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過程幾乎全是全是覺品替她打,印宿就只是尷尬地坐著,手腳都像是多餘出來的,不曉得應該放在什麼地方好,既慌亂又無措,還不時地被覺品挑三揀四一番,大概打了一圈之後,池喬忽然懶洋洋地問了一句。
‘小蘭人哪裡去了。’
母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快五點了吧,她這個時候都去買菜準備晚飯啊,你怎麼了。’
池喬漫不經心地打出一張牌,‘我口有點渴,想喝茶。’
印宿趕忙抓住這個機會抽身出來,‘覺品你替我打,我去倒茶。’衛覺品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她匆促地站了起來,幾乎是逃開了桌子。
‘別忘了替我加一片檸檬。’池喬在後面揚聲地補充了一句。
回去的時候,麻將桌上的四個人還在不溫不火地進行著,覺品又拉著印宿坐了回去,嘻嘻哈哈的樣子,就這樣一直打到了七點多,小蘭走過來說可以開飯了。
白家的餐廳由一道蝕刻的四片式中式屏風自客廳隔斷,形成了一個轉折用餐空間,餐廳中央位置擺放著一個紫褐色的圓形吵餐桌,木頭上的手工雕花雅緻而古樸,配著六張沒有扶手的單背中式椅, 偏廳的幾個人於是先坐到桌子上,印宿的左邊坐著衛覺品,右邊則是池喬,池喬挨著衛覺夫,覺夫身邊則空著父親的位置。
由於父親的身體原因,餐桌上的菜餚大多以清淡爲主,像是乾燒冬筍,龍眼蝦仁,索八珍之類的素食,當然也有清蒸魚羹,菠蘿炒雞球和其它,用紅釉餐碟盛著,豐盛卻並不顯得過分誇張。
不一會兒,父親也下來了,與座上的衛家兄弟相談甚歡,覺品會有誇張的表情與動作,整個餐廳都聽到他哈哈的笑聲,覺夫則絕少說話,大部分時候他只用簡練地幾個字形容他需要表達的一切,母親也偶爾插上幾句,池喬卻一掃之前的活潑,意外地少言寡語。
印宿只是低頭努力地吃,雖然一句話不說,卻也感覺那時候氣氛,幾乎算得上和樂融融了。
看上去,這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庭晚餐。
覺品哈哈笑了一聲,隱約得意。‘印宿聽過我的課,好或者不好,你讓她說!’ 覺品偏過頭,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印宿卻始終低著頭,沒有反應。
‘印宿!’他用力地在她的肩頭拍了一下。
‘阿?’
印宿大驚,迅速回過神來,正看到覺品皺著眉,很是不滿地看著她,‘你吃飯的時候想什麼呢?心不在焉的樣子。’
一道目光從對面嚴厲地掃過來,印宿慌亂地擡了擡眼鏡,下意識地道歉,‘對不起……’
覺品微微一笑,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溫潤的眼底閃過一種惡作劇的光芒。
‘老師,抓緊機會跟你打一個小報告,我們的印宿同學在上課的時候也會開小差,就譬如最近的一次,我可是親眼看到她跟別人傳紙條了,一點都不給我這個講課人的面子……’
‘那倒還真是奇怪了,我們家印宿還還做那樣的事呢?’母親笑著插了一聲,看著父親,父親也饒有興趣的樣子。
印宿想起Kimberly同學看向覺品時毫不掩飾的垂涎,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猛低著頭看著面前的一碟煙鯧魚,一聲不吭。
紅釉盤子中的魚頭正對著她,嘴巴半開,圓滾滾的眼珠子閃耀著焦糖一般的光澤,隱約也是一副打探的神情。
印宿的頭於是低得更厲害了。
覺品悠悠夾起一筷子,恰好將那條魚自中間斷開,筷功犀利,他緩緩嚐了幾口,表情極度享受,他斜斜地看了一眼印宿,‘我一直都很想知道那紙條上寫的是什麼,印宿,你跟我講講好不好。’
‘那印宿你就說說吧。’母親也很好奇。
印宿她囁嚅道,‘沒——沒什麼,那個同學只是想跟我討論一下課業上的問題。’
‘哦?是那樣的麼?真的是那樣的麼?’覺品興味地反問。
印宿的臉更紅了,她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當——當然’
‘不然你以爲是什麼?’母親問。
‘我還以爲他們在討論我的皮相問題,或許是我敏感了,我總覺得他們的目光是想將我拆吃入腹……’他一邊說,一邊輕輕在心口拍了拍,曖昧地眨眼,衆人一看都笑了起來。
母親恍然大悟,‘也是哦,覺品這麼玉樹臨風,一定會有很多女孩子喜歡。’
‘覺品啊,你有女朋友了沒有啊,師母我可以幫你介紹幾個……’
餐桌上氣氛愈加的融洽,他們繼續說著別的事情,覺品熟練地應付著熱心的母親,忽然微微靠過來,在印宿耳邊輕聲說了一句,‘專心點!’
