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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禮拜一上午,接近九點的時候,印宿抱著書,走到一個教學樓前,那是一箇中世紀風格的老建築,一個只有五個樓層,外面的石壁灰濛濛的,上面爬滿了繁盛的藤蔓,古老得透出幾分陰鬱來。

印宿低著頭,慢吞吞地往裡組,今天上午九點的課在三樓的階梯教室。

一走進教室她就微微楞了住,二百人的教室裡黑壓壓的一片,密密麻麻地坐滿了人,過道上還站著不少,她第一個反應就是退回去看了一下門邊的小銅牌,然後確定自己沒有走錯,印宿心中則更爲狐疑,平常上課並沒見過這麼多的人,什麼時候法學院的課變得這麼誘人?

所有的座位不是坐了人就是有人預定了,印宿找了好長時間都沒有找到空座位。

‘Suzy,這邊!’

印宿疑惑地擡眼,她好象聽到了有人在叫她。

四下裡望了一下,果然,在第三排靠近走道的位置上,Kimberly咧著嘴對她用力地招手。

連Kimberly也來了,今天是要發(fā)生什麼事麼?

‘你來這裡做什麼?’印宿走到她面前,困惑地問了一句。

‘聽課啊。’她往裡面騰出一個座位,笑瞇瞇地,‘我替你佔了位置哦。’

印宿坐下,提醒她,‘這是法學院的課程。’

她撇了撇嘴。‘我知道啊,旁聽不行啊。’

哦!印宿乖乖地點頭,可Kimberly的論調(diào)不一直都是‘法學院的課程是最最枯燥最最無趣的課程,法學院的教授是世界上最最變態(tài)最最無聊的物種’?

今天倒是什麼奇怪事都出現(xiàn)了。她看了一下四周,許多很面生的人,似乎,並非是法學院的學生,然後,她又注意到,女生出奇的多,不少人低頭竊竊私語著什麼,臉上閃動著很異樣的興奮。

整個教室嗡嗡地悶聲響著,氣氛中隱約浮動著一層浮躁。

鐘聲準點敲起,所有人立即安靜下來,齊刷刷地盯著教室的入口處,表情充滿了期待,Kimberly也是一樣的,她伸長脖子,一隻手還興奮地抓著印宿,手勁之大,令印宿的眉頭也不由地皺起來。

在她低頭的瞬間,一個白色的人影走了進來。

那個人站到講臺上放下手中的講義,向大家清晰地問了一聲好,聲音清亮柔和,很有磁性。

印宿擡眼看了一眼來人,楞了一下。

原來如此。

課程進行到第十分鐘的時候,印宿面前的桌面上推過來一張紙,印宿看了一眼,上面寫著,‘哦,受不了了,柯柯的一舉一動都這樣地迷人。’

印宿擡手推了推眼鏡,看了旁邊一眼,Kimberly癡迷地看著講臺上的年輕男子,嘴巴半張著,口水都快滴下來。

無奈收回視線,印宿思量著不要叫她收斂一點,她的表情已經(jīng)明目張膽地告訴講臺上的男子,她正在意淫他。講臺上的人目光敏銳地朝這裡看了一眼,視線剛好與印宿碰上。

印宿猛地端坐,謹慎地不敢輕舉妄動。

Kimberly又送過來一張紙條。‘Suzy,你注意到?jīng)]有,他在看我哎……’Kimberly眼睛瞇了起來,笑得像只偷腥的貓。

又一個五分鐘之後,‘也是哦,我這麼可愛,只要是男人就沒道理不看我的呀……’

印宿拿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一滴冷汗。

‘他又在看我了,他一定是愛上我了!’她的手指在課桌下面悄悄比了一個V字。

‘爲防止自己或他人受到更大惡的侵害,應允許行爲人違反刑法的字面規(guī)定,這種觀念早已被有力的認同……’講臺上的‘柯柯’一邊說著,一邊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了一排板書。

印宿小心翼翼地看了 Kimberly一眼,她的嘴巴已經(jīng)張成了一個飽滿的O型,差點沒有很流氓地吹出幾聲口哨來。

一道目光在印宿眼前若有若無地閃過,她一驚嚇,趕緊收回視線,看向講臺。

上面的男子正笑瞇瞇地看向這個方向,印宿不由地一陣心虛,飛快地低下頭。

‘第三排的那位同學!’男子的聲音溫和地講臺上面?zhèn)鬟^來,‘請你推理一下,在該案例中,被告能否採用緊急避險來作爲辯護理由。’

