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而至的婚禮選在西山的酒店舉行。
酒店離白家不遠,隱蔽在半山的叢林裡,姿態低調,卻是舉城聞名的奢華。
自山腳有一條石道蜿蜒上去,兩邊是楓林,只是尚未入秋,蔥鬱生機的綠。婚禮的設計師在樹梢上綁著紅色的小盞燈籠,賀禮的賓客只要順著有燈籠的方向走,自然會被引領到半山的婚禮會場。
酒店前面的草坪很安靜,偶爾幾個會場佈置的工作人員行色匆匆地經過,不遠的鮮花拱形門下,一個男子朗聲指揮著會場佈置的每處細節,像是統籌花藝的設計師。
她站在草坪前,朝酒店看過去。
竹子和鮮花裝飾著潔白的羅馬柱,酒店的門楣上懸吊著上千朵蘭花花珠串成的巨大花球。
金牌律師與名人愛女的婚禮,雙方的身份均甚爲體面,報紙上自然願意踴躍地報道,據說,婚禮會場鋪設得優雅而豪華,酒店的大堂、禮堂、酒會場地、梯間通道,全部放滿從荷蘭及法國空運到港的鮮花,並由法國名家剪裁擺佈,整個婚禮,大到酒會筵席,小至回帖謝禮設計,都有專人負責打點妥帖。
草坪那頭,粉色的蔓紗在風中飄動,空氣中盪漾著一種被永遠祝福的味道。
這邊,她怔怔地站著。
‘需要我的幫忙嗎,小姐?’
……
‘小姐?’
‘啊?’她迷惘地擡頭,看到一個男子站在她面前微笑,衣服上彆著酒店的號牌。
她慌亂地搖頭,‘不了,謝謝。’
他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笑得依然親切。
她用了半個小時上山,然後,再慢慢地從半山腰走了下來。
在楓樹下的黑鐵椅坐下,有綠色的葉子悠悠地掉到身上,頭頂上的天很藍,藍到令人感覺,在這種顏色的天空下,一定會有一些幸福的事發生。
一個陰影擋住面前的光線。
印宿費力地仰著下巴,面前的人令她有些怔忪。
衛家的男人都很漂亮,輪廓清晰而立體,堅毅的下巴,鼻樑高挺,還有眼睛,同樣的深邃幽暗……但眼底所傳達出來的東西還是有一些不同的,覺品的眼神溫和明亮,讓人感覺很安全很舒服,衛覺夫的眼神則冷靜犀利,很有力量,卻又莫測地平靜。
如此極端的矛盾,詭異得很。
面前的男子微笑著俯身,伸手在印宿眼前晃動了一下,招一抹遊魂一般喚她,‘大嫂——’
他的牙齒很白,在陽光中亮得刺眼。
印宿慌亂得險些從椅子上跳起來,因爲動作過大,那副塑料黑框眼鏡已經滑到鼻尖,她坐在黑鐵椅上,兩個眼睛無辜地瞪著,看上去既狼狽又有點好笑。
‘我有那麼可怕嗎?’衛覺品眉頭微揚,表情玩味。
‘不,不好意思……’她結結巴巴地道歉,擡手將眼鏡推了回去,‘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在印宿身邊坐下,筆直的雙腿優雅地翹起。‘你宿舍的女孩說你回來了,我就趕了下一班飛機回來咯。’
‘那你學校裡還有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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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暫時讓安德魯教授代幾天。’他看著印宿的眼睛,咧嘴笑開,‘怎麼,吃驚吧!’
印宿誠實地點頭,他的突然出現著實嚇到她了。
衛覺品慢悠悠地笑著,神情閒散,視線從她身後掃過,定在半山的地方,‘你剛從上面下來?’
她怔了一下,然後誇張地點頭。‘酒店佈置得可真漂亮,那一定會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婚禮……’
她聽到自己呵呵笑著,嘴巴都笑酸了。
衛覺品皺起眉頭,沉默地看著她。
‘是大哥叫你回來的?’他忽然問。
印宿慢吞吞地點頭,覺品的濃眉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
‘池喬也給我發了帖子,她希望我回來參加他們的婚禮。’
‘所以你就乖乖地回來了?’或許是錯覺,衛覺品的聲音中似覆著一層薄薄的慍怒。
嘴角的笑容僵住,印宿微微偏過頭去,對上他的視線,卻發現他的表情異常的凝重。
‘怎麼了,覺品,難道你也認爲我不應該回來?’
