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原臨門長揖：“嫂嫂安好。”直起身子向商景蘭微笑：“景蘭好。”

商景蘭向張原福了一福，有些害羞，聲音很輕：“姑父安好?！?

傅氏極是歡喜：“我們一家都盼著你來，等了好多天了，前幾日小徽還跟著周媽、芳華到朝陽門碼頭等你，聽說山東饑民造反，我們很是擔(dān)心，可喜總算到了?！?

張原聽嫂嫂傅氏這麼說，提著的心一鬆，笑問：“那小徽現(xiàn)在去哪裡了，澹然可準(zhǔn)備了禮物給景蘭、景徽兩姐妹呢?！?

傅氏道：“前幾天感了風(fēng)寒，發(fā)熱，延醫(yī)調(diào)治，服了兩劑藥，今天才剛好些，午後還鬧著要去碼頭接姑姑和姑父呢，方纔吃了藥，又睡著了?！?

商景蘭問了一句：“小姑姑真的沒來嗎？”很失望的樣子。

傅氏橫了她一眼：“上月初不就接到信了嗎，你小姑姑不能來。”

穆真真、武陵和汪大錘過來向傅氏磕頭，傅氏道：“辛苦了，先去歇著。”領(lǐng)著張原進(jìn)了二道門，只見一個長方形大院子，青磚砌地，寬敞整潔，隔院正對著門的是大廳，廳廊階下種著一些矮小的草本花卉，冬季枝葉禿盡，也辨不出是什麼花卉，還有兩個大荷花缸，有半人高，口徑很大，象兩隻巨大的碗，可以盛放很多水，是爲(wèi)救火應(yīng)急準(zhǔn)備的，閒時養(yǎng)睡蓮，缸裡現(xiàn)在當(dāng)然沒有睡蓮了，水面結(jié)著一層薄冰，在院子的左右兩邊是廂房，各有八個房間，右邊廂房臺基高，是主人居所，左邊廂房低矮一些，供女僕居住，在這一進(jìn)院子後還有幾間矮房，是庫房、廚房和雜間。這是京城常見的中等大小的四合院——

張原跟著嫂子傅氏到廳中坐定，廳門垂著厚厚的簾幕防寒，裡面明顯比廳外溫暖了許多，卻原來是地磚下挖了迴環(huán)的坑道。燒著炭火，熱氣上騰，一室俱暖，只是這用炭火取暖不是小民百姓承擔(dān)得起的。

張原讓武陵和汪大錘把他給內(nèi)兄一家人準(zhǔn)備的禮物擡上來，都是山陰、會稽兩地的特產(chǎn)，荳酒、腐乳、鹹鱖魚、梅乾菜、茴香豆、越瓷餐具、茶具，還有盛美商號的絲綢和棉布。以及江南的文房用具，滿滿一大擔(dān)，另有兩個尺五見方的紅木箱子，是澹然給兩個小侄女準(zhǔn)備的禮物，還有商周德和商澹然寫給兄嫂的信，澹然給兩個小侄女單獨寫了信——

商景蘭看了小姑姑給她的信和禮物，很快活，對張原道：“小姑父要去看看小徽嗎。方纔芳華哄她睡覺時說等她一覺醒來，張公子哥哥就到了，她這才趕緊睡的。不然不肯睡呢?！?

張原看著嫂嫂傅氏，傅氏笑了笑，說道：“等她醒了就讓她出來拜見?！?

“太太，太太——”

服侍小景徽的婢女芳華掀簾幕進(jìn)來，見到張原，驚喜道：“張公子來了嗎。”福了一福，又急忙向傅氏道：“太太，景徽小姐好象頭又痛了，睡夢裡也哼哼不舒服似的?！?

傅氏皺眉道：“怎麼又反覆了！”對張原道：“張公子稍坐，我去看看?！闭f罷。匆匆出廳。

張原放心不下，跟在嫂子傅氏和婢女芳華後面來到左邊那排臺基高的廂房，左起第二間就是小景徽的房間，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房間裡點了燈，房間寬大。以屏風(fēng)相隔，外間是兩個婢女住的，裡面是小景徽的臥房，一個婢女輕手輕腳出來道：“太太，景徽小姐又睡著了，要叫醒她嗎？”

傅氏擺擺手，走到小景徽牀前，伸手摸了摸她額頭，還有些低熱，病還沒痊癒呢，小景徽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瞼上，溼溼的，似是睡夢裡頭痛得流了眼淚，半睡半醒中也知道是母親的手，嘴裡喃喃道：“孃親，小姑姑和張公子哥哥到了沒有？”

傅氏輕撫女兒嬌嫩的臉蛋，柔聲道：“小徽乖，好好睡覺，睡一覺，病好了，你張公子——你姑父就到了。”

小景徽“噢”的一聲，又問：“那小姑姑呢？”

傅氏輕嗚她道：“別說話，快睡覺?！?

