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完美是永恆的
-更多的時候
-是那輪殘月照亮著黑夜
-清晰了一切
-卻模糊了自己
-看透
-原來如此的沉重
十年後的伊然已經是一個亭亭玉立的美麗少女了,依然留著順滑及腰的長髮,一雙賦有靈性的大眼睛,八分像伊然的媽媽,兩分像伊然的爸爸。伊然也同樣繼承了爸爸的智慧,媽媽的聰穎,如願的考上了土木工程系橋樑工程專業,向著設計師的夢想邁出了巨大而又堅實的一步。
伊然從小就喜歡橋,威尼斯木橋,倫敦塔橋,悉尼港橋,還有明石海峽橋等等等等。其中伊然最喜歡的還是S市的外白渡橋,還有著名的斜拉橋——南浦大橋,最大的鋼結構拱橋——盧浦大橋。伊然說她喜歡大橋不僅僅是因爲它的漂亮、宏偉、壯觀,更是因爲它拉近了人與人的距離。本來需要很遠很遠的路程,通過橋樑卻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到達彼岸。當然它確實也很漂亮,特別是夜晚,霓紅燈下的大橋,倒映在水裡,如夢境般光彩奪目。伊然有一個小本子,上面貼滿了世界各地、各種各樣的橋,說將來要設計比這些更漂亮更牢固的橋。
一切都似乎無可厚非,考上名牌大學,理想的專業,無疑是值得熱烈慶祝的。只是,此刻站在校門前的伊然,手中的錄取通知書上,赫然寫著的居然是T大,而不是Q大。並不是說T大不好,實際上,T大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大學,國家重點211工程,培養出了一批又一批各各領域的人才。在國家橋樑建設方面更是具有突出貢獻,是橋樑專業人才培養的重要基地。
問題的關鍵在於T大離Q大十分遙遠,S市離B市相當遙遠,她離他非常遙遠…… 他,那個曾經和她一起成長的人,現在應該也到Q大了吧,在那個兩人曾經約定好的美麗校園,那個歷史悠久的著名學府。
站在T大高大聳立的校門前,伊然腦中浮現幾個月前,云何看到高考紅榜上面的錄取名單時詫異的表情。
D市一中2004年高考錄取情況
第1名 云何 Q大
第2名 伊然 T大
第3名 某某某 Q大
第4名 某某某 B大
...
...
他們學校每年到了這個高考的時候,除了發放大學錄取通知書,還會在校門口張貼紅榜,公佈全校高考的錄取情況,著實有種回到古代科舉的感覺。每到這個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都有很多人聚集在門前。有來查看成績的,也有路過的,有和朋友一起的,有和父母一起的,也有像伊然和云何這樣的。
站在擁擠人羣中的云何,在看清榜單後有幾秒鐘的不敢置信,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然而緊接著,招牌的笑容便從他臉上漾開。
“一定是老師弄錯了。”
被喜悅佔據心緒的云何並沒有發現身邊的伊然異常的平靜,他將這種平靜誤以爲是失落。
“別擔心!我去找老師,馬上就能改過來。”
云何笑著安慰伊然,沒等說完,已經迫不及待的展現他的運動天賦,跑出去好幾米遠。
來不及阻止,看著越跑越遠的健碩挺拔的背影,伊然難過的快要窒息了。
伊然回過頭盯著‘T大’幾個字一動不動。這幾個字,已經深深的印在了伊然生命軌跡上。
已經,改不了了……
她承認,她後悔了,雖然她並沒有錯。
伊然拖著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的落在學校主幹道上,沒有注意被炎熱的太陽烤出的鋥亮油光,瀝青粘在伊然的鞋底,使得她的腳步更加沉重了。很是輕盈的腳步,卻在伊然耳邊發出轟轟的響聲。
終於走到了教導處門前,聽到裡面傳來李主任高亢的聲音。
“錄取通知書上寫的不是清清楚楚的!”李主任的聲音有著些許不耐煩,手指指著‘T大’幾個字使勁點著。即使是自己最寵愛的學生,也抗不住這樣的胡攪蠻纏啊。
“會不會是志願的學校代碼弄錯了?”云何站在辦公桌前仍不放棄的說:“李主任,麻煩您幫忙查一下吧!”