此刻正講到法理史上著名的Dudley and Stephens案,大致背景是,被告人遭遇海難,在無甲板船上八天不進食,六天未沾水的情況下殺了一個17歲的男孩,並把他吃了。

Kimberly一動不動地坐著,表情陶醉,‘他在跟我說話哎……’

她已經(jīng)不寫紙條了,而是直接脫口而出,聲音不大,但足夠很多人聽見,幸好用的是中文,教室裡大部分人並不明白什麼意思,而站在講臺上的人卻是明白的。

講臺上的男子濃眉一挑,饒有興趣地看過來,英俊的臉上似笑非笑。

課桌下面,印宿先伸手輕推Kimberly一下,她沒有反應,她心一橫,用力掐她的腿。‘啊呀!’她猛地從座位上跳起來,‘你怎麼回事?幹嗎掐我!’

四周驀地變得死寂。

幾聲笑清晰從背後傳過來,Kimberly無辜地半張著嘴,表情在察覺到此刻的狀況之後一點點地收回去。

講臺上的年輕教授態(tài)度依然溫和,揚聲重複了一遍問題。

Kimberly支支吾吾磨蹭了半天,臉色窘得通紅,好長時間才擠出幾個字,‘當然……不能!’

‘哦?能說說你的理由嗎?’

Kimberly無助地站了幾秒鐘,在衆(zhòng)多目光的催促中,咬著牙,脖子一梗,‘還有什麼好說的?那個人殺人了耶!就是謀殺,沒得話說!’她一邊說一邊憤慨地拍著桌子,氣勢十足。

四周的笑聲更大了,講臺上的人也興味地看著她,眼中的笑意更深。

Kimberly已經(jīng)預料到自己鬧出笑話來了,反倒鎮(zhèn)定下來,她看向一邊的印宿,發(fā)出求救信息,這一個細小的動作自然沒有逃得開講臺上的人,‘旁邊的那位同學,你有什麼需要補充嗎?’他轉(zhuǎn)問印宿。

關(guān)注的焦點得以轉(zhuǎn)移,Kimberly就像得到解救令一般飛快地一屁股坐下去。

印宿慢吞吞地站起來,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語氣不緩不急。

‘我認爲,首先需要確定法律上所稱的緊急避險。’

講臺上的人點點頭,示意她繼續(xù)往下說。

‘Brook勳爵對緊急避險做了較寬的定義,即必須證明三個條件:行爲必需是不可避免且是不可挽回的惡;爲實現(xiàn)目的所做的不得超過合理必需的;造成的惡必須小於避免的惡。’

‘所以?’

‘其實,這三個要件表示一個權(quán)衡過程,我們假設(shè),如果Dudley and Stephens案中的被告行爲能夠作爲緊急避險,那就意味著,他造成的謀殺小於他避免的後果,也就間接說明,被告的生命意義不小於被害人……’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接著反問,‘但實際中,我想請問大家,這兩者能通過什麼標準來比較?’

教室裡安靜無聲,講臺上的人看著這個冷靜的女學生,微瞇起眼,眼底中帶著些微的探究。

身後有同學回答,‘我認爲可以將這種比較歸蒂爲,在一段時期內(nèi)雙方的社會價值,譬如,他已有的績效,包括在可估計範疇內(nèi)對他潛在價值的評估……’

他的想法很簡單,卻足夠現(xiàn)實。

若人類貧瘠到只能通過社會績效來評定彼此,像是合併同類項一般,大與小,多與寡,強與弱,整齊規(guī)劃,後者,永遠只是屬於被捨棄的一方。

遺憾的是,絕多數(shù)的人非常願意相信這種粗糙的強盜邏輯。

印宿淡淡一笑,並未辯駁,只是轉(zhuǎn)問教授,‘恰如剛剛這位同學所言,先生,您認爲這個標準可行麼?’

‘片面而淺顯。’他中肯地評斷,‘即便是退後一步,此案排除人權(quán)精神等要素,將它簡單轉(zhuǎn)化爲權(quán)力與績效方面的比較,依然過於簡陋,況且,在這方面缺少可行的度量工具,法官在實施操作中會有很大的難度。’

印宿點頭,‘因此,從邏輯上看,兩位當事人之間並無可比性,我起初的假設(shè)推到現(xiàn)在,卻只是一個缺少支持體系的謬論,那一開始的假設(shè)就自然就不能成立。’

‘也就是說,你其實不贊同將此案作成緊急避險辯護?’

