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五間，張?jiān)畋爰堰M(jìn)到左起第二間，這茅屋雖然簡陋，但打掃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臨山的兩扇長窗採光甚好，屋內(nèi)也寬敞，擺放著六張杉木書桌，這木桌只刷一遍桐油，桌腿還有樹皮未刨淨(jìng)，靠左窗的那張書桌已有一個青年士子在伏案書寫，祁彪佳朝那士子施了一禮，叫聲：“黃兄早。”
那黃姓士子擱下筆，起身還禮，又向張?jiān)傲斯笆郑瑔柶罨⒆樱骸斑@位是——”
張?jiān)饕镜溃骸霸谙聫堅(jiān)瓘埥樽樱莵硐騿櫀|先生求學(xué)的。”
黃姓士子道：“在下江州府彭澤縣黃霆黃默雷。”自報姓名後便無二話，指了指壁間粘貼的一張福建竹紙，就坐下執(zhí)毛筆邊想邊寫。
張?jiān)娺@個九江來的黃默雷戴方巾穿襴衫，顯然也是生員，劉宗周在這裡收的學(xué)生除了神童祁彪佳之外都有生員以上的功名，張?jiān)牡溃骸跋Ｍ夷艹蔂?wèi)第二個例外。”
祁彪佳走過去看壁間那張紙，念道：“暴虎馮河，富貴可求。”看了張?jiān)谎郏阶筮呉粡埳寄緯肋呑拢膬W人將書籃放在書桌上，就先回去了。
張?jiān)策^去看那八個墨字，行楷端莊老媚，極有功力，應(yīng)該就是劉宗周所書，張?jiān)南耄骸斑@“暴虎馮河，富貴可求”就是今天的作文題嗎？”
看那祁虎子，取個小瓷瓶，倒了幾大滴水在硯臺上，開始不緊不慢地磨墨，這年僅十一歲的神童眉頭微蹙，顯然是開始緊張思索了。
張?jiān)簿筒欢鄦枺欢梢远嗫矗瓤纯雌畋爰言觞N寫這四書義作文，暴虎馮河與富貴可求都出自《論語·述而第七》，是兩段毫不相干的話——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這是暴虎馮河的出處，而富貴可求的原文是——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爲(wèi)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所謂截搭題，就是把經(jīng)書語句截?cái)酄看顪惓梢粋€作文題，這是以限制思維的方式來辨察考生才智之高下，用條條框框來訓(xùn)練考生循規(guī)蹈矩的行政素養(yǎng)，所以說八股文雖然說弊端不少，但絕對是高智商者的專利，寫好八股文比寫好律詩還難，戴著鐐銬舞蹈而能應(yīng)節(jié)合拍並姿勢優(yōu)美，這豈不是本事？只是童生試甚至鄉(xiāng)試很多考官都只看第一場七篇八股文，有的甚至只看第一篇首藝就決定錄取與否，這就有了很大偶然性，有那事先恰好練過這題八股的，就僥倖中式了，但絕大多數(shù)中式者都是智力高超之輩，八股文是高智商遊戲，這些聰明才智之士往往將大半生精力用於琢磨怎麼寫好八股文，別的一概不聞不問，再怎麼聰明也會被訓(xùn)練得循規(guī)蹈矩腦筋僵化，也許這正是朱元璋創(chuàng)八股取士的初衷，他就是要讓天下讀書人把聰明才智用在這上面，磨去他們的棱角，如此，朱氏王朝統(tǒng)治就固若金湯了。
張?jiān)扑蚊业墓盼淖x過不少，《古文觀止》也曾熟讀，八股文卻沒讀過，只知八股文是要代聖賢立言，就是模仿聖賢的語氣來闡述對經(jīng)義的理解和發(fā)揮，把自己代入孔夫子，從孔夫子的思維角度去考慮事情，這也需要一定的想象力，而八股文的基本格式是破題、承題、起講、正文，正文必須用兩兩相對的四組有邏輯關(guān)係的句子——
書室裡陸續(xù)又來了三個士子，年齡最大的那個都快四十歲了，比老師劉宗周還大，劉宗周萬曆二十九年二十四歲中進(jìn)士，今年應(yīng)該是三十五歲，這三個士子看了壁上那截塔題，各自忙忙碌碌開始作文，也沒人搭理張?jiān)?
