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仇人
腳已經麻木,口中的吐息絮亂得不成樣子,心臟劇烈收縮著。
黑暗的通道里,迴響著喘息的聲音,腳步卻像踏在雪地中,難以擡起來,渾身的力氣都快用盡了,可是前方始終沒有光亮的出口,再也走不動了,回過頭去正對上那黑白分明的妖怪眼珠,然後身體在這時分解了,碎裂成細小的碎片,這就是所謂的死亡嗎?
猛然清醒過來,和外面陰暗的天氣形成鮮明的對比,餐館裡的燈光十分溫暖與明亮。
客人們三三兩兩地坐在他們附近,一邊閒談一邊嬉笑。
日和坐在雪音的對面,用勺子攪動著面前的咖啡。
而夜鬥此刻卻跑去看櫃檯裡的兒童套餐,並且爲了裡面附贈的玩具閃閃發亮舉棋不定,但是無論選哪個套餐都不適合他現在這個年紀。
還好一般人看不到他,不然真的太丟臉了。
日和明顯想要關心眼前看上去有些寂寥的小孩,不斷對著沉默的雪音搭話。
“做夜斗的神器很辛苦吧?”女孩汗顏地笑著。
“是啊,我開始還以爲他是廁所神,但廁所神至少還有間廁所。”雪音冷淡地開口,不去看夜鬥那令妖怪都覺得慚愧的舉動,想不通這個神到底是有多窮苦啊。
這麼窮苦還執著於每次只收5日元,只是爲著結緣這個詞罷了。
然而與無名之神的緣分都是虛無縹緲的,被幫助的人很快就會忘記夜斗的存在。
——忘記…
心裡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也許自己在活著的時候,曾經和夜鬥結緣過,但是卻遺忘了。
再見到他的時候,纔會覺得難過。
“是啊,我也覺得不可思議。”打斷了雪音思緒的聲音十分溫柔,女孩依舊笑著,彷彿完全沒有聽出雪音言語中的刺,溫和地看著他。
可是人們都看不見雪音,以爲女孩是受了什麼刺激,一個人在這裡自言自語。
感受到那些人好奇的目光,雪音突然很想用杯子中的水,從那些人頭頂澆下去,好好看看他們狼狽地樣子,反正看不見他,做什麼都不會被責怪。
反正看不見他,不會記得他,這個世界上其實已經沒有他了,現在停留在這裡的這一個自己,是虛無的意識,聽得到,看得到,卻無法和什麼人產生聯繫,這樣生存下去,真的有意義嗎?
就在雪音拿起杯子的時候,夜鬥剛好在這個時刻回來了,雪音只好作罷,再度把杯子放下,這時夜鬥看了他一眼,低聲問了一句“雪音你想做什麼?”
“啊?”雪音有些詫異地問著夜鬥,已經不止一次了,夜鬥總是在他想要破壞什麼東西的時候回到他的身邊,這是巧合嗎?
但是夜鬥卻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把菜單豎起來給日和看。
“我要這個,這個,還有這個,另外還有這個…”這個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神明,竟然一口氣點了五套…兒童套餐!
日和的嘴角在抽搐,她真不想幫夜鬥點,一個快上高中的女生,還在吃帶玩具的套餐,而且還是五套,一定會引起別人側目的。
儘管她真的是有求於夜鬥,問題是仔細想想,會變成現在這種動不動就靈魂出竅的體質也是當初冒險救了夜斗的原因啊。
爲什麼這個神收了錢卻不趕快幫忙啊,還是說他根本不會….
“夜鬥,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怎麼解決我的問題?”日和有些懷疑地看著此刻一臉期待的夜鬥。
“怎麼可能,我只是比較忙罷了。”夜鬥立刻否決了她。
“還有,你看上去好像很累的樣子。”日和仔細看著夜鬥那雙淺色的眼眸,察言觀色地說著。
“很敏銳啊,我昨晚通宵工作的說,爲了信衆,本神可是不遺餘力的。”夜鬥自豪地做了一個GJ的手勢,但是日和卻用雙手撐在下巴上,認真地看著他。“可是之前不也會通宵工作嗎?我怎麼覺得自從雪音來了,你就變得憔悴了很多呢?”
