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 顧衍從河裡撈了條魚,起了竈,打算做一道紅燒魚。阿清從竹屋裡取了去年留下的菜種子, 在顧衍已經打理好的菜地上, 順著地壟溝種菜。二黑懶洋洋的在邊兒上溜達。煙囪升起裊裊炊煙, 一派靜謐祥和的煙火氣息。
晚飯後, 簡單收拾了竹屋, 阿清瞧顧衍點了風燈,似是要出門。
“阿清,咱們去見一個人。”
“誰啊?”
“不熟, 不過是個有用的人。”
夜裡,林中起了霧氣, 朦朦朧朧, 似夢似幻。風燈燭火昏暗, 只在地上投射出一個小的光圈。二黑常在林中走動,有它帶路, 行路倒是十分順暢。
二人下山直奔福叔家去。
原本蔫噠噠的閃電見到阿清,瞬間活躍了起來。在阿清身上蹭來蹭去,親暱的不行。這叫剛剛纔受寵的二黑有些吃味,搖著尾巴在阿清身邊亂轉。阿清一手替閃電順毛,一手將二黑抱在懷裡, 玩兒的不亦樂乎。
直到院門叩叩叩響了三聲, 阿清纔將二黑放下, 跟著顧衍進了屋。
“少爺, 人帶來了。”
京中勳貴之家, 每家都會養暗人,這些人無一不武功高強, 擅長蹲守,尋蹤,暗殺。
顧家自然也有暗人,只是阿清從未見過。
眼前這人一身黑衣,相貌平平,沒有任何一處讓人印象深刻的標誌。屬於那種丟在人堆裡,下一瞬便認不出來的人。
而他身邊這個人……
阿清擡頭看去,這人骨瘦如柴,皮膚暗黃,雙眼渾濁,帶著悽苦之色。寬大的新衣在他身上直晃盪,但與他這副形象違和的一點,便是他挺得筆直的脊背。
似乎是一種本能,不管有多落魄,不管遭遇過什麼,不管面前的是什麼人,脊樑,不能彎。
“這位是……”
“前戶部員外郎齊敏。”
那人聽得顧衍叫出了他的名字,有瞬間的錯愕,似乎那個頭銜,那個名字,已經離他很遠很遠了。
“五年前,太子賑災河南,齊敏便是隨行官員之一,負責賑災糧餉調動。”說罷,又看向齊敏:“至於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想來,齊大人比我們更清楚。”
齊敏盯著顧衍看了一會兒,方纔用沙啞的嗓音問道:“可是,顧少將軍?”
顧衍點了點頭。
齊敏的眼眶已經發紅,他顫抖的問:“太子殿下,可好?”
“太子已被廢,幽禁止雲宮。”
齊敏捶胸頓足:“奸佞誤國,奸佞誤國啊!”
“齊大人,聖上已有密旨,勒令重審河南一案。還請齊大人,細細說來。”
回憶當年之事,齊敏連聲嘆氣。
那時他纔剛入戶部,只是個小小員外郎。賑災的差事苦不說,稍有不慎,便會落了罵名。是以,戶部的人,推來推去,沒人願意去。最終這差事落在了毫無背景的齊敏頭上。
他素來敬重有識之士,而此次又能與太子殿下共事,這讓齊敏十分高興。卯足了勁兒,想要大幹一場。
只是,天不遂人願。
河南連降暴雨,大壩決堤,糧倉被毀,百姓暴,亂。一樁接一樁的事兒,讓所有人措手不及,心力交瘁。
“下官與張應覃張大人同爲山西考生,又是同一期官員,私交甚篤。待到得河南時,與張大人匆匆碰面,說了些大壩修建事宜,便再沒有來往。直到奉縣糧倉被淹,張大人突然找上下官,他神情憔悴,一臉疲態。言語間頗有怒意,只道奸佞小人,誤國誤民。”
“下官細問之下,才知,張大人修建大壩,事無鉅細,皆親力親爲,大壩建成,十分堅固,絕不可能如此輕易就被大水沖毀。奈何事情已經發生,張大人難辭其咎。”
“下官察覺事情有疑,張大人走後,便將此事上報太子殿下,本欲再往大壩去查探一番,卻不料,當晚便收到張大人畏罪自殺的消息。”
“如此一來,所有的髒水都潑到了張大人身上。太子殿下縱有心替張大人伸冤,奈何災民已有暴,亂跡象。更有甚者,打砸了張府,說張府的私庫裡,都是金銀珠寶,還有許多米糧。”
“直到賑災糧食到了,災民們才消停下來。可沒想到,運糧隊明知奉縣糧倉被淹,米糧已毀,卻無人上報,將黴糧混著好糧一併煮了。導致多人死亡。這回是無論如何都壓不住了。”
“那些災民鬧僵起來,險些將太子殿下所居住的行宮給砸了。混亂之際,侍衛護送太子殿下離開安城。在太子殿下臨行前,叫下官混入災民中,自行離去。而河南這一攤子事兒,也落到了時任戶部侍郎的嚴淞頭上。”
“嚴淞大刀闊斧,一面組織人修護大壩,一面安撫災民。隨同前來的也有刑部一應官員,負責審理河南官員貪墨一案。”
“戶部官員派系極爲複雜,下官愚鈍,不涉黨派。但也知曉,嚴淞絕非太子殿下的人。換句話說,第二次來河南賑災的官員,是分屬幾個黨派的。”
“下官依太子殿下吩咐,混入災民中,只瞧著嚴淞一行人,將河南官場攪的烏煙瘴氣,短短幾日功夫,就有數十官員落馬。而其中涉及機密要事的官員,全部當場處死。至於押解進京的,無非都是些外圍官員,還有一早就被買通的官員。”