書室總共六張桌子，五張有人了，剩下那張桌子一直沒看到人來，張?jiān)牡溃骸皼]人最好，歸我了，我先看看祁虎子是怎麼寫這篇截搭題四書義的？”見祁彪佳執(zhí)著毛筆腦袋微搖，已經(jīng)在紙上寫了好幾行，便走到他身邊去看，還沒等他看清楚上面的字，祁彪佳就扭頭說：“介子兄，你別站在我身邊，被人盯著看我寫不出來，等我寫好了，再借紙筆給你。”
小神童還很有講究，張?jiān)πΓ忾_去，祁虎子都不讓他看，別人更不好去看了，正感覺有點(diǎn)無聊，忽聽窗下那個九江生員黃默雷輕聲道：“張兄——”
張?jiān)呓叭ィS默雷指了指書桌上那張寫滿小楷的竹紙說道：“這題我已作好，張兄可以參看一下，就是不要照抄，不然啓東先生會趕你走的。”
張?jiān)敬蛩銋⒖家幌聞e人是怎麼寫的，一聽黃默雷這話，卻暫時不想看了，能寫成什麼樣就怎麼樣吧，反正我的確是沒有學(xué)過八股，我只按經(jīng)義去聯(lián)想去發(fā)揮，微笑道：“多謝黃兄，黃兄既已寫好，就借我筆墨一用。”
黃默雷道聲：“張兄請。”就離開座位，出了書室。
張?jiān)硕苏拢侀_一張福建產(chǎn)的竹紙，在硯臺一角篦了篦筆尖，開始寫了起來，字寫得不算好，卻也勉強(qiáng)能看了，寫滿兩百字還意猶未盡，又取了一張紙寫了小半張，這生平第一篇截搭題算是作好了，擱下筆一擡頭，就見幾步外一箇中年儒士站在那看著他——
這儒士三十多歲，方臉，清瘦，眉骨和顴骨聳起，鼻樑也高，整個臉部線條剛直峻刻，很嚴(yán)肅的樣子，也不知是何時就站在那裡了，張?jiān)魑奶J(rèn)真，沒注意，這時一見，料想就是劉宗周，趕緊起身道：“學(xué)生張?jiān)菀妴櫀|先生。”
這中年儒士就是劉宗周，微微一笑，說道：“我聽友人說起過你，你以《春秋》爲(wèi)本經(jīng)？”
張?jiān)恢朗钦l對劉宗周提起過他，見劉宗周神態(tài)溫和，看來是對他印象不錯，精神一振，恭恭敬敬答道：“回先生的話，學(xué)生纔讀畢春秋三傳，領(lǐng)會不深，今日前來就是想拜在先生門下求學(xué)。”
劉宗周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這題四書義你也作了嗎，拿來我看看。”
張?jiān)溃骸皩W(xué)生以前沒學(xué)過制義，這題只是隨意發(fā)揮，並不合八股規(guī)矩，請先生指正。”說著，將兩張竹紙呈上。
劉宗周接過眼睛一掃，眉頭就是一皺，字寫得不佳，看著心裡不舒服，且看看寫的是什麼吧——
“徒手搏虎，徒身涉河，此皆粗勇無謀，夫子特設(shè)爲(wèi)譬喻，非謂子路實(shí)有此。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臨事能懼，好謀始定。用舍不在我，我可以不問。行軍不能必勝而無敗，勝敗亦不盡在我，然我不可以不問。懼而好謀，是亦盡其在我而已。子路勇於行，謂行三軍，己所勝任，不知行三軍尤當(dāng)慎，非曰用之則行而已。夫子非不許其能行三軍，然懼而好謀，子路或有所不逮，故復(fù)深一步教之。而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此言不可求而必得。若屬可求，斯即是道，故雖賤職，亦不辭。若不可求，此則非道，故還從吾好。吾之所好當(dāng)惟道。故言暴虎馮河乃是言道，兼亦有命。富貴可求重言命，兼亦有道。知道必兼知命，知命即以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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