印宿楞了一下,只覺得他溫熱的氣息就在耳邊,似乎吹起了幾許髮絲,皮膚上癢癢麻麻的,她下意識地縮了下肩頭,想平復那種異樣,父親自然也將他這一舉動看在眼中,雖然表情不動聲色,視線卻敏感地在他們之間來回掃了幾眼。
衛覺夫漠然地坐在印宿的對面,餐廳中的明亮燈光在他臉上形成一個陰影,讓人看不清那隱沒於陰暗中的神情。
印宿不敢再看,只是半低著頭,坐在她旁邊的池喬今天晚上出奇地安靜,幾分鐘的時間,印宿清晰地看見池喬的兩隻腳在桌子下面一直頻繁地換著位置,她似乎坐立不安。
餐桌上的談話還在繼續,印宿安靜地坐著,感覺到四周平順的氣氛中一點點沁出了一些浮躁,像一條不安的小蛇,一點點地甩動身體,然後,那樣的擺動越來越劇烈,令人不安,像是什麼東西到了制高點快要迸發了一般。
她慢吞吞地拿起放在面前的草莓汁,撕開紙盒的一個口子,讓那些猩紅的液體一點點倒入面前的白色瓷碗裡。
池喬唰地站起來尖叫一聲,那叫聲,尖利得能夠刺傷人的耳朵。
下一秒,她拿起她面前的杯子,猛力地往地上砸了過去。
接下去,她開始歇斯底里地叫小蘭。
印宿被她嚇了一跳,仔細一看這才發現池喬的臉色不對,她經常泛著紅暈的臉色竟透著一層晦敗的白,讓人的心都不由咯噔一聲,提了上去。
‘白小姐……’
小蘭匆匆跑過來,話還未說一句已經被池喬迎頭潑了一身的草莓汁,池喬憤怒地叫嚷開,‘你不知道我不能喝這個嗎?你是不是要存心害死我,是不是?是不是?’她每問一個是不是都氣勢洶洶地往前逼近一步,小蘭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了。
池喬暈血,任何一點與血相近的液體都會讓她感覺不適,譬如這著上的高純草莓汁,是小蘭專門爲印宿準備的,卻不知道怎麼忘了池喬的忌諱。
印宿竟也沒有留意。
母親聽完皺起眉頭,轉向小蘭輕斥了一聲,‘今天怎麼這麼不小心!’
印宿站起來,走到小蘭身邊想帶開她,小蘭臉色蒼白地站著,身上的白衣服沾了一層血一般的液體,深深淺淺地一片紅,很是駭人,池喬見此臉色更加的難看,哆嗦著手,舉高手邊的碗便要往她身上砸。
一旁沉默著的衛覺夫終於伸手按住池喬的手,表情漠然地不發一詞,池喬回頭,楞了一下,卻顯然要比剛剛的樣子要冷靜許多。
印宿則拉著小蘭迅速地躲到隔壁的廚房,擠了一條毛巾仔細替她擦臉上黏膩的果汁。
‘真是對不起,阿喬現在控制不了自己,你不要生她的氣。’她一邊擦拭小蘭的衣服一邊低聲安慰她。
小蘭傻傻地站著,神情委屈,強忍住哭聲,眼淚卻已經控制不住地流下來。
‘池喬你這孩子又怎麼了?是不是這幾天累出病來了?’母親放下筷子站起來,走過去想摸摸池喬的額頭,卻被她用力地推開,母親的身體不穩地晃了一晃,險些摔倒,幸好覺品立即站起來扶住她,否則,她就倒在那些碎瓷片上了。
母親心有餘悸地靠著覺品,臉色變得煞白,還沒來得及開口,父親已經臉色鐵青地站起來,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厲聲說了一聲,‘夠了,你還嫌丟我的臉不夠多是不是?’