‘是那樣的,先生。’

教室裡安靜了一會兒,印宿闡述完自己的觀點,隨即自行坐回座位。

講臺上的人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在英國法上沒有產(chǎn)生被認同的緊急避險的一般辯護,在更近的案件中,法官同樣質(zhì)疑緊急避險辯護,因爲它會鼓勵所有似是而非的主張,所以沒有緊急避險的一般辯護理由,只是在四種情形下承認緊急避險爲辯護理由……’

隔壁一張紙條傳過來,‘小樣兒,深藏不露啊……’

印宿收起紙條,慢悠悠地揉成一團,放到她的口袋裡。

一節(jié)課下來,她黑色外套的口袋裡已經(jīng)收集了滿滿一袋的小紙條。

一個響亮得近乎於囂張的聲音在安靜的樓道內(nèi)響起,接下去就是劈劈啪啪的腳步聲。

‘Suzy!’

那聲音越來越近。

印宿慢吞吞地走下階梯,把口袋裡的東西抓出來,一把丟進一旁的垃圾筒裡,身後跑過來的人想都不用想是誰,真是奇怪,她不是一下課就跑到他的‘柯柯’講臺前面,好認真地問他問題,怎麼還能看見她出來了呢?

Kimberly停在她面前,不懷好意地眨眨眼,‘陪我去餐廳吃飯吧,我恰好有話想問你哦。’

印宿大致知道她要問什麼,她抱著書向外走去。

‘我得回宿舍看一下,阿諾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醒呢。’印宿語氣中並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Kimberly跟在她後面,語氣卻有一些心虛,‘我哪裡知道那一點劑量的鎮(zhèn)定劑會讓它睡這麼長時間啊。’

印宿回頭,安靜地看向她,在她的目光下Kimberly的聲音越來越低,長長的睫毛閃爍不已。

‘好吧,我承認我是想讓它多休息幾天,怎麼,那也有錯?’她昂著頭,雖然強詞奪理卻還理直氣壯得很。

印宿無奈地垂下眼,Kimberly賴皮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厲害,她若是爭辯也辯不過她,索性就沉默地不說話了。

Kimberly忽然敏感地察覺到什麼,轉(zhuǎn)過頭去,好長時間都沒有說話。印宿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一道頎長的身影從教學樓大門內(nèi)走出來,是柯柯。

看到站在門口的印宿和Kimberly,腳步略微頓了一下,然後只是站在原地微笑著對她們點了點頭,Kimberly被他電得傻傻地,站在原地,呵呵地笑,乘她思考能力爲零的時候,印宿快步離開。

公寓的宿舍門口,印宿把書夾在胳膊下面,雙手費力地在手中的外套裡翻找著什麼。

左邊的口袋,沒有?她皺了皺眉,把手伸進外套的另外一個口袋裡又一陣仔細地查找。

還是沒有?

她靠著牆壁,努力地回憶著,早晨出門的時候在手上,去學校,上課,教室,下課……然後想起剛剛?cè)缘舻哪切┬〖垪l,難道是那個時候不經(jīng)意地一起丟掉了?

身後細微地響動了一下,印宿回頭,看到對門的韓國女生打開門走出來。

已經(jīng)中午11點多鐘,她卻仍然穿著一襲白色的絲綢睡衣,染成酒紅色的長髮披散著,難得的素面朝天,少了大濃妝的臉上顯出了幾分的清秀,看上去竟有些動人的楚楚可憐。

擡眼看到她,她楞了一下,表情中隱約地閃過一瞬驚慌。

‘Suzy!’她喚了她一聲,聲音又急又尖又快,驀地高上去的,竟透露著幾分緊張,下一秒,她身後半掩的門內(nèi),一個人影飛快閃過去。

一樣東西自印宿的外套口袋掉到地上,清脆地‘鐺’一聲,韓國女生的眼底閃爍不定。

印宿斂下眼,木訥地對她說了一聲嗨,隨即慢吞吞地蹲下身,把鑰匙從地上撿起。

不過是一秒鐘的時間,她已經(jīng)知道了裡面發(fā)生了什麼,這種事情,很諷刺地,她恰好不太陌生。

偷情而已。

若無其事地直起身,視線從她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掠過,沒有透露出太多令人不安的情緒,簡單地與她寒暄了幾句後,轉(zhuǎn)身,也就避免了尷尬。

入夜颳起了大風,印宿聽見那詭異的風聲中,有個細弱的聲音在叫她,帶著尖利的哭音。

她猛地從牀上坐起來,嚇出一身的冷汗。臥室裡一片黑暗,又一道猛烈的風聲,鬼哭狼嚎的,窗外的樹影在白得刺眼的牆壁上淒冷地晃動,隱約一聲哎呀的哀叫,在這樣暴虐的夜晚聲音尤其地恐怖。

門被拍了兩下,‘Suzy,你睡了嗎?’是Kimberly軟軟的聲音,可憐兮兮的。

狹窄的單人牀上的身影僵了幾秒,‘還沒,你有事嗎?’