雪音轉過視線看向夜斗的側臉,的確比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相比,此刻的面容形同枯槁,但是眼眸卻閃閃發亮,像個孩子一樣。
“我知道了,是因爲雪音處在叛逆期吧?”日和微笑著說,並無惡意。
可是雪音卻厭惡地瞪了她一眼,讓她呆滯了一下。
“和我沒關係。”雪音不滿地說道,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別管這麼多了,日和你快點叫餐吧。”夜鬥在選了兒童套餐之後,還很豪爽地選了拼盤,牛扒,冰激凌,蛋糕,意大利麪,披薩,甚至還要求上五公斤的番茄醬。
日和嘆了口氣,現在連生氣的感覺都沒有了,只是覺得夜鬥做神做得太可憐了。
侍者很快上了菜,夜鬥和雪音都大嚼大咽,彷彿幾百年沒吃過飯的樣子,風捲殘雲一樣清掃食物,盤子一個接一個疊在一起,5分鐘後就堆得像山一樣。
大家閨秀的日和第一次看到這樣吃飯的人或者神,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但是看著夜鬥和雪音都這樣有活力,覺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吧,原本還擔心他們兩人合不來。
於是女孩不由自主安心地笑了。
可是在餐廳的大門叮鈴作響之後,雪音的手停了下來。
他看向門口的視線冰冷得嚇了日和一跳。
而夜鬥突然抓著自己的胸口,臉上的表情十分痛苦。
“夜鬥你噎著了嗎?”日和立刻把水遞給夜鬥,對方卻搖了搖手,勉強地擡起頭,大汗淋漓的臉上,那雙眼眸卻十分沉靜,順著雪音的視線一同看向進門的人。
日和也同樣轉過頭,一個發福的中年男人摟著一位濃妝豔抹的女子進了門,身上穿著昂貴的名牌西裝,可是袖口卻很骯髒,質地不錯的領帶也被他攪成一團,而懷中女子竟然在這種暖季還披著厚重的皮草。
一看就是沒品位的庸俗暴發戶,日和不由皺起了眉頭。
可是雪音一直盯著那男人看著,原本淡漠的眼眸中是幾分驚恐幾分憤怒,幾乎要燃燒出來,他明明用一種能夠殺人的視線在看著,而那男人卻渾然不覺,橫肉堆積的臉扯著討好女子的笑容,露出鑲嵌的金牙,黃橙橙地發亮。那女子也搥了他胸口一拳,血紅的脣撅了起來,嬌嗔地說著什麼。
看著這樣似乎只在小說中看過的情景劇在現實中上演,點了近乎一年份的食物,卻什麼都沒有吃的日和竟然覺得自己的胃翻江倒海起來,她乾嘔了幾聲,卻引起那男人的注意,而那男人毫不掩飾眼中齷鹺慾望,朝她一笑,讓她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就算是這樣望向雪音他們所在的方向,男人也看不到雪音。
雪音拿起一個盤子,陰沉著臉,一步一步走向那個摟著女人找了一個最好的位置坐下的男人。
“喂,夜鬥!快攔住他!”意識到雪音想要做什麼的日和慌張地提醒夜鬥,夜鬥卻只是抓著自己的胸口,注視著眼前發生的景象。
“快停下雪音!”日和站了起來,想要上前阻止雪音,但是夜鬥卻拉住了她。
“讓他去吧。”勉強地擠出沙啞的聲音,現在這樣的夜鬥,卻讓日和慌了神,因爲她隱約感覺到,夜鬥此刻所遭受的苦,幾乎會讓他消亡。
那盤子重重地砸在男人的頭上,發出沉悶的聲音,彷彿是腦殼下面的液體所迴響的。
男人身子一歪,滑了下去,而他懷裡的女人就像恐怖片裡的演員一樣高分貝地尖叫。
“這位客人!這位客人!誰丟的盤子!”餐館裡一片混亂。
很多人都看向日和,想不到她看上去只是柔弱的中學生,竟然出手那樣狠。
該怎麼辦?道歉嗎?可是道歉的話,就真變成自己的錯了啊!
在日和慌張地時候,夜鬥卻倒了下去。
“夜鬥!夜鬥!”日和再也顧不上別人的目光了,衝上去搖晃著夜斗的身體,對方卻呼吸急促,始終無法睜開眼。
這時日和終於看到了,圍巾下面全是赤紅的潰爛,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
——恙?
要用神社的水清洗!
日和這麼想著,吃力地背起夜鬥。
而雪音依舊站在那裡,看著昏過去的男人。
“走吧!雪音!夜鬥好像被恙感染了!”日和對著雪音的背影大喊。
周圍的人更是覺得這個中學生大概是瘋了,可惜了她那張可人的臉。
夜鬥卻突然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向雪音,抓住他打算繼續行兇的手臂,因爲這一次雪音的手裡拿著的是切割牛扒的刀子,就算不怎麼銳利,捅進心臟的話,還是會死。
雪音擡起頭怒視著夜鬥,佈滿汗水而蒼白的臉上,那雙淺藍色眼眸裡的神情,就和今日早上一樣,那不是憐憫,不是憤怒,平靜的水面之下是深不見底的淵。
“爲什麼這樣看我!放開我!”對著神明怒吼著,雪音用腳踹翻了面前的桌子,哐噹一聲更是讓顧客們尖叫起來。
可是夜鬥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是強硬地拉著他,走出了餐館,日和倉促地跟在後面,那些人竟然因爲害怕而沒有攔住她。
不知走了多遠,那個男人已經被從餐館擡了出來,但是應該沒有死,那啤酒肚還在起伏著。
“爲什麼他還能過的那麼好?!”雪音近乎哭喊著說道,一面想要甩開夜斗的鉗制,可是卻始終無法掙脫,只能看著那個男人上了救護車,消失在視野裡,他漸漸地平靜下來,卻低著頭,咬著牙忍耐著。
很久之後夜鬥才鬆開他,然後無力地靠在牆壁上。
“那個人是誰?”日和爲雪音撐著傘,擔心地問著,可是小孩卻完全不理會她。
“雪音生前的父親,但是我記得以前他非常的貧窮而且脾氣暴躁,一直沒有工作,靠老人每月分出養老費的一部分給他,他的妻子一直想過上更好的生活,搭上了一個企業家,但是企業家卻不告而別,她又回到了那男人身邊。”夜鬥擡起頭,望著灰色的天空,那裡是一片虛無,遊過天空的是妖怪和怨氣,而並不是人們所渴望的神明。
雪音擡起臉,冷冷地看著夜鬥說道“我果然見過你,我是怎麼死的?被那個男人殺死的嗎?”
夜鬥遲疑了一下,閉上眼彷彿嘆息一樣說道“不是的。”
“連神都會撒謊啊。”雪音譏諷著,卻蹲下去,大哭起來。
自己已經死了,一無所有,而那傷害自己的人卻活得那樣自得,這究竟是怎樣一個黑白顛倒的世界?
天高原的那些神,一定都瞎了聾了吧?
還有自己面前這個窮逼又吊兒郎當的神,到底有什麼資格制止他報復?
以爲遺忘了,以爲不再受到那樣蝕心的痛苦。
其實從來沒有,一刻也沒有解脫過,惡人也好,虛神也好,全部都無法原諒。
這顆心早已破敗不堪,無法洗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