小景徽側(cè)身向裡睡去了。

景徽雖年幼，這也是閨房呢，張原不方便進(jìn)去，只站在門外走廊上聽著，聽到景徽說話，沒有大恙，略略放心，心想：“小徽聲音沒怎麼變，還和六、七歲時一般嬌憨?！?

正這時，僕婦來報：“張姑爺，我家老爺回來了——還有兵部的祁老爺和祁公子?！?

聽得房裡的商景蘭輕輕“啊”了一聲，張原心裡暗笑：“祁虎子真是急不可耐啊，剛到京中坐未席暖，就來拜見岳父大人了?！?

張原走出房間，立在臺基上，院中暮色沉沉，正廳檐前懸著兩盞大燈籠，二道門內(nèi)也點著兩盞燈籠，兩個頭戴烏紗帽、身穿團(tuán)領(lǐng)衫、繫著素金腰帶的官員聯(lián)袂走了進(jìn)來，後面跟著的少年正是祁彪佳——

這兩個烏紗帽官員年齡相仿，光影明暗，瞧不清相貌，張原也不知哪個是內(nèi)兄商周祚，趨步下了臺階，長揖道：“商大兄，弟張原有禮。”

右首那個年約四十開外、方臉蓄鬚的官員趕緊上前執(zhí)手道：“賢弟遠(yuǎn)途辛苦，平安到達(dá)就好?！币姷溃骸斑@位是會稽祁爾光先生——”

祁承爜拱手道：“會稽祁承爜，字爾光，犬子此番來京，多蒙張賢弟照顧，多謝，多謝?！?

張原長揖道：“祁先生客氣了，在下與令郎只是一路同行而已，何談?wù)疹櫋！?

跟在父親身後的祁彪佳聽到父親與張原稱兄道弟，難免有些鬱悶，他父親祁承爜今年都五十二歲了，就因爲(wèi)張原娶了他岳父商周祚的妹妹，讓他矮了一輩，好在張原平時與他只平輩論交——

祁彪佳轉(zhuǎn)頭看兩邊廂房，見左邊房間似有一女孩兒露半邊臉，再看時，就不見了，心想莫非就是吾妻商景蘭？

都還沒有定婚，只是三年前口頭那麼一說，少年祁彪佳就把商景蘭當(dāng)作他妻子了——

商周祚迎張原和祁承爜父子進(jìn)廳坐定。吩咐廚下準(zhǔn)備開宴，時不時打量妹婿張原，見張原眉目清朗，氣度儒雅。雖然少年成名，卻毫無驕色，商周祚很爲(wèi)小妹澹然高興，這時因爲(wèi)有祁承爜父子在，也不便多問小妹澹然的近況，筵席間只問八月鄉(xiāng)試之事，張原詳細(xì)說了董祖常和汪汝謙如何造謠中傷。浙江按察司對此案又一味拖延，他們這次進(jìn)京路過杭州時聽說那案子還沒判下來——

祁承爜道：“吏科給事中姚宗文上月還有奏章彈劾錢謙益收受了大量宋元珍本和名畫等賄賂，錢翰林現(xiàn)已待罪家中，等待調(diào)查和內(nèi)閣挽留?！?

張原眉峰一挑，問：“這個姚宗文就是姚誠立嗎？”姚誠立是姚復(fù)的堂兄，任吏科給事中。

商周祚點頭道：“正是，姚宗文，字誠立。與方閣老關(guān)係密切?！?

張原心想：“難道在晚明只能和稀泥，什麼事都不要做，什麼人都不能得罪？搞倒一個作惡多端的秀才姚鐵嘴而已。卻還牽連出他做給事中的堂兄來噁心人！”

商周祚見張原眉頭微皺，安慰道：“賢弟莫要憂慮，只安心備考就是，方閣老與錢翰林關(guān)係亦好，收受賄賂之事捕風(fēng)捉影，諒不會有多大影響?！?

祁承爜也說：“不必憂慮，還有四十日就是會試之期，會試出佳績就是對鄉(xiāng)試座師的回報?！?