好長時間的安靜,衛覺品匆匆移開視線。印宿忽然覺得一切都如此的荒誕不羈,她笑起來,笑得很是自嘲。
覺品,他也跟母親一樣,許是要捍衛一些什麼的吧。
母親想捍衛她另外一個女兒的幸福,那他呢,又預備以什麼樣的名義去捍衛這一切?
‘你不應該回來。’衛覺品又平靜地重複了一次。
‘爲什麼?’她看著他的眼睛,聲音有些冷。
衛覺品只淡淡一笑,反問她,‘問你自己,你願意回來,願意參加這個婚禮?’
印宿的身體猛然一僵,她低頭看著面前的地面,不再說話。
‘我說對了?’
衛覺品繼續說了下去,‘你根本就不想面對這一切,但你爲什麼還要回來,是因爲大哥麼?’他抓過她的肩膀,手指很用力,‘你不願意違揹他,卻願意違背自己,是那樣的麼?’他一字一句地問道,目光近乎逼人的明亮。
印宿垂下目光,木然地坐著。
這問題太過敏感尖銳,她許是不知道問題的答案,許是不願意去回答。
抓著肩膀的手緩緩鬆開,隱約聽到,輕輕的一聲嘆息。
樹影陰翳,有很年輕的孩子從他們面前經過,肆無忌憚地大聲笑鬧,陽光淡淡地照在他們的身上,地上的影子飛快地跳動著,閃過去,再一閃,異樣地寧靜安詳。
覺品忽然站起來,拉起印宿,揚聲說著,‘走吧!’
印宿順從地被他拉著走,只慌張地問,‘去哪裡?’
衛覺品偏過頭,陽光從他額際略微凌亂的發間灑下,他眨了眨眼睛,笑容又如同以往的溫潤。
‘已經到了恩師家門口,沒理由不進去蹭一頓飯吧!’
兩個人於是一起回到到白家,偏廳裡母親還有其他三個太太坐在一張麻將桌上,正興致勃勃,印宿掃了一眼,都是認識的,是母親幾個老麻友,一個是林太太,另外兩個則不記得姓什麼了,只是眼熟得很。
她們看她的眼神也很熟悉,微微透露著一些異樣。
母親看到他們,先是楞了一下,然後飛快地站起來,招呼小蘭去準備茶水,走過來笑著問,‘覺品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跟印宿一起的麼?’
‘當然不是,我那麼想念老師跟您,自然是在回來的第一時間就來這裡咯。’
衛覺品的嘴很甜,左一個師母右一個師母的讓母親喜笑顏開的,印宿就安靜地站在他們旁邊,一言不發。
覺品也是父親的學生,算起來,衛覺品還是印宿的師兄,高兩屆,印宿認識他要比覺夫還早。母親一直挺喜歡他的,曾經有一度還想收他作乾子,只是後來不知道爲什麼又不了了之。
‘師母怎麼一點都不變呢,還跟以前一樣雍容華貴。’覺品笑得像朵花兒一般,說著一些騙死人不償命的話。
母親佯怒,落到他身上的手卻只是輕輕落下,‘你老師在樓上的書房,我帶你上去。’
其他的三個人見家中來了客人,紛紛站起來,欲要告辭,母親忙對著印宿簡單交代了一句,由她暫時替她,便帶著覺品去了二樓。
偏廳猛地安靜下來,剛剛熱切的氣氛已經完全沉寂下來。
印宿安靜地在母親的位置坐了下去。
桌上的三人一陣安靜,然後林太太擡眼,笑瞇瞇地問,‘印宿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我都不知道呢。’
印宿悶聲說了兩個字,‘昨天。’
‘覺夫的弟弟怎麼是跟你一起回來的?’林太太緊接著又問了一句,其它兩個人似乎也很好奇,齊刷刷地盯著印宿。
印宿搖頭,沉默地打出一張牌。
