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帆挽著爸爸的手,小舟挽著媽媽的胳膊,一前一後地邁進“離婚酒家”。
儘管已到年末,店裡的生意照樣火紅熱鬧,一節節車廂椅似的包座,都讓一對對勞燕分飛的伴侶所佔領。
他們中,有白髮禿頂的老頭老太,也有年過中年的老夫老妻和新婚燕爾的小夫小妻,有的是帶了孩子,大碟小盤地叫了滿滿一桌子,大有與結婚喜酒比高低的架式。
有的則是完完全全的兩人世界,橙黃迷離的光暈下,面對面地坐著,並互爲凝視對望著,一杯苦酒,一人半杯地吞嚥下肚了,只有昔日的歲月,昔日的風雨,令他們在以後各自的征途中,留下了共有的回憶。
而餐廳外側的酒吧櫃邊的錄音機裡,正播放著鍾鎮濤演唱的《只要你過得比我好》,那低沉鬱傷而真摯情切的嗓音,把一個男子漢寬容大度的氣量唱了個淋漓盡致:
不知道你現在好不好?
是不是也一樣沒煩惱?
像個孩子似的深情忘不掉,
你笑對我一生很重要。
這些年你過的好不好?
哦,我是不是也感覺有些老?
像個大人般的戀愛有時心情躁,
請你相信我在你身邊別忘了。
只要你過得比我好,過得比我好,
什麼事都難不倒,所有快樂在你身邊圍繞。
……
這首歌,小舟已聽過無數次了,但從沒像今天這樣聽得讓人靈魂都發顫,是的,只要你過得比我好,每人都有選份寬容,分道揚錦也並非是件壞事。
那天,她從婷婷家回來,就把莉莉的話原封不動地說給媽媽聽,她愣住了,木然沉思了許久許久,最後才徐徐吐出一口氣道:“今天,我總算明白了這個理,當婚姻死亡時,千萬莫去維繫。你看,十幾年來,我所做的努力、犧牲,完全是一樁自欺欺人的可笑舉止?!?
小舟緊張地問:“媽,那你打算怎麼辦?”
驀然,她心裡又矛盾猶豫了,從情感來說,她是不希望父母分手,但從理智上來看,再讓父母維繫這樁婚姻,等於是兩人的慢性自殺。
黛雲聽了這話,定了定神,口氣堅定地道:“當然離婚,我不能再爲所謂的面子,把我倆下半生的日子也捆綁掉。小舟,你和妹妹也大了,相信你倆能理解我的舉止。”
小舟點點頭道:“媽,不管你和爸爸將來是分是合,我們都不反對不干涉。真的,只要你們生活得輕鬆幸福,就不必顧忌我們女兒的心情了。因爲無論怎樣,也改變不了我們的血緣關係。”
黛雲拍拍她的肩頭,自拽訶侃道:“行,有了你這句話墊底,我是什麼苦酒也能喝下去!”
小帆緊挨著爸爸坐在牆角邊,見對面的媽媽和小舟打開服務小姐送來的菜譜,兩人有商有量地點著菜餚,全然沒有最後一餐的傷感和悲切。
小帆扭頭看看身邊的爸爸,儘管離婚的起因是他挑起的,結果也是他造成的。但他蒼白虛胖的臉上,全然沒有如願的喜悅和輕鬆,相反,他一直是滿眼的酸楚和落寞,從家到這兒,自始至終,他一句話也不曾說過。
他既是如此傷感不捨,爲何又非要與媽媽分手不可呢?
小帆不僅僅不解爸爸的這一矛盾的舉止,也不解小舟爲何轉瞬之間,也從維持和平部隊分裂出去,由主和派變爲主分派。
結果,她完全孤立了,家庭的和平自然也難以維持下去。
當父母從區辦事處辦理離婚手續回來後。
小舟提議全家去離婚餐廳吃一頓時,小帆還是忍不住躲在屋裡哭了起來。
她多希望父母的爭吵不和,僅僅是個美麗的錯誤,錯了,就一直錯到底,錯到老。
爲此,她還把那首“美麗的錯誤”詩稿,抄給父親一份,又送給母親一份:
親愛的,
認識你也許是個錯誤,
否則我可以認識另外一個女孩,
與她平平安安地戀愛、結婚、繁衍。
親愛的,
認識我也許是個錯誤,
否則你可以認識另外一個男孩,
與他從從容容地相遇、相識、相伴。
然而,
我畢竟只認準了你,
你也只選擇了我,那麼就讓我們一直錯到底,錯到老。
小帆,多希望父母讀了這首詩後,能改變主意,重歸於好。
然而,父親則苦澀無奈地朝她一笑道:“不,可惜,我犯的是你母親不可饒恕的錯誤。與其每天像個罪犯似地活在她的跟皮下,不如飛出牢籠,去尋找我下半生的自由?!?