“查出來你還不是一樣不相信?”明擺著的事都不相信,他有什麼辦法。
“哎……伊然!來的正好,你和他說說吧,我是說不過他。”看到門口的伊然,李主任無奈道。
“你自己問問她是不是填的T大?”
云何高大的身軀一僵,將沒有神采的目光投向站在門口的伊然,不帶任何情緒,如死水一般的寂靜。伊然仍然站在門口,沒有勇氣再向前走一步,也無法後退一步。
沒有人開口說話。似乎過了十年之久,伊然清澈的聲音飄過,給這一片寂靜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是!”
此時,一陣風吹過走廊,微微掀起伊然的白裙,輕輕撫摸著她及腰的髮絲。證明了時間並沒有停止,一切都在繼續。
云何剛剛融化的血液,再一次的速凍、凝固。
是!不是!是!不是!…… 云何的腦中不停的迴盪著伊然的聲音。
似乎又停頓了十年,云何回到了現實。
她說的是‘是’!云何不敢相信的瞪著伊然,她居然說‘是’?!雙拳在他的身體兩側越握越緊,這樣炎熱的夏天,他竟然會覺得冷。
伊然感覺他握著的好象是自己的心,被揪的生疼生疼。
爲什麼不說了?小然!再說些什麼,讓他腦中的迴音停下來!說你和主任串通好的玩笑,說這不是真的!對!一定是開玩笑!云何的腦中高速運轉著,漸漸放鬆了僵硬的身體。
小然填T大?怎麼可能?當視線掃過錄取通知書上的幾個大字時,瞬間崩潰,血液在身體裡洪水般氾濫,似要噴發而出。
云何發瘋似的以他百米破記錄的速度衝出了教導處,經過伊然身邊,不小心撞在她瘦弱的肩上,伊然一個踉蹌,差點被他帶倒。而他居然都沒有回頭。
他不再管她痛不痛了嗎?以後都不再管她了嗎?肩膀和心口火辣辣的痛讓伊然清醒過來:“云何……”微啓的脣間發出只有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
“哎?這臭小子連自己的通知書都不要了!通知書!”李主任高聲喊,可云何的身影早已經消失在走廊盡頭了。
“我給他帶回去吧。”
“對,反正他已經簽完字了,正好你們都是鄰居。”
從學校到家,這段他們每天每天走過的路,今天,伊然一個人走著。
原來,兩個人只要走二十幾分鐘的路,一個人需要走兩個小時。拿著兩人的通知書,伊然在門前站了很久才敲門。
“今天怎麼沒和云何一起回來?”見是伊然,穿著圍裙拿著勺子的雲忠高興的笑著側身讓她進屋。
這間房子和伊然家是一樣的結構,只一牆之隔,屋裡雖然簡陋,卻很乾淨整潔,十分溫馨。這裡有很多很多珍貴的回憶,有她和云何一起嬉戲的回憶,有她和云何一起學習的回憶,還有記憶裡雲叔叔慈愛的笑容。
可是現在,她想如果能夠永遠不要再踏進這間屋子該多好。
“小然啊,今天雲叔叔給你們做你們最愛吃的水煮魚,你們兩個金榜題名,可得好好慶祝慶祝!雲叔叔也跟你們沾沾光。”他今天可是特意請了一天假,一大早去集市買了最新鮮的蔬菜,一刻沒閒著的準備了十個菜,十全十美!