他氣得嘴脣顫抖,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餐廳。
衛覺品也護著腳步虛軟的母親走開,衛覺夫鬆開池喬,冷冷地退到一邊,池喬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又發瘋了一般砸了幾個碗碟,最後大哭著跑回臥室。
印宿走出廚房,呆呆地看著狼籍一片的餐廳,不知所措,衛覺夫站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冷冷地看了她半晌,隨後走開。
印宿走到二樓池喬的臥室,她趴在牀邊,一動不動。
印宿走到牀邊,小心地碰了一下池喬冰涼的手。
‘阿喬,你好點了麼?’
池喬則觸電一般地將手縮回去,她動了一下,回頭看向印宿,長長的頭髮披蓋在眼睛上,她美麗的眼睛中閃過一瞬的恨意,印宿呆呆地站著,幾乎讓那目光凍僵在原地。
池喬從牀上坐起來,‘姐姐,你回來做什麼?’她的語氣幽幽的。
‘你發給我你的婚禮請柬……’印宿頓了頓,猛然想到這是一個極熟悉的句子,這幾天,連她自己都不記得自己跟多少人說過這樣的話。
池喬慢慢地斂起笑容,‘我沒想到你竟然真的會回來。’
印宿看著她完美而精緻的臉,那樣地遙遠,她忽然意識到池喬不再是記憶中的那一個孩子了,她開始長大,也隱約地懂了人情世故,甚至已經有了一些圓滑。
初見到她的那些欣喜,有一半怕是僞裝的吧。
‘你不想我回來麼?’印宿低下頭,柔聲地問她。
她走過來,跪在印宿身前,安靜地埋在印宿膝蓋上,‘不是那樣的,姐姐,我只是有一些驚喜。’她的聲音悶悶的。
姐姐,爸爸他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了……
不會,你是他最疼愛的女兒,不會的。
不是那樣的,姐姐,你知道嗎,爸爸一年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了……就像今天這樣,他甚至連看都不看我一眼,連看都不看……我知道,他怪我丟了他的臉,他那麼體面的一個人,卻因爲我鬧了笑話……池喬緩緩地訴說著,語氣極度地頹敗。
他只是生氣了,小時侯你任性得厲害,他也是會這樣,不是嗎?
可是已經這麼長時間了,後天就是我就要結婚了,姐姐,你知道麼,爸爸從來沒說過會參加我的婚禮……他恨我!她說。
最後從口中清晰吐出來的三個字滋滋地冒著涼氣兒。
姐姐,你也恨我嗎? 她擡頭,緊緊地盯著印宿的眼睛,眼底是一片惘然。
印宿沉默,安慰地撫摩著她柔軟的發,手指溫柔。
正對書房門的書架後面,巧妙隔開了一個小小的斗室,拉開雕花的木隔扇,四壁均是由木板拼就而成,高出地面半米多的地臺中央置著一張紅木小幾,兩邊放著三兩個蒲草墊,散散淡淡的滿室茶香。
這是父親的茶室,空間雖不大,卻顯空明,且封閉、對稱。白家的人都知道,沒有父親的允許,旁人是不可以進去這裡的,這使得它隱約透露出一種高調的儀式化,是白家最隱秘的一處,隔斷了外面的聲息,也最爲禪意安寧。
父親背對著印宿坐在小木桌前,手中端著一個木漆茶碗,專心致志地研究著一盤的殘局。
‘爸爸!’
印宿開口喚了一聲,父親沒有回頭,好長時間後,只悠悠點了一下頭,印宿於是脫了鞋,踩著面前的兩級木踏,走了進去。
茶室左手的一角掛著一面竹簾,前面是一個紫檀立櫃,櫃子上的物件也是父親的收藏之一,那是幾年前日本一所法律機構贈予父親的禮物,一把江戶初期的□□,刀姿俊秀,刀鞘及握把都是弧形,黑亮的刀鞘隱隱地描著金漆,上面鑲嵌著象牙、寶石、羚角、貝類雕琢而成的點綴,像是花骨朵,纏枝,巖石,昆蟲之類的,均完美契合著刀身優雅的曲度,刀功精美。
風格的極至華貴已經褪盡了一把刀自身的肅殺之氣,最終使它成爲一個全然的觀賞之物,華美得缺少靈魂。
印宿安靜地立於父親的身邊。
‘過來陪我下一局。’父親忽然出聲,依然沒有擡頭。
印宿遲疑了一下,隨後在父親對面坐下,她盤腿坐在草墊上,後背下意識地挺得筆直,這些儀式性的東西,都是與這個茶室配套使用的,印宿在白家生活了二十多年,她自然瞭解她的父親,他是一個精緻的人,是絕不會放任任何人把這裡變得不倫不類的。
印宿是他的女兒,也不會例外。
印宿執白,下法平穩,子力全部集中在三路上,黑子一路跳,選擇了實戰下法,配置相當生動,一盞白紙燈從頭頂上垂下來,球形燈罩上繪著水墨竹圖,燈光淡淡地照著黑白棋子的對決。
黑子壓緩手,把白棋壓縮至二、三路,非常嚴厲,白子緊夾,占星位角,拼搶實地。父親看了看,隱約地點頭,有一些讚賞之意。
他放下一子,‘你棋下得不錯。’
‘謝謝爸爸。’
印宿小心翼翼地擡眼看了父親一眼,他削瘦的臉一片清癯,淡到看不清楚確切的情緒。
‘爸爸,你還在生氣麼?’