張原和祁彪佳齊聲道：“是。”

筵席上，祁承爜與商周祚議定祁彪與商景蘭定婚之事，就在明年正月十八行小聘之禮。正月二十六行大聘，明年祁彪佳十五歲，商景蘭十三歲，可以定婚了。

晚宴未散，老僕來報，山陰張葆生先生來訪。

祁承爜對商周祚笑道：“這個張葆生現(xiàn)在不好見。憑空高我二人一輩?！?

商周祚也笑，與張原迎至二道門，就見張岱跟著他二叔張聯(lián)芳來了，張原對這位族叔已經(jīng)沒有任何印象，現(xiàn)在一看，與張萼容貌有六、七分相似，神態(tài)也象，眉飛色舞——

張聯(lián)芳連連作揖道：“明兼兄，不要多禮，不要多禮，弟愧不敢當(dāng)?！毖劬粗蛩卸Y的張原，笑道：“明兼兄的妹婿如此才俊，弟羨煞?！鄙锨巴熘鴱堅氖?，親切問話，這個族侄，聲名雀起啊。

祁承爜父子也迎出廳外，一時寒暄酬酢聲大作，張聯(lián)芳叔侄已經(jīng)用過晚飯，於是撤宴上茶、敘話，張聯(lián)芳雖只是一舉人，但交遊廣闊，在京中也頗有名聲——

張岱悄悄對張原道：“介子，你可知我先前見到誰了？嘿，那董其昌竟與我二叔毗鄰而居，都在泡子河畔，二叔喜書畫古董，早年就與董其昌有來往，現(xiàn)在呢，照常來往。”

張原道：“我們的事與葆生叔無關(guān)，我們行我們的事。”

張岱笑道：“那我可尷尬，董其昌不認(rèn)得我，那董祖?？烧J(rèn)得，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哪，我準(zhǔn)備另外覓居所，和長輩住一起總不舒坦，我二叔侍妾又多，我怕惹麻煩，介子搬出來與我一起住吧?！?

張原道：“我暫時還住這裡，若金榜題名，那時再覓屋居住。”

張岱笑問：“若名落孫山呢？”

張原道：“就是名落孫山我也得在這京城待著。”心想：“我倒真的不是戀這功名，若沒考上我也想拍拍屁股回江南，可惜江南也好景不長啊，咱得先天下之憂而憂，在京尋找機(jī)會救國——”

張岱道：“我若落第就回家鄉(xiāng)去，這北方待不習(xí)慣，還是江南的小橋流水、美景美食合我心意?！?

張原微笑道：“北地也有壯闊奇絕風(fēng)景，大兄不要拘於二八女郎歌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也要會欣賞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

張岱笑，忽道：“介子，若明年春闈我叔侄三人俱高中那是不是一樁美談？”

張原笑道：“當(dāng)然是科舉佳話?！?

聽得遠(yuǎn)處鐘鼓樓敲過了一鼓，祁承爜父子和張聯(lián)芳叔侄起身告辭，一鼓敲第三遍時內(nèi)城就要開始實行宵禁，宵禁雖說對官吏要求不是很嚴(yán)格，但還是不要犯禁爲(wèi)好——

送走了客人，商周祚和張原回到書房坐定，促膝長談，商周祚這才向張原細(xì)問小妹澹然的近況，商周祚五年前入京任太僕寺少卿。此後一直未再見過小妹，小妹三歲喪父、五歲喪母，是他這個長兄撫養(yǎng)長大的，說是兄妹。其實更象是父女，現(xiàn)在聽說小妹已有六個月身孕，很是高興，笑道：“只盼明年可以把小妹接到京中團(tuán)聚?！边@就是希望張原春闈高中。

說起明日聯(lián)名上書請求皇帝下詔賑災(zāi)之事，商周祚道：“隆慶朝以來，朝廷對於一般災(zāi)情不許蠲免賦稅，非重災(zāi)、連災(zāi)。戶部不會輕議蠲免。”

張原出《饑民圖》給商周祚看，又說路上見聞，商周祚嘆息不已，說道：“明日我到都察院詢問一下監(jiān)察山東道的御史有沒有的災(zāi)情報告呈上，山東災(zāi)情如此之重，救災(zāi)刻不容緩?！?

