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地躺在那裡,看著落日那抹殘紅從窗簾上慢慢隱去,最終變做灰暗,周圍的一切也都開始漸漸模糊,任憑我睜大眼睛,也再沒有辦法看得真切。
有人會覺得,在醫院裡工作了這麼多年,肯定是早就看透了生死,可以從容面對的。其實並不是。我每次看到旁人的生離死別時,總覺得鼻子發酸、喉頭髮梗,認爲假如是自己遇到這樣的事,一定是沒辦法承受的。
但當自己真的成了當事人的時候,內心雖然有嗟怨,卻還是就這麼平靜地接受了。因爲,除了接受之外真的沒有什麼別的辦法。
周圍一片寂靜,如果不是感覺到呼吸的頻率,就像時間已經就此凝結了一樣。
唯一控制不了的,仍然是思緒。心念一動,孟伊玲的話言猶在耳。
她說:“給我三天時間,三天之內我一定給你一個結論!”
我知道,這個所謂的“給我結論”,就是“送我上路”的意思!以孟伊玲的博學和冰雪聰明,加上田歌父女的配合,說不定真能夠把老爺子當年未及突破的這個課題一舉拿下!果然我沒有選錯人!我在心裡欣慰道。
轉念卻又矛盾起來:如果不是因爲她的介入,說不定我還能在這花花世界裡再多停留一段時間呢!我這一步走得到底是對是錯呢?
心裡算了算,今天已經是三天期限的最後一天了,爲什麼她還沒來給我送結論呢?如果就此不來,或者來告訴我她沒有辦法的話,我是該失望還是開心呢?
我閉上眼睛,循著心跳讀著秒數,一秒,兩秒……
不知道讀到多少秒的時候,門一響,有人走了進來。
燈被打開,我一時被晃得睜不開眼。
等眼睛適應了光線看清來人的時候,發現那卻不是孟伊玲,而是趙叔!
雖然感到很意外,口頭還是客氣道:“您……過來啦!”
他走過來,在我牀邊坐下,臉色中帶著一絲沉重地說:“你的事我已經聽老田說了,真的下定決心了嗎?”
我故作輕鬆地笑道:“這事都攤到這兒了,有什麼下不下定決心的。就像當兵的上戰場一樣,去之前永遠不知道會怎麼樣,可是能不去嘛!”
他擡頭關切地看著我,又問:“我這次把你從家鄉叫出來,發生這麼多事,你怨趙叔叔嗎?”
原來他是爲這個來的。我趕緊笑著伸手過去一搭他肩膀說:“您這是說的什麼話?出不出來我不都早晚會碰到這些事嘛!”
他聽了臉上現出一絲欣慰,從懷裡拿出了一封信遞給我,說道:“我看也是時候把這個交給你了?!?
我接過來一看,封面上寫著:給我兒陶勇。心裡一動,莫非,這是老爺子留給我的信?
趕快拆開信封,展開信紙讀了起來。
陶勇:
你能看到這封信,說明爸爸已經離開這個人世了,也說明,你已經決心去面對我曾經面對過的那個難題了!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致力於解開這個謎,把我們的家族,尤其是你,從死亡的威脅中拯救出來。可惜到寫這封信時爲止,還是沒能實現。萬事有果必有因,我們有權利知道這一切的原因,我們也必須知道!
我離開之後,趙叔叔會把一切的前因後果告訴你,並且,我會讓他把你接出家鄉。因爲只有這樣做,你纔會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從而找出解決之道,而不是一輩子在懵懵懂懂中躲藏下去!
爸爸深切地希望,這個謎到你這裡會是最後終結!爸爸甚至希望你在面對它的時候,還沒有結婚生子,因爲我真的不願意讓你和我一樣,因爲連自己的親骨肉都保護不了,而受這麼多年的折磨。
父:陶敬溪
看完之後,我好像一下子有些明白爲什麼老爺子當年對我那麼疏離了。關心則亂,他越是和我親密,可能反而就越沒辦法不受干擾地去做研究吧。
心情複雜,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沉默不語。
趙叔看我不說話,用勸慰的語氣說:“我能感覺出來,你一直對你爸有心結,覺得他不關心你。但我們都知道他那些年之所以那麼拼命,都是爲了讓你不再重複他所遭的罪!
我們聽他說過,這個尋宗血咒很奇怪的,好像並不是在每個後人身上都是同樣的模式,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作,也不知道會怎麼發作,所以相比於實際的威脅,它給人主要是心理上的巨大壓力。
我聽你媽說,那時候你爸每次離開家鄉,都會把一個小布包交給她,說如果自己回不來了,就把布包寄給老趙。想想每當他那麼做的時候,心裡得是什麼滋味???他真的是個堅強的人,想想如果是我的話,可能早就精神崩潰了!我們看著他,看著你,真是心裡痛,但是無能爲力。”
他說到這兒,眉頭緊皺,牙關緊咬,看得出是在強忍著不流下淚來。
“您別這麼說!”我趕緊裝作蠻不在乎似地說,“您和田叔已經爲我們做了很多了!現在我很高興,真的,說不定我也有機會當一把大無畏的英雄呢!讓你們將來回憶起來的時候,都說陶勇和他爸一樣是條漢子!”
