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琢磨著,思緒一跳,想起了我家老爺子還在世的時候的一段往事。
他那時在家裡的時候本來就不多,即使在家,話也不是很多,總是一頭鑽到書房裡,忙碌到半夜。
七十年代初的一個夏夜,有一天母親不在家,把我託付給鄰居家照看,快要到吃晚飯的時候,父親突然風(fēng)塵僕僕地回來了,而且非常難得地過來說要接我回家。
他拉著我的手往回走的時候,我擡頭看了看他,發(fā)現(xiàn)他眉頭緊皺,臉色嚴(yán)肅,好像正在思索著什麼事。
“爸……爸,我餓……”我小聲說。
但即使如此,他好像還是從思考中清醒了過來一樣,應(yīng)道:“嗯,回去我給你做。”
我覺得很稀奇,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見過他下廚。
回到家裡,他挽起袖子就去了廚房,我扶在門邊往裡瞧的時候,他卻回頭喊道:“你去玩兒吧,一會兒就好!”
等了不知道多久,我的肚子已經(jīng)咕嚕嚕叫成了一團(tuán),但是也不敢去催他。終於,見他端著兩個碗走了出來,招呼我說:“小勇,過來吃飯吧。”
我迫不及待地直衝過去一瞧,桌上放著兩碗西紅柿湯麪,我這邊那碗上面還臥著個荷包蛋,當(dāng)即口水直流,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他看到我餓狼一樣的吃相,微笑起來,囑咐道:“慢點慢點,別噎著……”
雖說他的手藝實在不怎麼樣,煮得有點過,面都粘成了一團(tuán),鹽也有點放多了,但在這樣的氣氛之下,我真的覺得那美味直到現(xiàn)在仍然令我念念不忘。
因爲(wèi)他一直是“食不言,寢不語”原則的推崇者,所以一頓飯下來,我們一句話也沒有再說。但是我感覺他和平時有些不一樣,不再像平時一樣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而是時不時地擡頭來看我,偶而還撫一下我的頭,或者幫我取掉嘴角邊粘著的麪條。
吃完麪,他剛站起來把碗筷收拾在一起,突然外面?zhèn)鱽砗奥暎骸袄咸眨娫捤心汶娫挘〖彪姡 ?
電話所就在我家大院旁邊,因爲(wèi)老爺子是軍醫(yī),經(jīng)常一有事就是急事,所以時不時就會有這樣的喊聲在我家外面響起,而老爺子一聽到喊聲,則會停下手邊的一切,立刻出去,甚至有時就會就此離家,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回來了。
但這次,他卻像有點猶豫似的,嘴裡應(yīng)著:“知道了,馬上就來!”手上卻停了下來,而且擡頭向我這邊望來,眼神裡充滿憂慮,和一種難以形容的欲言又止。
我也停了手邊的作業(yè)看著他,想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麼。我們爺倆兒就這樣對望了幾秒,他一低頭說道:“小勇,你也跟我一起來吧。”
我順從地站起來,跟著他一起出了家門,向電話所走去。
感覺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納涼的人羣都已經(jīng)散去睡了,我們披著院外路邊昏黃的燈光走在路上,突然老爺子開口說:“小勇,你將來長大了想做什麼?”
他會問出這樣的問題讓我有點猝不及防,囁嚅道:“我……我想當(dāng)科學(xué)家……”
“呵呵呵。”他笑了起來。我頓時覺得自己這麼渺小,立這樣的壯志是不是有點太可笑了,所以他纔是這樣的反應(yīng),不禁慚愧地低下了頭。
但是他接著說:“很好,孩子,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你才能真的感覺開心。”
我有點詫異,問道:“您現(xiàn)在不開心嗎?”
他臉色一下子黯淡了下來,沉默了半天回答道:“不,我很開心。”
語言和表情如此不匹配,讓我更加困惑,正要再問什麼的時候,電話所到了。
一進(jìn)到裡面,就能看到一臺巨大的機(jī)器,上面鑲嵌著各種按鈕、指示燈,最突出的當(dāng)然是一排排的插孔,有兩三個人坐在那機(jī)器前面的操作檯前,戴著碩大的耳機(jī),一邊說話一邊不斷地把一些線從一些插孔上撥下來,然後抽到另外一些插孔上去。
父親要接的這部電話,卻是旁邊一個單獨的房間裡擺放的一臺單獨的小型電話,通體黑色,旁邊還帶著搖把兒那種。
他走過去接起電話來說道:“我是陶敬溪,請講。”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個小本子,從胸前的兜蓋上取下筆,在本子上記錄了起來。
我站在一邊看著他,只聽他問道:“除了發(fā)燒之外還有什麼癥狀?嗯、嗯……”
走過去一看,見他在本子上寫著:發(fā)燒39度+、無汗、身痛、咳、黃痰、大便秘結(jié)、小便黃赤……
又聽他問:“現(xiàn)在一共多少人發(fā)病?”接著在本子上記了一個數(shù)字:38。
接著他又說:“嗯,是,先隔離,然後……”聽上去是囑咐了一些簡單的消毒和預(yù)防的措施。
下面他講的一句話我印象很深,因爲(wèi)他的音量突然高了起來:“……是的,這味藥有點麻煩,但是必須到位,必須到位!”
