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啪一聲碎在岸石上,漾出粼粼波光。
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恍惚到陌生的冰涼,逐漸將我包圍了起來。
想到從前,想到後來,一片迷茫,一片惶然,每當我伸手欲要挽留什麼,卻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得看著物是人非。
而我回過頭,看到一個身影佇立樹下,離我?guī)撞街b,靜靜望著我。
我怔怔的看著他,一時間沒想明白,他怎麼會出現(xiàn)在這兒。
短暫的一陣寂靜,我看到宋郎生緩緩朝我走來,走到我的眼前,下一刻,將我從水中橫抱而起,一步步的往回走。
我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該怎麼說起,“我……”
我聽到他慢慢地說,“是我不好,是我來遲了。
我一個勁的搖頭,語無倫次地道:“如果不是因爲我……他就不會……他本不該……”
宋郎生將我抱回岸邊,放下,讓我站定,解下外袍替我披上,然後輕輕地道:“阿棠,不要內(nèi)疚……這些,本不是你的錯。”
我感到自己的眼淚斷線如珠,他將我拉過去貼在他身上,一下一下的撫著我的頭,沒有再說什麼。他的呼吸就在耳畔,暖暖的溫度就像暗無天日的夜裡的一束希光,慢慢的,沉痛的心稍稍的緩了些許。
飛鳥無痕,隔著遠山,可看到遍地的屍野與荒涼,仿在泣訴這些日子以來的戰(zhàn)爭有多麼慘烈。
我問宋郎生怎麼來的,大軍明明還要兩日才能趕回。
宋郎生說:“聶光一伏誅,我便想著回來見你……我也是在半途聽聞樑軍的消息,到了澤州陸陵君說你被聶然救走往東而去,我這才一路尋往至此……”
他見我不應(yīng)聲,偏頭看我,“阿棠?”
我抽了抽鼻子搖頭,“我只是覺得……累了……”
他更緊的抱住我,半晌,道:“別怕,都結(jié)束了。”
彤雲(yún)逐風,宋郎生緩緩策動馬兒,我靠在他的胸膛前,不知不覺得睡著了。
我想我應(yīng)當是睡了許久,等到睜開眼的時候風漸柔,柳漸青,前方是一片開闊曠野,我們正於山野田間,一路逶迤向遠。
我看了半天,頗有些分不清東南西北,“這,我們這是在哪兒?”
“我們已出了翼州地界。”
“出、出了翼州?”我張了張嘴,“我們不回澤州了麼?”
“嗯,不回去了。”
我詫異的回過頭看他,“那,你不等大軍回來了?我們就這樣一走了之,景宴必會以爲我們出了什麼事,萬一樑軍再襲澤州,萬一……”
他握住我的手,輕聲道:“我們?nèi)魏螘r候一走了之,都會有成千上萬的人來尋我們,不是麼?”
我說:“可我們都還沒有收拾細軟,我們可以去哪兒,我……”
斜陽下,我看到光暈裡的他望著我:“去往前方的路,有一匹馬,你和我,足矣了。”
所以,我們就這樣私奔了。
雖然說我是宋郎生明媒正娶的妻子,但不管怎樣,這種私自奔走他鄉(xiāng)自此杳無音訊的行爲也統(tǒng)稱爲私奔。
在此以前,我一直認爲私奔是一件很浪漫且美好的事,直到親身經(jīng)歷之後才體會到這其中的艱辛,儘管有宋郎生在,倒不至於出現(xiàn)三餐不繼無瓦遮頭這種事,但爲了避開各路官府的巡查,我們不得不另闢蹊徑,多繞遠路,如此這般就要經(jīng)歷諸如兩天沒澡洗五天沒頭洗等慘無人道的過程。
卻也有幾分妙趣在。
比如夜空晴朗,我們在溪前篝火烤魚烤鴿子,會爲了何不事先準備鹽而吵嘴,然後在那樣星光璀璨的仲夏夜躺在青草上,一邊咬著肉,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過去,想著將來。
有時饞了想要吃一頓美味佳餚,宋郎生會喬裝成一個長鬚夫子,而我扮成他的侍從大搖大擺的踏入酒樓之中,一邊欣賞豔絕天下的美人與歌舞,一邊點滿一桌的燕鮑翅參,搖一搖扇子與旁坐書生高談闊論家國天下事。
人生如此愜意,何以往昔不曾知?