話音剛落,門又打開了,孟伊玲走了進來。
我一看她,忍不住吃了一驚,只見她眼皮浮腫、面容憔悴、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像一朵嬌豔的牡丹變成了一枝病梅!看來這三天對於她來說,也是體力和精神壓力的雙重摺磨啊!
看到她這個樣子,我心裡更加覺得,不管下一步會怎樣,我都打算像老爺子的臨終託付一樣,讓這個倒黴的詛咒在我這裡畫上一個句號,不要再給更多人帶來痛苦了!
“我來接你了?!彼穆曇粢沧兊寐詭硢?,像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我們接下來要面對的事情,只能用這種略帶溫馨意味的表達。
“好!”我用一個笑容向她表達了無言的信任。
七月的天,入夜了之後也還帶著一點點悶熱。孟伊玲不斷地在我的病房裡進進出出忙忙碌碌,不一會兒,我看到她額角上已經開始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門開門關的當口,隱約能聽到走廊裡的談話聲,我辨別著那些聲音,果然田老師、田歌、王建國他們也來了。
過了大概足有個把小時,感覺準備工作是做完了,最後一次孟伊玲走進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個小小的布包。我心想,看這包的大小,應該裝不下什麼大錘子大刀之類的,看來待會兒我能死得好看一點兒了。
沒過一會兒,田歌又端了一個木盆進來,放在我旁邊,然後一言不發地走過來,把我扶坐在旁邊的一把椅子裡。之後她看了我一眼,轉身就出去了。
見我奇怪地望著田歌背影的樣子,孟伊玲說:“她不說話是不想給你增加壓力?!?
“我沒什麼壓力,只是好奇?!蔽覐娜莸卮鸬?。
孟伊玲有點驚訝地看著我。
“我對你有信心!”我覺得這話應該是每個被推進手術室的病人家屬都會對醫生說的。畢竟小命攥在人家手上??!
她卻低下頭去說:“我不能告訴你我將要怎麼做,說了你一定會胡思亂想,會增加這個操作的難度。你現在最好什麼都不要想,心裡越靜越好?!?
我看著她,笑著問了一句:“我過去之後你會想我不?”總覺得,這句話現在不問以後就沒機會了。
她愣了一下,走過來蹲下身,擡頭看著我的眼睛認真地說:“等你回來就知道了。現在你要聽話,睡一會兒吧?!?
我還沒來得及去品味她這句話的含義,她已經伸手把我的眼皮撫上了。緊接著眉心一涼,感覺是一根針刺了進去。
原來她是要用鍼灸!
緊接著感覺雙腳好像被放在熱水裡,溫度不冷不熱,感覺好舒服,這個氣味……我記得是……
未及思維,我的意識好像已經開始漸漸發散,變得有些模糊了……
剛開始感嘆這樣平靜地進入極樂世界真是不錯,突然,有些細小的聲音傳進了耳朵,感覺是一些嘈雜的人聲。因爲眼睛閉上了,聽覺好像變得格外靈敏起來。
腳步聲,很多的腳步聲,哭泣聲,亂七八糟的叫喊聲,其中有一個聽得相對清晰的聲音在嚷著:“讓她出來跟我們說!”
很多互相爭吵的聲音,其中又有田老師的聲音在說:“她現在在給一個重要的病人看病!一會兒她出來了我們再談,好不好?”
開始有什麼沉重的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有牆壁被撞擊的聲音,有金屬聲,有呻吟聲,聽到田歌急切地喊道:“爸爸……”
我心裡一動,心跳頓時加快了。接著就感覺孟伊玲的手搭在了我的腕上,大概是察覺到我已經開始被幹擾,她趕緊俯在我耳邊說:“不要胡思亂想,你需要集中精神!”
她的手感覺有些冰且潮溼,聲音微微顫抖,感覺她也有些緊張。
“外面……”我好像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嘴似的,模糊地說:“發生……了……什麼事?”
她卻不答我,只是說道:“不管現在發生了什麼事你都不要管,一定要注意力集中!”
“田……田老……”我掙扎著說。
“陶勇,你聽我說,現在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我們只能往前走!你現在一定要集中精神!集中精神……”我聽著她說的,感覺左耳邊微微一疼,接下來就開始聽不大清東西了。想必是她用針封住了我的聽覺。在右耳也被封之前,我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好像是王建國在說:“師父,看來不能和他們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