商周祚與張原談了很多，從經(jīng)史學(xué)問到世事人情，商周祚對這個妹婿學(xué)問之博、見識之精暗暗稱奇。越談越相投，漏下二鼓，商周祚才起身回房。讓張原早些歇息，給張原安排的臥室就在正廳左側(cè)的耳房，裝飾一新，供暖、牀鋪、被褥原都是爲(wèi)張原夫婦二人準(zhǔn)備的，現(xiàn)在只張原一人住，穆真真在外間支了一張小牀——

到北京的第一天就這麼過去了，睡前一刻，張原在想，今日上至皇孫高官、下至販夫走卒，見過的人物如走馬燈一般。似乎機(jī)遇無處不在——

……

北京的冬季，太陽落得早，升得晚，卯時三刻，張原習(xí)慣性地醒來，看窗外還是漆黑一片。穆真真與他同牀共枕，這樣寒冷的冬天就該相擁取暖啊——

穆真真比張原還早一刻醒，但怕吵到張原，就依舊躺著不動，少爺側(cè)著身子，一條手臂搭在她腰上呢，這時見張原醒了，便輕聲問：“少爺，起牀嗎？”

張原道：“這天至少還得半個時辰後才亮，奇了，自鳴鐘怎麼不敲了？”

穆真真抿著嘴笑，知道少爺在逗她呢，也就配合道：“少爺，這是在京城了，不是山陰，四千裡遠(yuǎn)呢。”

張原雙手抱頭枕在腦後，悠悠道：“是啊，四千裡外家園——”，沉默片刻，坐起身道：“我又要開始在京城打拼了?！鄙钗豢跉猓X得精力充沛，有信心面對任何困難。

穆真真先下牀，在火盆裡引燃紙媒，點亮燈，穿襖著裙，開門一看，外面冰冰冷，漆黑一片，就先不忙出去洗漱，在燈下給小梢弓上弦，少爺每日要左右開弓練臂力呢——

張原臨了半篇王思任老師的小楷《洛神賦》，窗櫺才微現(xiàn)曦光，穆真真去廚下端了熱水來，張原洗漱畢，就在院中那兩隻大荷花缸之間練太極拳，天色半明，四方屋檐裁出淡青的天光，四合院靜悄悄，只有後院廚下有人聲，北京的臘月人們無事不會起那麼早，節(jié)省燈油嘛——

張原全神貫注，心無旁騖，練了一遍，正待接著練第二遍時，瞥眼看到左廂房高高的臺階上不知何時立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戴著六棱童帽，穿著紫貂寒裘，只露白白的小臉，那雙亮晶晶的眸子目不轉(zhuǎn)睛看著他——

“張公子哥哥。”

小女孩歡叫起來，雖然穿著臃腫的寒裘，卻從臺階上一蹦就下來了，小腿一軟，踉蹌著就要摔倒，張原急忙伸手扶住，小女孩仰起粉嫩的嬰兒肥小臉，喜得眼睛一個勁地眨，嘴裡冒著白氣，說道：“真的是張公子哥哥，張公子哥哥可認(rèn)得出我是誰？”

見到活潑的小景徽，張原心裡分外的輕鬆愉快，笑道：“你應(yīng)該這麼問，張公子哥哥可認(rèn)得出我小景徽是誰？”

銀鈴般的笑聲頓時響徹整個四合院——

婢女芳華衣裙不整地景徽臥室裡跑出來，驚道：“景徽小姐，你怎麼一個人就起牀跑出來了，這身子纔剛好一些，若再著涼了可怎麼好！”

小景徽得意道：“我衣帽戴得好好的，不會著涼，我病全好了?！?

小景徽昨日睡得早，所以很早就醒了，聽到院中動靜，想著會不會是張公子哥哥已經(jīng)到了，也不叫醒婢女芳華幫她穿衣，她自己就就悄悄找到衣帽穿戴好了起牀，開門出來站在臺階上看張原打太極拳，眼睛睜得大大的，無比驚喜——

婢女芳華髮髻凌亂，很不好意思地向張原福了一福，過來摸摸小景徽的手，涼涼的，趕忙拉小景徽回房，說道：“怎麼也要梳洗了纔好出來呀?！?

小景徽一邊上臺階，一邊回頭問：“張公子哥哥，小姑姑真的沒來嗎？”

這句話和昨日景蘭問得一模一樣，這小姐妹二人雖然知道澹然姑姑可能不會來了，但還是存了幻想——

張原抱歉地笑笑，搖頭。

小景徽手撐著門邊不肯進(jìn)去，又問：“小姑姑何時生寶寶？生了寶寶就來京城嗎？”

旁邊房間裡傳出傅氏的聲音：“小徽，不要囉嗦，趕緊進(jìn)房去，莫著涼，還有，要稱呼姑父纔對。”

小景徽衝張原甜甜一笑，眨眨眼睛，進(jìn)房去了，門內(nèi)帷幕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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