不知道對方說了些什麼,老爺子突然憤怒起來,一拍桌子喝道:“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們就是在見死不救!那都是命啊,不在戰(zhàn)場上送給敵人,卻被自己人的膽怯斷送?……”
他這一拍,桌上的本子和筆就掉到了地上,我趕緊跑過去幫他拾了起來,順便往本子上看了一眼,看到他在那一堆癥狀下面重重地、醒目地寫了兩個大大的字……
“一會兒到了我們怎麼說?”芮憂的問話把我從記憶中又拉回現(xiàn)實。擡頭仔細(xì)一看,我們已經(jīng)走上了坡,離村民們在外面的住地已經(jīng)非常近了。
我想了想說:“不要驚動其他人,先把閆老爹叫出來。”
到了分配給我們的那個草棚附近,我讓芮憂在後面不遠(yuǎn)處等我,走到棚邊低聲喚道:“老爹,睡了嗎?”
“臭小子,你可算回來了!”老爹沙啞的聲音響起,聲音漸近,感覺就要走出棚來。我連忙說道:“別走過來!”
“怎麼了?”他愣了一下問道。
我看了看周圍,並沒有人走動,大概村民們都已經(jīng)休息了,就貼近棚邊,隔著棚壁,用盡量小的聲音向他囑咐了一些事情。
他最後問我:“你確定要這麼做?”
我應(yīng)了一聲道:“是的,但是這事非有您的協(xié)助不可。”
他卻呵呵一笑道:“嗯,我倒想想看看你小子到底還能搞出什麼事來。”
過了一會兒,只見他走出棚來,看了我們一眼就轉(zhuǎn)身急速地奔下山去了。
我回頭朝芮憂一揮手道:“走吧,我們?nèi)ヒ姶彘L。”
卻聽棚內(nèi)傳來王少庭的聲音:“等一下!我勸你們最好還是不要去!”
“爲(wèi)什麼?”我問道。
卻見他已扶著草棚邊的木桿走了出來,頓時與我僅相距數(shù)尺。
我趕緊向後退了幾步,驚道:“你怎麼出來了?就不怕……”
他淡淡一笑道:“生死有命,有什麼可怕的?你們聽我一句勸,不要插手這件事了,我們現(xiàn)在就去追上閆大叔,連夜離開這兒吧!”
我心想,八成王少庭這是知道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吧?當(dāng)即問道:“人命關(guān)天,你就直話直說吧,爲(wèi)什麼不讓我們管?”
他往身邊的柱子上一靠,說道:“你可知道,如果被官府知道這裡發(fā)生了瘟疫,會有什麼後果?”
這……我還真不知道東漢的官府有沒有防疫部門,但看他臉色沉重,料想不會有什麼好事,就順口猜道:“難道會……放任那些生病村民死?”
王少庭卻轉(zhuǎn)過頭來,用一種冰冷的視線望著我說:“不止。”
我當(dāng)時心下一懍,嘴裡喃喃道:“難道……會連這些健康的村民都……”
只見王少庭轉(zhuǎn)過頭去望向村民們所住的那些草棚,說道:“那如果這些人得知有外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們拼死所保守的秘密,會怎樣呢?”
我聽到他這麼說,一時愣在當(dāng)場,半天說不出話來。
突然意識到,沒有想到他說的這一層並非僅僅因爲(wèi)我缺乏對這個時代的瞭解,更是因爲(wèi)我缺少了一些對人性的洞悉。我所理解和信奉的所謂文明,到了這個世界可能要被完全顛覆都是有可能的。
但我實在不願相信這些村民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這樣死去,如果我向他們表明我有機(jī)會救助他們的話,說不定他們會願意配合呢?
可是,我又真的有信心能救他們嗎?
不知道爲(wèi)何此時腦中突然又跳出了那個記憶。
年幼的我把掉在地上的本子和筆放回桌上的時候,聽到朝電話吼了半天的老爺子突然沉默了,我奇怪地側(cè)頭去看他,看到他臉色鐵青,瞪大著眼睛,嘴脣翕動著,呼吸急促,撐在桌上的一隻手竟然微微顫抖。
過了半晌,他好像冷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去,用一種無比堅定的聲音說:“是的,我負(fù)責(zé)。”
此時他正背對著我,高大的背影像一面堅固的牆壁一樣,充滿了我的整個視野。
過了一會兒,他掛了電話,回頭看到我,蹲下身來把手搭到我肩上微笑著說:“小勇,爸爸馬上又要出差了,你在家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照顧媽媽。”
我從來沒見過他如此溫柔親切的樣子,一時說不出話來,同時,感覺到他搭在我肩上的手,猶自輕輕戰(zhàn)慄……
過了兩個月,到了秋涼的時候,他又回來了,對於這次出差去做了些什麼一個字也沒有提,又恢復(fù)了從前那副冷漠和忙碌的樣子。只在一次母親給他收拾行李的時候,翻出來一面捲起來的錦旗,我看到上面寫著“防疫英雄”四個字。
回憶戛然而止。我擡起頭來,看到王少庭和芮憂都在用一種既關(guān)切,又好奇的眼光在看著我。
我立刻掛上那副招牌的嘻皮笑臉,答道:“放心吧,我負(fù)責(z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