而母親,則將詩稿撕成一把碎片,張手往窗外的空中一扔,看著滿眼白蝴蝶似蹁躚飛舞的碎紙片,悽惻一笑道:“不,我自欺欺人地錯了十幾年,我不能再犯掩耳盜鈴的錯誤。既然緣已盡,情已了,還死綁在一起幹嗎?……”
聞之父母的話,各人也有各人的理。
“捆綁難成夫妻”,這是千年留下的古訓,小帆縱然是心裡千個不願,萬個不捨,也無可奈何,只得眼睜睜看著父母友好協議地分配家庭財產。
“黛雲,這是我送給你的分手禮物,我願你以後的生活能一帆風順,萬事如願。”江子棟說著,從黑手提包裡取出一艘鋥亮精緻的黃銅小船,上面豎著白緞繡紅字的風帆:一帆風順。
黛雲見了,心裡猛然一顫,她張口結舌地問道:“怎……怎麼?它……它是你在船……船上送給我的……”
“不,在船上送的是這艘。”江子棟又從黑皮包裡掏出一艘船身凹凸的歪七咧八、銅鏽斑駁的銅船,白緞的風帆因時間的久遠,已褪成灰黃色黛雲見了,心頭又是一震:“怎麼?是你一直保留著?”記得那是在他們爭吵的火頭上,黛雲憋著一肚悔恨怨氣沒處發泄,看見桌上這件愛情的信物,更是恨得火冒三丈,抓起它就使勁往地上一砸,邊啐罵道:“呸!就是上了你的當!什麼狗屁愛呀情的,害得我跟你過著這種鬼日子!”
那時吵完後,黛雲就再沒看見這艘小船了。
一來心強氣盛,不好拉下臉去向江子棟尋問小船的下落。二來也確是心煩意亂,很爲雁紅的輝煌騰達而嫉妒後悔,自然,也不想再看到它,以勾起對往事的回憶。
也好,眼不見心不煩,省得見了它就刺眼嘔氣。自此,她早已把它忘卻到後腦勺了。
這會,見江子棟用一塊紅金絲絨布托出,好不驚訝羞慚。
江子棟嘴角微微一搐,目光幽幽地看著她道:“是的,我一直保留它,因爲,此生令我值得留戀和保留的東西太少了。也唯有它,是我這輩子最珍貴最投入的一次感情和回憶。儘管,它在你的心目中,早已失去了它的分量和位置,給你留下的只是悔恨,無窮無盡的悔恨。但它卻深深烙記我的心中,任憑歲月的流逝和我們日後的感情變質惡化,都不能磨掉忘卻這段美好的回憶。因爲,這是一個美麗純真的姑娘,在我感情痛苦絕望的深淵中,給我伸出了愛神之手,不僅爲我修補了感情的重創,也燃起了新生活的光亮……”
聽著他深情的回憶和娓娓動聽的述說,黛雲越聽越坐不住,越聽也越耳紅面臊,被歲月灰塵遮蒙、遺忘的昨天,一幕幕清晰再現於服前,使她古潭般死寂的心裡,終於濺起了一圈圈愛的漣漪。
她感情複雜地輕嘆一口氣道:“子棟,謝謝你還保留了它,不然,這段美好的時光恐怕再也難回憶起來了?!?
江子棟聽了這話,瞳中亮光倏滅,眼神鬱傷地望著她道:“不,它對我來說,是一段永遠也泯滅不掉的回憶?!?
黛雲心靈一震,這時,她才品嚼出,江子棟愛她有多深,而這種深沉的愛,恐怕這生她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
不由,她心底泛起幾許內疚,幾許自責和幾許悔意。她不由伸出自己的手,緊緊握了握江子棟粗大的手掌,聲音有些顫慄地央求遭:“子棟,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呢?”
聽了這話,江子棟尷尬地抽回了手,傷感地低下頭,費力地道:“不,已經太晚了。從那天你砸這艘小船時,就把我對你的愛心給砸得破碎不堪,自此,也砸掉了我男人的尊嚴和價值,變成了一個完全聽於婦命的自卑猥瑣的廢男人。黛雲,請原諒我沒男人的氣度和容量,委實,這道慘痛的傷痕也像那美好的回憶一樣,是深深烙記在我心上的,是難以癒合,也難以遺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