我們就這樣一路躲一路玩到了江南廣陵,彼時距我們失蹤已過去了五個月,街上已鮮少看得到張貼著我們畫像的告示,誠然,這一路確是盡興,不過這居無定所的日子倒還真是過得疲了,索性與宋郎生商議之下,先隱於這市井之中再做打算。
我們在廣陵的一個小城鎮(zhèn)裡買下一棟小戶宅院,稍加布置一番後,就這樣住了下來。
儘管,明鑑司的令牌大可令我們不必爲銀兩所煩憂,但宋郎生並不願當一個啃老族,所以他找了個城鎮(zhèn)私塾的活計,每日清晨同我在小茶館吃過早飯後就去教書了。我順道拐去鄰街的菜場買好菜,回到家的時候請來的阿婆已打掃亮堂,我則會隨她一同溜進廚房研究午飯的菜式;中午吃過後睡了個大飽覺,若是閒著無聊就去偷看宋郎生教書,在門外抿著嘴偷著笑,而屋內(nèi)的少年們則會抿著嘴偷瞧著我笑;到了晚上,就和宋郎生一起手牽著手逛夜市,買點街邊的小吃一路走走停停,直走到困了再磨蹭回家就寢。
咳,可恨的是因某人的飽暖思什麼欲常累得我第二日太陽曬到屁股都爬不起來。
我們就這樣平平靜靜的過著每一天,住在溫暖的小屋裡,有著嘮叨八卦的鄰居,有一份安定的生計,還有願意陪伴終生的人。
之後很長很長一段孤寂的日子裡,我都會想起一個夜裡,月正清風正柔。
他在書案前提筆作畫,我盤膝席地撫琴爲奏,想起昔日種種險象環(huán)生,生離死別,好在那人近在咫尺。念及於此不由心頭暖意融融,停下,手肘支著琴仰頭瞧他,他聽琴音驟斷,不由扭過頭來,見我笑意盈盈,問起:“怎麼了?”
我說:“阿生,此刻比夢境還要好。”
他聞言亦然一笑,“又矯情什麼了。”
我搖頭道:“沒有,就是覺得,現(xiàn)在……很好。你說,我們會一直這樣過下去,然後有個孩子,等到孩子長大,我們還這樣好,是麼?”
他怔了怔,隨即放下筆,緩緩走到我的身邊,“那是自然。”
見我仍在若有所思,他捏著我的手,不懷好意笑了笑:“你是不是又想做要孩子要做的事了?”
我一個激靈,狠狠拍了他一下,“不要這種時候說這麼大煞風景的話!”
他被我窘迫的模樣逗得哈哈大笑,“還不是看你又要胡思亂想,你啊你,成日在擔心些什麼?對了,上次我們釀的桂花酒已聞得芳香氣味了,明日我們正巧要去城郊賞花,不如把酒帶上如何?”
此番想想,其實很多年的後來,倒是不提也罷。
可我仍能記得那夜後的清晨,豔陽高照,我們小倆口就把埋在園裡的酒釀挖了出來,裝上滿滿的兩袋酒囊,騎著白馬晃到了城郊羣花叢中,所到之處,濺起芳香,風一吹,花瓣漫天飛舞。
追追趕趕,最後累的倒在地上,肩並肩躺著看天空緩緩流動的浮雲(yún)。
那樣的生活,我們曾經(jīng)哪敢奢求。
我們年少的時候,總會在求而不得的時候安慰自己一句,盼望來生。
此生有得亦有憾,又何必太過執(zhí)著於結(jié)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