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重逢

忽明忽滅的路燈用昏黃的光照亮著地面，趨光的小蟲一隻一隻繞著燈光不斷旋轉著。

潔白而有著絨邊的形狀，失去人形的靈魂就盤踞在那裡，懸在燈下一動不動地感受著這個沒有他的世界。

殘留著身體的痛感，手臂，腿，還有腹部，一陣又一陣，令思考僵化，但是現在明明都不存在了，他知道自己感受到的只是記憶所造成的幻覺。

現在的他只是在自己的意識裡，還保持著生前的樣貌。

依舊看得到這個世界絢爛的光芒，依舊聽得見這個世界喧囂的聲音。

向著光芒伸出手的同時，腳下卻是黑暗的影子，那妖異之影睜開一隻又一隻鬼魅的眼睛，密佈著，緊緊地盯著這具一無所有的靈魂，尋找著吞噬它的機會，這是一線之間的萬劫不復。

每當有幸福的路人從這盞路燈下通過，這具小小的靈魂都會感覺到撕心的疼痛，看著他們忙碌地接著電話，說著平淡的日常，就像生前看到那些同齡的孩子被家人接走時露出幸福的笑容那樣。

他們還活著，什麼都有，自己卻已經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什麼也做不到，真正想要的，已經無法得到，空留下視覺與聽覺，以及一顆人類的心，無法泯滅欲求。

溫暖，被愛，幸福。

都是那樣遙遠，沒有得到過，就永遠地離開了人世，他爲此而不甘。

就一直在這裡停留著，注視著一個又一個擁有他所渴望的一切的人，等待自己放棄的那一刻，墮入黑暗，徹底淪爲妖怪，去破壞什麼人的心。

覺得自己一直在哭，不停地哭，一邊哭一邊咒罵著，但是沒有人看得到，沒有人聽得到，只有妖怪在覬覦著。

和平時完全一樣的夜晚，他已經離世三年了，依舊停在這個路燈下，看著例行通過的人，在午夜的時刻，再一次覺得疲憊的時刻，沒有任何預兆地，突然被一股力量強硬地拉去了注意力。

擡起視線，在夜晚的高樓之上，凌厲的風中看到了召喚他的神明。

“沒有地方回去，又留戀塵世的亡靈啊，我可以給你一個棲身之所，我名為夜鬥。”

——夜鬥，很適合他的名字。

如同雪絨一般的靈魂凝視著眼前的神明。

黑色微長的劉海被風吹起，那雙淺藍色如同貓眼石一般的眼眸他曾經看到過，他確定自己曾經看到過，儘管他現在完全想不起來，但是也許是個令他討厭的存在吧，難受得淚都快要涌了上來，卻被強壓下去。

他不會做這種無謂的事，尤其是面對著未知神明的時刻。

人在什麼時候纔會看到神明呢？

是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吧。

在他一次又一次被逼到邊緣快要崩潰的時刻，也許曾經向這個神明禱告過。

“名為雪，器為雪，過來吧，雪器。”話音落地的時刻，靈魂突然有了實體，這是隻有真正的神才能引發的奇蹟，可是靈魂根本無法去感動，感恩，原本殘留在記憶裡的痛感在這一瞬間涌了上來。

該死的，自己當初到底是怎麼死的。

來不及說出這抱怨，就變成了銀白色的長刃，在夜光下閃爍著光芒。

穿著沒有品位的運動服，在得到利器之後卻帥氣得讓人無法移開視線，如果人能看到的話。

在斬殺了蜘蛛樣貌的妖怪之後，這位行為怪異的神明用手臂遮著那雙令雪音不自在的雙目，淚水劃過臉龐。

“怎麼會…”這句話在雪音聽來彷彿隔世，他也不想去在意。

神明也會哭嗎？

明明是那樣無情，無論如何乞求，都沒有前來救他。

卻會爲了自己而哭嗎？

“很漂亮的劍啊。”一旁的少女讚歎著。

“這傢伙的名字叫雪，要叫他出來的話，就喊雪音。”神明一邊擦拭被井水淋濕的臉，一面說著，這樣一來，靈魂無法再去確認神明是不是哭了。

——雪音，這不是自己的名字，但是卻令人懷念。

他第一次變回了身前的樣子。

舉起雙手，看著重生的自己，然而到底自己是做錯了什麼，纔會被殘忍地拋下，在這樣的年紀離世，明明還有那麼多想做的事。

記憶從虛無變成了無聲的水，然而雙手捧起來，卻還是看不清，只能讓它無聲地流逝。

曾經愛過什麼，恨過什麼，只是隱約有種感覺罷了，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

重新獲得身形以後，第一個感覺到的是十分熟悉的感覺，寒冷。

他隱約看到了生前的自己，拼命敲打著關閉的門，哭泣著，可是房裡的人只是吼出罵聲而已，聽不清那言語，卻清楚記得那種痛，最後他只能坐在門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很冷。”不由自主地說出口，這一次卻被除了自己以外的存在聽見了。

“拿去吧。”神明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遞給他，自己只穿著襯衫，一面說著。“我叫做夜鬥，是你的主人。雪音，我允許你超越眷屬的身份，長伴我的左右。”

剛剛重生就聽到這種表示所屬權的話語，真的令雪音更加反感。

而所謂的超越眷屬這句話，則令他感到迷惑。

至少在他所知的範圍內，還沒有一種關係能夠以超越眷屬這句話來形容。

“我們只是初次見面，談不上超越眷屬這種事。”擡起眼，看著只有架子的神明“還有，外套我不要，滿是汗味。”

他毫不猶豫地拋下那衣服，問一旁的少女借來外套和圍巾，然後無意識地把神明的衣服踩在腳底。

留意到的時候，雪音發現神明一副快要吐血的樣子。

“你...你把我唯一的衣服給...”

“你的家呢？”不禁有些吃驚，竟然是唯一的衣服，雪音看著眼前的神明，不僅有些擔心，難道說連神都會被從家裡趕出來嗎？

可是接下來夜鬥完全沒有提及自己的家，他說了一堆他那遙遠的理想。

總結一下，就是——那些都是夢想，未來的未來的未來，也許會實現的夢想，現在和過去都居無定所...

於是雪音只好冷冷地吐出一句“就是因為這樣，你才香火不旺。”

這句話明顯對剛才還帥氣凌然解決魔物的夜鬥起了很大的殺傷力，他現在完全像一個落魄又不經摔打的大叔。

在夜鬥抓著自己的胸口，似乎被直戳心房站不起來的時刻。

雪音試探地問“我以前見過你嗎？”

在視線相接的時刻，夜鬥猛然睜大眼睛，那貓眼石一般清澈的淺藍色裡映出了光亮，但是對方卻迅速轉開了視線。“誰知道呢，本神可是無處不在。”

“廁所神嗎？”雪音歎息一般吐槽著。

這是重逢，他更是確定。

雪音卻也沒再說什麼，該想起來的，總會想起來，如果想不起來，也沒有辦法，他只要用夜鬥所給予的這個實體，去獲取他不曾得到的東西就足夠了。

如果欲求是罪，那麼什麼又是救贖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