‘你跟他什麼時候……’林太太還想問下去,印宿擡眼,不甚熱絡地看了她一眼,見她如此,林太太也識趣地不再多問。
母親竟走了個把鐘頭也沒下來,印宿木然地坐著,只是打牌,其他三個人有則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整個偏廳裡的氣氛異樣地沉悶,終於有兩個人受不了了,藉口家裡有事就離開了,林太太也要走的時候,恰好母親和覺品走下來。
‘董老師和吳老師呢?’母親看著空空的麻將桌,問了一聲。
‘見你遲遲不下來,走了。’林太太涼涼地說了一句,眼睛狡猾地掃過印宿。
母親聽了,表情有些遺憾,一旁的衛覺品是如何的心思玲瓏,一眼就看透了母親,於是飛快在印宿的右手邊位置坐下,笑嘻嘻地,‘我陪師母打幾圈吧,反正,師母一定會留我在這裡吃飯的,閒著也閒著嘛。’
母親作勢橫了他一眼,臉上的笑意卻更濃了。
‘我們的準新娘哪裡去了?’覺品問。
‘在西山試禮服……’母親原是想說更多的,瞅了印宿一眼,又仁慈地停住了。
覺品笑笑,‘真是巧呢,我也剛從那邊過來,只是沒碰到他們。’
母親看了一下鍾,‘這個時間,差不多該要回來了吧?’
半個小時後,家中的門鈴響了,母親熟練地打出一張牌,‘應該是池喬他們回來了。’
印宿手一顫,剛拿到手上的一張麻將子從指尖滑了下去。
林太太緊緊地盯著那粒掉在她手邊的麻將子,眼底閃耀著一種詭異的興奮,她像個預謀家一般,早就預料到了堅持下來能夠看到這樣的一場好戲。
現在,她也算是遂了願。
隱約聽到小蘭開門的聲音,然後是池喬興奮的尖叫,‘姐姐也來了麼!’
印宿聽見池喬在喊她,她低頭呆呆地看著面前的牌牆,聽那些腳步聲在耳中一點點逼近,如坐鍼氈。
‘姐——’偏廳門口,池喬驚訝的停住,‘覺品,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覺品略微擡眼,‘剛回來。’
‘剛回來就到我們家來了?’
‘拜見恩師,不行麼?’他要笑不笑地,表情戲謔。
‘喲!’池喬嬌聲笑起來,酸他,‘一拜就拜到麻將桌上去了?’
覺品忽然收起嘻嘻哈哈,擡眼看著印宿背後,低聲喚了一聲大哥。
一道清晰的黑影壓迫著印宿的眼角,她木然地坐著,低著頭,手心涔涔地溼了一片。
小蘭這個時候走進來,說是林太太家裡來了電話,林太太於是也告別了,走前遺憾地看了一眼印宿,還有站在客廳裡的男子。
母親於是便叫了池喬上桌。
‘六筒!’
印宿手慌腳忙地挑出一張六筒,剛要放下,卻被覺品按了回去。
覺品的眉頭微妙地揚了一下,很興味的神情,‘我真懷疑你到底會不會打牌,從上桌,你已經讓我吃了好幾把胡了。’他慢條斯理地說。
印宿坐在椅子上,又忙著抓牌有忙著打牌,急得汗都出來了,她本來就不會打。
他敲了一下桌子,‘再給你個機會,換一張打!’
母親和池喬提出抗議,‘沒見過這樣玩牌的,作弊,這樣也行?’
衛覺品狡辯,‘哪條規矩說不行了,不是還沒把牌打出來嗎?’
處在爭論焦點中心的印宿左右爲難,‘覺品——’
覺品偏過頭,眼睛一瞪,目光很是兇狠,印宿立即縮回手,慢吞吞地換了一張,‘三筒。’
麻將子尚未放下又被他擋回去。
衛覺品優雅地擡起手來,曲起食指在她腦門上敲了一下,‘已經給了你一條活路了,還盡往槍口上撞!你不知道我已經聽六筒了麼?若是四五筒聽邊張,三筒你也敢往外打?’
