氣的他突然反口問:“那你是希望他有問題,還是沒有問題?”
嬴思君摸了摸額前的華勝,無奈道:“傅君子這是在說什麼呀,他現(xiàn)在可是要成爲我的夫君。”
傅君期沉默片刻,盯著地面紅色的炮仗紙屑,淡淡道:“公主殿下放心,他不是已然將兵符、印信都給你了嗎?現(xiàn)在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將是清河公主的駙馬……你所求他都做到了……”
他雖然沒有說,她卻分明可以感覺到他未說之語。
嬴思君勾了勾脣角,手指撫上大紅緞面金絲銀繡的嫁衣。
“真是可惜了……”
話音剛落,就聽前面吹奏喜樂一陣荒腔走板,有人在大喊,有人在大叫,匆匆忙忙地馬蹄聲漸近。
嬴思君理了理裙裝,這才一臉張皇地掀開了轎簾,一道白色的身影卻先她一步衝上前攔住了平無涯的馬。
平無涯朝著他微一點頭,直接翻身下馬,跪在了嬴思君的喜轎前。
天上烏雲(yún)襲來,遮蔽了明日,陰影投注在她的鳳冠霞帔上,東珠圓潤,金冠璀璨,層層疊疊的南湘金絲繡,她這身喜服值河間王一郡一年的賦稅。
她穿著他爲她精心準備的喜服,迎來的是他的死亡。
“公主,殿下已……已經(jīng)薨了!”他的頭磕在地上,聲音帶著泣音。
風變大了,她顫抖地伸出手,兩指夾下一張紅色的紙片,緊緊地窩在手掌心,就像是握著一抹心頭血。
“公主!”平無涯哭號著磕頭。
周邊人羣的嘈雜聲,風吹喜轎四角的銀香囊聲,他的磕頭聲都漸漸遠去了。
她擡起頭,看著遼遠昏暗的空中,一聲鷹鳴,一隻雪白的雄鷹從天上劃過。
深吸一口氣,白皙的手指緩緩攤開,風捲著她手中的紅紙飛走,飛向遼遠的天際。
她張開雙臂,迅速地奪過平無涯騎的馬。
“駕!”
紅衣卷塵而去。
轉(zhuǎn)眼喜事成白事,洞房花燭夜成了招魂守夜。
夜風拂起白色的帳幔,打破一世的寂靜。
嬴思君坐在他的棺木旁,一臉閒適地喝著一壺酒,手指劃過他的棺槨,癡癡地笑著。
“你看,死了多好啊,此時的你纔是我最愛的,也最讓我放心了。”
笑著笑著,便滿足地怕打著棺槨壁,就像是跟他聊天一般,低聲絮叨:“最後還是你輸了,不過這也怨不得你,誰讓你的能力就僅限於此了,我呀,可跟你不同,放心,我會連你的那份一齊拿過來的,這樣會不會死得瞑目一些呢?”
“你難道就不爲他感到心痛嗎?”
一個突如其來的男聲,突然響在空曠的大殿內(nèi)。
嬴思君抿了一口酒,笑嘻嘻道:“你跟他的關(guān)係可真的好啊,居然來指責我?不如你嫁給他得了。”
傅君期表情冰冷,“慎言,死人已逝,公主就不要再來敗壞他的名譽了。”
她抱歉地朝他笑了笑,捂著自己的額頭,難受道:“唉,都怨我,喝的有點多,連話也不會說了,傅公子不要在意……”
說罷,她便形象全無地歪倒在一旁,額頭頂著棺槨,響亮地打了一個酒嗝。
傅君期如臨大敵地盯著她。
嬴思君突然“嘿嘿”的笑了起來。
“公主在笑什麼?”
“我笑啊……不知道你究竟在害怕我什麼?”
傅君期的薄脣抿成一道直線。
嬴思君扭頭,瞥了他一眼,擺了擺手,好笑道:“你真是太緊張了,何必呢?我又不會吃人。”
他的喉結(jié)一抖,僵硬著臉,乾巴巴道:“誰說公主不會吃人?殿下現(xiàn)在不正是在啃吃著子青的血肉?”
“可是……這可是他願意的啊!”她溫柔地抱住他的棺木,目光深情,“難道不好嗎?生前得不到的,死後卻可以得到;生前無力打破的,卻可以藉由著死亡全都打亂。”
“這一切都是你的計劃!”
嬴思君笑吟吟地伸出一隻手指,輕輕搖晃了幾下,“不是我的計劃,一切不過剛剛好,我只不過接了勢而已。”
“天下竟然有你這等厚顏無恥之人!”他的言辭陡然激烈起來。
她卻彷彿發(fā)現(xiàn)了什麼,瞇了瞇眼睛,傅君期頓覺危險地後退一步,嬴思君扶著棺木站了起來,婷婷嫋嫋地朝他走去。
“你這是在做什麼!”他一面倒退著,一面色厲內(nèi)荏道。
“難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她笑嘻嘻地眨眨眼睛,在這靈堂之中卻格外顯得詭異。
“你不知道他將我託付給你的原因嗎?”
“子青他……”
嬴思君指著他的心,慢悠悠道:“他可全都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