自從六年前伊然爸爸在一次出任務的時候因公殉職以後,同在一個單位又是鄰居的雲叔叔就一直照顧著伊然,雖沒有正式的領養,兩家也只是隔了一面牆而已。
國家也給伊然頒發了撫卹金,還留給他爸爸一個一等功的稱號。可單單隻靠單位那點撫卹金,不知道伊然現在會是什麼樣子,一個無父無母,甚至沒有親人照顧的12歲的少女。
在伊然心裡,從伊爸爸去世直到不久之前,眼前的這個人一直充當著她爸爸的角色。然而,就是這個她視爲父親尊敬的人,讓伊然的心裡承受著巨大的痛苦與折磨。
伊然那個從沒見過面的外公提出將她接到他家撫養,被她拒絕了。伊然並不想離開這個院子,這裡有太多太多她無法割捨的東西。何況,直到她媽媽去世,外公、外婆也沒有來過她家。
那時候開始,雲忠待她比親生兒子還親,有什麼好東西都是伊然優先,然後纔是云何,還好他這親兒子很有紳士風度,遺傳了他爸爸的優點。
當年,云何的媽媽提出離婚的時候,雲忠就很有風度的簽了字,讓她重拾遺失的真愛。雲忠對云何的媽媽瀟灑又不失深情的說:“與其兩個人不幸,不如你去快樂,把痛苦都留給我。”
於是,雲忠便帶著八歲的云何搬到了伊然家隔壁。
“謝謝雲叔叔。”伊然笑著禮貌的說,眼底卻沒有一絲笑意。
“云何一進門就鑽裡屋了。”對伊然說完,就趕忙進了廚房看他燉的紅燒雞翅。
“恩。”伊然輕聲說。
輕輕敲了兩下房門,許久都沒有聲音傳出來。“我進去了!”聲音穿過門板,卻仍然沒有迴音。
推開門,只見云何趴在牀上,整個臉埋在枕頭裡。云何偏愛深色,被單、被褥都是深色的。屋子裡的牆面是一塵不染的雪白色,云何喜歡聽音樂,喜歡打籃球,卻不喜歡把歌星、球星的海報貼的到處都是。屋子不大,但乾淨整潔,書桌上的書也都是整整齊齊的。
伊然輕輕走到牀邊,將Q大的錄取通知書放在書桌上,看了眼那個一動不動的人,轉身走向了房門。
牀上的人突然‘噌’的一起身,狠狠的拽住了正要離去的人的手腕。
“你不覺得你該說點什麼嗎?”質問的口吻,這冰冷的聲音,是云何的聲音嗎?
“對不起。”伊然有些哽咽,心裡已經翻騰。
“你覺得我想聽這個麼?”冰冷的聲音再次在伊然頭頂響起。
伊然沒有辦法擡頭面對那雙充滿恨意的雙眼。恨意啊!是種什麼感覺?也許,她知道,她能體會那種萬箭穿心的感覺。
“小然,我不能理解!”云何激動的掐著伊然的雙肩。
“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讓我知道這到底怎麼一回事!”云何怒喊。伊然爲什麼會報T大,他們倆不是說好了一起去Q大的嗎?不是還一起快樂的討論著大學生活,憧憬著一起在大學的種種嗎?她真的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四年!分開四年,人生有多少個四年?不要說四年,他不能忍受和伊然分開的每一天!
“對不起……”伊然低著頭用盡全身力氣,只能發出這三個字。此刻的伊然也一樣頭暈目眩,她不知道,不要問她,她什麼都不知道。伊然想,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她希望這都是一場夢,夢醒了就好了,就能回到那些快樂的日子裡。
“我不想聽對不起!”云何希望,伊然永遠不要對他說這三個字。
“告訴我爲什麼!”他只想知道原因,是什麼事情讓一向乖巧的伊然突然做出這樣出格的事情,給了他一個措手不及。他得想辦法補救,可以補救嗎?或許沒有任何補救的辦法吧……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安靜。
“爲什麼!”云何繼續追問著,顫抖地捧起伊然淚流滿面的臉龐。
“是我做錯什麼了?”望進淚汪汪的一雙大眼睛,云何在心裡猜測著各種可能,回憶著到底是哪裡出現了差錯。
伊然閉上眼睛輕輕搖著頭。不,不是他的錯。
“是我哪裡惹你生氣了?”
伊然再搖頭。
“哪裡不對了你說啊!是我的錯我可以改!”云何緊緊地將伊然摟進懷裡:“你說啊!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一滴眼淚在伊然身後落下,滴在雪白的連衣裙上,像悲傷和疼痛一樣,慢慢的,蔓延開來。
過去的要怎樣改?是把體內的血液都改了?把雲叔叔常常做的噩夢改了?還是把她的記憶改了?讓她永遠什麼都不知道?如果上天能給她一次更改的機會多好,一次就好,只要一次就好……
然而誰都沒辦法回過頭,抹去那些曾經走過的足跡,無論是直的、斜的、還是深的、淺的。
“小然,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跟我說分手?”話音剛落,兩個人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云何不知道,這種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怎麼會從他的嘴裡脫口而出。
“你……”云何沒了一慣的冷靜,連他自己都聽出自己聲音裡的慌亂:“如……如果……你不想說就不要說好了。”
畢竟大學志願和分開四年都不是開玩笑的,伊然的內心一定發生著劇烈的變化。可是他找不出原因,但至少要穩住現在,不能讓事情惡化到他控制不了的局勢。
“反正……大學畢業我們在一起工作就好了”云何倉促的說道:“正好還可以考驗一下我們的決心,對不對?”