“下官知道,太子殿下讓下官離開,也是給下官一條生路。可眼看著太子殿下被誣,下官卻無能爲力。男子漢大丈夫,不能盡忠報國,不能報答主上知遇之恩,又有何臉面茍活於世。”
“所幸上天有眼,下官無意中搭救了一個病重少年,那少年說,他親眼看著有一隊官兵趁著夜半,鑿開了大壩。那時他受了驚嚇,一直躲著不敢見人。也是實在餓的受不了,才往縣城去討飯。”
“那那個少年可還在?”阿清急急問道。
齊敏搖頭:“是下官一時疏忽,輕信於人。那時朝中風向大變,不少依附太子殿下的人,都投了別的皇子派系。下官貿然行事,暴露了行蹤,被人追殺。那少年也……”
“是以,這麼多年過去,下官都不敢再與朝中之人聯絡,只在河南一帶遊走,試圖尋找遺留的證據和線索。”
“只是,下官孤身一人,沒有半點依仗,蹉跎歲月,卻所獲不多。”
“齊大人謙虛了。若如齊大人這般還算蹉跎歲月,那本將軍這些年豈非形同廢人。”顧衍斂了笑意,又道:“齊大人還是不信任本將軍啊。”
“少將軍說笑了,下官豈會不信任少將軍呢。”
“既信任本將軍,爲何卻不說出實情呢?若本將軍猜的不錯,齊大人口中的少年人,正是張應覃大人的獨子,張新臣吧。”
齊敏猛然擡頭,難掩臉上震驚。
顧衍笑笑:“怎麼,本將軍果真猜對了?那也不妨再告訴齊大人,這個張新臣入了護國寺,當了和尚,前幾日萬壽節,進宮替聖上祈福,卻在宮裡迷了路,丟了命。”
齊敏撲通跪倒在地:“怎麼會!”
顧衍深深的看了眼齊敏:“齊大人手裡是有證據的吧,只是你們的時機還未成熟,不宜冒進。或許你也根本不知,淨安和尚這次會一同進宮吧。”
“新臣不是衝動之人,這麼多年都忍了,不會急於一時的,怎麼突然就……”齊敏悲痛不已。
“唯一可以解釋清楚的便是,淨安和尚在宮裡遇見了‘熟人’,而這個‘熟人’,與當年之事有關。齊大人不妨好好回憶回憶。”
“難道是……”齊敏瞳孔猛的瞪大:“難道新臣見到了鑿河堤的人!”
“新臣自幼喜歡建築工事,那時他年紀尚輕,又想出一份力,便主動參與去修河堤。那夜暴雨,他心裡不踏實,便想著去河堤那邊兒看看。誰知,卻碰到了有人鑿河堤!那些人也發現了新臣,欲殺人滅口。新臣慌亂中順著山坡滾下去,再醒來時,張大人已經‘自殺’了。”
“新臣知道張大人的死不尋常,在躲避幾日後,方纔潛入家中,在密室找到了張大人的手札。後來,下官與新臣偶遇,新臣又將手札抄錄一份,交給下官。我二人私下蒐集證據,欲上京去伸冤,不想遭人算計,險些丟了性命。”
“那之後,我二人便分開行事,也是很久以後,我才收到新臣的來信,言明他在護國寺避難。下官恐暴露新臣蹤跡,這些年,除卻緊要事情,幾乎不與他聯絡。是以,此次新臣進宮,下官並不知情。”
“少將軍,下官願將所有證據呈上,請少將軍重審此案,讓蒙冤之人,得以昭雪!”齊敏重重的朝顧衍扣了一個頭。
顧衍忙起身將齊敏扶起來:“齊大人言重了。這幾日,委屈齊大人在此處暫住,待上京傳了消息來,本將軍會安排齊大人面聖。”
“多謝少將軍!”
回去的路上,阿清有些沉悶,不知是爲當年事情的真相,還是其他。
“阿清在想什麼?”
“總是覺得,在權勢面前,人命低賤如草芥,在掌權者眼中,可以隨意踐踏。”
“天理昭昭,人總要爲自己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顧衍說道。
“阿衍哥哥,你是什麼時候盯上齊敏的?爲什麼我總覺得,對於當年的事兒,阿衍哥哥好像知道很多呢?”
“三年前,我去止雲宮見過廢太子。他請我幫忙找一個人。若此人背叛了他,殺之。若忠心且能得大用,護之。這個人,就是齊敏。”
“在那種情況下,放走齊敏,又何嘗不是一場豪賭呢。好在太子殿下賭贏了。這個齊敏,不單忠肝義膽,更有勇有謀。我手下的人,花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他。”
“只是可惜,那時,他與淨安和尚已經分開,我們並不知道淨安就是張新臣。如果再早一點,河南的事兒,或許早就結了,不會等到現在。”
阿清又不明白了:“廢太子被囚止雲宮,阿衍哥哥如何得見?聖上不會怪罪?那時候,顧府的處境,也不太好吧。”
顧衍笑道:“想見自然就有辦法見面。不過此事說來,也是個意外,畢竟那時,我對河南的事並不關心,只是無意中捲進去罷了。”
說話間,已經到了小山谷,阿清仍舊繼續追問,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顧衍生了火,燒了鍋開水,對他說道:“先洗個澡,解解乏,這些陳年舊事,等我慢慢給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