他沒有說話,似乎在專注地研究戰術,印宿只是屏息等待,也不敢出聲打斷他。
好長時間後,他放下一枚黑子。
‘是池喬讓你來當說客的?
印宿遲疑,‘爸爸,池喬希望你後天去參加她的婚禮。’
他擡頭,眼底在燈光中閃動了一下,有一種莫測的高深,‘那你呢?’他問印宿,‘你也跟池喬一樣希望我去參加婚禮嗎?’
那一瞬間的目光,凌厲迫人。
印宿斂下眼,平靜地看著手下的棋子。
其實,白家所有人就是伺機等她來回答這一句話,不是麼?
當年父親會勃然大怒,氣的也不過是池喬丟了他的顏面,早半年前父親就已經原諒池喬了,況且母親也說了,他一直都是中意衛覺夫的,只不過礙於印宿,他不曾對這次的婚期明確表態,只是佯怒著,與母親一人扮黑臉一人做白臉。
他們都不異而同地認爲她會心存怨忿,於是這樣曲折地安撫平息,這些東西,印宿自回來那天,也就漸漸看清了,她自然願意給他們一個心安。
‘我希望池喬幸福,所以我也期望您去參加她的婚禮,爸爸,她需要你的祝福。’
‘聽你母親說,那天你也是要去的。’
印宿楞了一下,隨後點頭。‘恩。’
對面好長時間的安靜。
燈下的棋桌上,黑空和白空中均有做活一塊棋的空,對局的雙方輪流向對方的空中一個一個地填子,快要填滿的時候,父親忽然說了一句,‘你若是覺得心裡不舒服,婚禮那天你就不要去了吧!’
他語氣沉穩,尤其是後面那一句,果決而又威嚴,他其實並不介意讓印宿聽出這是他在命令她。
印宿擡頭,平靜地看著他的眼睛,‘爸爸您是那樣希望的麼?’
父親往白空裡放下最後一子,躲避開她的目光,不再說話,印宿低下頭去,心中已經產生不了任何的波動。
舊事如夢,說得多好。
既然是夢,本無必要一再地提起,更何況是個不甚名譽的夢,貼了醜聞標籤的,以白家的聲望與衛覺夫此刻的地位,她白印宿終究是個令所有人都不甚愉快的存在,這些人,終究是想把她藏著掖著,要衆人努力地忘了那些舊事。
忘記了最好,忘記了最好。
印宿順從地點頭,‘好,我聽您的,我不去。’
如果這樣一個輕微的表決可以奇異地令他們心安,她很願意如此。
父親自然也心安了,他端起手邊的茶,滿意地啜了一口。
茶水放了一局棋的時間,顯然涼掉了,味道也一定不復甘純,父親挑剔地看了一眼那杯殘茶,眉頭微微皺起。
最終的棋盤上,黑子搶先手,把角地掏掉,收穫頗豐,白棋實地已明顯不足。
印宿淡笑,有些慘淡,‘爸爸,我認輸了。’她起身。
這一盤局,父親勝。
小蘭在茶室外的書房沉默地撣書架上的灰,見到印宿拉開隔扇走出來,趕忙放下手上的雞毛撣子,垂手跟印宿問好,因爲剛剛發生的事情眼睛還有一些紅腫。
印宿從木踏上緩步走下,‘替爸爸把茶撤了,馬上新沏一壺送過來,麻煩你了。’她微微一笑,將手中的紅木托盤遞給小蘭,她立即麻利地伸手接過,飛快地往外走去。
‘爸爸,我走了!’印宿站到平地上穿上皮鞋,回頭對著茶室說了一聲,父親在裡面隱約應了一聲,依然背對著她,專注於下棋。
印宿替他拉上門,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