云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裡,懷裡的人只是抽泣著。伊然自顧自的哭泣,心痛,糾結,掙扎。
沒回答就是默認了,云何在心裡對自己說著,還好,還好……
就這樣,云何抱著她過了很久。伊然哭累了,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給了云何。云何將她輕輕抱到他的牀上,蓋好被子。
看著伊然一臉的疲憊,緊合的睫毛下又流出的眼淚,他伸出手,用指背拭去伊然的淚水,然而眼淚又源源不斷的流出。
云何無可奈何的將痛苦的表情埋在雙掌之中,臉上、手上全是淚水,分不清是他的還是伊然的。
“伊然、云何。”雲忠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伊然仍是緊閉著雙眼。
“開飯啦!”
云何抹了抹臉,又掖了掖被角,開門離去。
“今天的菜,我保證你們兩個人吃五碗。”雲忠邊誇張的說,邊擺著碗筷。
“站那兒幹什麼?還不快去洗手!”見云何站在門前不動,雲忠催促著:“小然呢?”
“她心情不好。”云何上前拿起碗盛著熱騰騰的米飯。
“怎麼了?又沒考過你?”雲忠坐在餐桌前問。
考試之前,伊然這孩子就整天精神恍惚的,這麼重要的考試,一緊張失利了也是常有的事。他倒是不在乎孩子的成績好壞,只要認真學習了,能夠健康快樂的成長就足夠了。可這兩個孩子偏偏都要強,從來不用他操心。
“恩。”云何只盛了一碗飯,放在雲忠面前,自己也在椅子上坐定。“她考上T大了。”
“你們兩個不是一起吵著要上Q大的嗎?”雲忠也無心吃飯,這兩個孩子是不是鬧彆扭了?
“爸。”云何一臉沉重,攢緊的拳頭抵著下脣說:“小然有些不對勁,問她卻什麼都不說。”
“是啊,我一直覺得她考試壓力太大了。”雲忠若有所思:“從小伊然就不多話,可是最近說話卻感覺很冷淡。”
“我也以爲她是太緊張考試了,以爲考完就好了,沒想到……”從什麼時候開始,伊然很少和他說笑了,即使笑也是笑的很勉強。
“這幾天學校發生什麼事了嗎?”雲忠引導著兒子。
“沒有。”云何早就想過各種可能了,卻始終找不出原因。
“對了!”雲忠突然想到:“前陣子,你伊叔叔的房子不是賣了嗎?不知道小然的外公從哪聽到的消息,突然來電話說是要讓小然搬到他那去。”
“那小然怎麼說。”云何沒想到還有這種事發生,他從沒見過伊然的外公,伊然也沒見過。從伊然媽媽被趕出家門那時起,和家裡再沒聯繫過。甚至伊然的媽媽因難產去世,也沒人來參加葬禮。直到伊然爸爸去世,接到過一次伊然舅舅的電話,問家裡地址在哪,要接伊然去她外公家生活,當時被伊然斷然拒絕了。
“還是一樣。”雲忠也很無奈的搖頭,畢竟有血緣關係,怎麼也是親人。可伊然說不,那就是沒有商量的餘地了,這孩子從小就倔強,十頭牛都拉不動。
“可是這和填報志願有什麼聯繫?”云何覺得還是說不通。就算心情有再大的波動,伊然絕不是沒有分寸的人。
“再就沒發生什麼事兒了。”雲忠想了想,沒有什麼異常的事兒,云何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會不會是她外公希望她考什麼學校?”雲忠想,要是這樣的話就能聯繫起來了。
“有可能。”不過,都是他們憑空猜測而已。
那天,滿滿一桌的菜,一直到涼透也沒人動一口,準備慶祝的飲料和啤酒一瓶也沒開。
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那以後,云何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還和以前一樣,擁有世上最燦爛的笑容。伊然也和從前一樣,只是她知道,云何的笑容沒有變,只是眼裡,缺少了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