印宿已經欲哭無淚了,讓他和牌他還不滿意,這種人……
他頤指氣使地命令她,‘再換一張!’
印宿心有餘悸地看了一眼他躍躍欲動的手指,再次把手縮回去,一陣仔細的挑選之後,才小心翼翼地放下一張東風。
他這才滿意了似的,‘有字牌你不打,留在手上幹什麼?偏要被敲一下才懂。’
池喬饒有興趣地掃了他們幾眼,目光有一些曖昧,母親也疑惑地擡眼,目光裡帶了幾分懷疑。
‘覺品,你跟印宿在一個學校吧,經常見到面吧?’母親問。
覺品還未回答,池喬就插進來,‘自然的了,你看他這麼護著姐姐就知道了。’池喬的語氣酸溜溜的,意有所指。
衛覺品笑得極溫柔,有種皮笑肉不笑的味道,‘怎麼,你有大哥護著,我就不能護護印宿?’
‘哦!印——宿?’池喬聽完,刻意用重音強調了一下,表情更是曖昧。
‘怎麼能不變,過兩天就該改口叫你大嫂了。’覺品涼涼地回敬她。
池喬臉一紅,笑罵了他一聲。
印宿無聊地坐著,目光悄悄地滑到不遠的客廳,衛覺夫忽然擡頭,目光犀利地往這邊掃過來,她慌亂地轉移開視線,竟有一種荒謬的做賊心虛感覺。
‘發什麼呆,到你了!’
衛覺品忽然靠到印宿耳邊,溫柔地大吼一聲。
印宿一驚,連牌都沒補就直接打出一張牌出去,‘東風!’ 隨後再慢吞吞地補回一張牌,補回原來的空缺。
衛覺品揚起粗粗的眉毛。‘又是東風?’
印宿點頭,這下他應該沒意見了吧。
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嘀咕著,‘真是見鬼了,你已經打三張東風了。’
池喬笑著打趣兒,‘姐姐你不會是四個東風都有吧。’
印宿點頭,表情很認真,‘恩,我原來就有四個,可覺品要……。’
衛覺品黑著臉,表情已經快吐血了,他無奈地坐起身,‘罷了罷了,今天我就仗義一次。’說完他站起來,對著客廳揚聲叫了一聲,‘大哥,別看報紙了,你來替我打。’
印宿的肩頭猛然一僵,一時間,連手指都無法動彈,衛覺品笑瞇瞇地搬了張凳子坐到印宿身邊,只看了一眼她面前的牌,口中嘖嘖地又是搖頭又是嘆氣的。
‘傻人有傻運。’
‘我不傻!’印宿低聲地辯駁了一聲。
臨空一敲,衛覺品冷哼一聲,撥開她的手,‘我傻,行了吧?’
衛覺夫本坐著沒動的,卻忽然放下手上的報紙,走向偏廳,然後在印宿右手的位置坐下。
印宿低著頭,餘光看著他骨節分明的大手,然後,視線悄悄地往上,卻驀地卻撞上他的,他看著她,面無表情。
印宿忽然覺得侷促,‘覺品,還是你打吧——’ 她手足無措地想坐起身,剛動了一下,就被一張大掌按了回去。
衛覺品的眼睛很明亮,‘坐下,你急什麼,還有我呢。’他沖印宿眨眨眼睛。
衛覺夫若有若無地掃向覺品搭在印宿肩頭的手,眼底凌厲地閃動了一下。
氣氛一下子變得很是詭譎,池喬也察覺到了,她略微不安地動了動,覺品不動聲色地攤開牌,笑著說,‘我們開始吧!’
四個人開始搬莊,分籌碼,砌牌,擲骰子,禮謙一陣之後,衛覺夫打保守牌,不露鋒芒,覺品在印宿身邊坐著,一邊指揮她一邊在她耳邊唸叨,‘真是可悲,你連怎麼放牌都不會。’
‘我習慣這樣看。’印宿無力地反駁。
‘是啊,三萬放到七條跟八筒裡去了,你的習慣還真是別緻。’他撇撇嘴,不依不饒。
印宿於是只有乖乖地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