‘我——我睡不著,我們聊天好不好?’

耳邊又一陣狂風大作,睡在牀下的阿諾喵地叫起來,眼睛在牀底的昏暗中亮得像一盞鬼魅的燈,尤其地驚人。

‘你快一點開門哦……’

她伸手紐開牀頭的檯燈,起身,戴上眼鏡,順手把枕邊的一樣東西塞回抽屜裡。

打開門,眼前一片通明,印宿看了一下,似乎屋子裡所有的房間都亮著燈,臥室,客廳,浴室,廚房,洗手間……幾乎所有的燈全部開了,Kimberly抱著她的熊,卷著一條五彩斑斕的羊毛毯站在面前,全身裹得緊緊的,光腳丫站在她房間外面,睡眼惺忪臉上一片驚恐,圓圓的大眼睛裡還閃動著可疑的水光。

Kimberly衝進臥室,幾個大步便跳上印宿的牀,鑽近被窩裡,從頭蒙到腳,依稀看到被子瑟瑟地抖動著,整張木牀都咯吱咯吱地響。

印宿知道,她可能是害怕了。

她把門關(guān)上,搬了一張椅子在牀前坐下。

好長時間後,Kimberly躲在被子裡,只露出一半的臉,低聲向她抱怨。‘你今天沒有都沒說一聲就走了,害我一個人在學校餐廳吃飯,好孤單哦。’

印宿靜默了一會兒,‘列山不陪你嗎?’

‘他今天實驗室裡有事,我不能打擾他嘛。’她一邊說著,放在枕頭上的手一邊玩著頭髮,捲曲的頭髮打著卷,亂糟糟的像頂著一個被搗毀了的鳥窩,‘不過我下午下課後他一直陪著我,好幾個小時呢,真是幸福。’

她滿意地張開手臂,那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似乎就擁有了全世界,看上去天真又無辜,莫名地令人心生憐惜。

印宿也躺到牀上,與她頭靠著頭卷著同一條棉被,外面漸漸地安靜下來。

‘Kimberly。’印宿突然叫了她一聲。

‘恩?’她抱著枕頭,嬌懶地應了一聲,聲音裡已經(jīng)有幾分睏意。

‘明天我要回國一趟,你幫我照顧阿諾幾天好不好?’

‘咦?怎麼突然想要回去啊,這一年都沒見你提過要回去。’

印宿遲疑了幾秒鐘,‘我妹妹要結(jié)婚,我回去參加她的婚禮。’

她睜開眼睛,‘你妹妹?那也是爸爸媽媽的女兒嗎?’

印宿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

‘你都沒跟我說過,她是一個怎樣的人,漂不漂亮?’她興奮起來,一連串地問了許多問題,睏意似乎一瞬間一掃而光。

印宿沉默了半天,問出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看過童話故事沒有?’

‘當然!像我這麼大的人哪一個不是吃童話故事奶水長大的?’

‘那你也應該知道,每個童話故事中有說過,妹妹都是要比姐姐漂亮的。’

在靜默的夜晚中,印宿的聲音安靜極了,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飄過來的,不能確定的遙遠。

Kimberly的眼睛轉(zhuǎn)了幾圈,似乎是恍然大悟,‘對哦!’

她眨眨眼,緊接著問了一句,‘那她比你還漂亮嗎?’

‘我四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它,那時候她剛被護士從產(chǎn)房抱出來,只是一個小嬰兒,小小的,讓人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樣子的姿勢去擁抱纔是最好的,她的眼睛像黑色的水晶,皮膚白得近乎透明,是純色透明的水晶,一個小巧的水晶做成的娃娃,第一眼看到她,無論是誰,心都會融化成一灘柔軟的水……’

印宿緩緩地回憶著,燈光下,她笨重的黑框鏡片柔和地閃著光芒,那一瞬間,她的神情極其動人,Kimberly支著頭看她,一時竟看癡了去。

她安靜地聽她說著,‘你一定很疼愛她。’

印宿沉默下來,淺淡地笑了。

‘早點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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