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宿慢吞吞地從路邊一家超市裡走出來,手上抱著一個龐大的牛皮紙袋,她頎長暗黑的身影穿過街道,經過老城區那些佇立了幾百年的的教堂與古堡也沒有絲毫的加快或者減慢。城市中央的海拔135米的古堡直直地指著天空,天空藍得驚人,那種完美而清癯的色彩壓在灰白色的Edinburgh上方,幾乎讓她無法呼吸。
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顏色心會隱隱作痛,印宿知道,所以她只是埋頭看著腳下的路,她不看那些澄澈,不看。
接近四月份的天氣,印宿穿著一件黑色薄呢大衣,裡面是一件樣式簡單的白襯衫,下面一條長及膝蓋的黑色棉布裙,黑色絲襪包裹著她瘦削的腿,最後是一個永遠的黑色圓頭皮鞋。她看上去像極了一個在修道院裡面待了幾百年的女巫,一襲陰沉無趣的黑,更誇張的是她臉上那副醜陋無比的眼鏡,笨重的黑框幾乎擋住了她的大部分臉,再加上她刻意披散在肩頭的頭髮,連剩下的一部分輪廓也被蓋住了,於是,在來往的路人眼裡,她只是一個面容模糊的人。
一個面容模糊的陌生人,突然地出現,突然地經過,突然地消失,從開始到最後,沒有誰會留意。
她沿著高街慢吞吞地走往下走,地面上鋪著古樸的石子,平底皮鞋的後跟從地面上敲過,不緊不慢地篤——篤——篤,道路兩邊的墨綠色的樹影裡隨處可見古老的房舍,有著棕色的木條籬笆或黑色砂石砌就的矮牆,依據Edinburgh地勢高低起伏,這樣走了四五分鐘之後,印宿來到一棟磚石結構公寓樓前,陡斜的深灰色屋頂掩映在房子四周高大的樹冠中,暗紅色的磚牆暴露在外面,樣式古板,只有兩層高,牆角經年月久地生著一層苔蘚,茂盛得發黑。
走進公寓的大門,凱瑟琳太太坐在值班室內,視線隔著一扇小小的玻璃窗飛快地掃過她一眼,認出了住在二樓的印宿。
今天這麼早就下課了?她笑瞇瞇地,隨口問了一句。
印宿楞了一下才點了點頭,其他的就不會再多說了,凱塞琳太太不會生氣的,她早認爲印宿的過分沉默其實是緣於某種精神上的毛病,所以,她並不會勉強自己做醫生應該做的工作。
她很安守本分,她知道自己只是一個看門的人。
鼻息間一股潮溼的黴味,樓道里的燈管壞了一盞,再加上建築的設計缺陷,樓道里總是略微地顯得陰暗,印宿的鞋子小心翼翼地踩上木頭樓梯,那些沉積在木縫裡許多年的灰塵在她腳邊彈跳起來,待她的腳離開的時候,復又無聲地落回原地。在這樣陰暗的樓道內,每過一個臺階,印宿總是會在頭腦中假設起這樣一次起落,於是,腳步也就愈加的遲緩。
順著樓梯走到二樓,往右拐了一下,印宿走了幾步然後在一扇門前停住,門上面掛著一個小銅牌,寫著NO·217,門的表面塗著豔麗的綠色油漆,並不很均勻,看上去像一塊繪著抽象派作品的畫板。
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騰出一隻手習慣性地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眼鏡,理了理剛纔被風吹亂的頭髮,這才從大衣口袋裡取出鑰匙,打開門。
客廳並不大,潔白的牆壁,地上嚴嚴實實地鋪著地毯,花紋簡單,窗臺上擺著鮮豔的盆栽仙人球,耳邊驀地一陣古怪的音樂,夾雜在背景音樂之中的幾聲尖叫令印宿一下子就想到了她的室友Kimberly,還有一位估計是對門的韓國留學生,她看了一眼,Kimberly臥室的門開著,果然,兩個女孩兒坐在電腦前玩遊戲,表情激奮,玩得不亦樂乎。
Kimberly是個北京女孩,中文名字叫孫小美,是醫學院的學生,她來這裡比印宿早,人也很熱情,160身體看上去到處都是圓的,不是肥胖,而是一種——一種看上去很珠圓玉潤的感覺,圓圓的身子,帶一點嬰兒肥的圓臉,圓圓的眼睛,整個人像一個潔白的圓碟中央的一團粉蒸肉,異常的無辜可愛與心無城府,幾乎整個留學生部落都知道這個熱力四射的可愛女孩。
往裡面再走了幾步,這才發現客廳裡還有一個人,坐在靠近牆壁最裡面的黑色沙發上,安靜地捧著一本厚厚的書,那人印宿也是認識的,Kimberly的男朋友,中文名字叫列山,也是Edinburgh的留學生,覺察到有人進來,他擡眼,禮貌地對印宿點了點頭。
印宿也拘謹地回禮,只是因爲懷抱著一個龐大的紙袋所以動作顯得有點笨拙,再度擡眼時他已經低下頭繼續看書了。
驀地,耳邊響起一陣怪異的音樂,緊接著就是女子故意捏著鼻子嗲嗲地宣佈,今天的遊戲冠軍是阿土伯!然後阿土伯的玩家Kimberly呵呵地大聲笑了起來,口裡唸叨著熊啊熊啊我又贏了你韓國姐姐之類的話,轉過身兩手在一邊的□□熊身上開始使勁地拍,一陣砰砰噗噗。
那是Kimberly的習慣,她對待那有她身體一半大跟她氣質神似的熊向來不怎麼溫柔。
Kimberly擡頭,看到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後的人,喝地一聲倒抽了一口冷氣。
‘Suzy,你怎麼突然就走進來了,可真真地嚇死我了!’她用力地掐著熊的脖子拍著熊的胸口,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沙發上看書的列山被Kimberly一陣咋呼擡起頭來,坐電腦前的韓國女生也若有若無地掃過印宿一眼,妝容精緻的眼睛塗著深藍色的眼影,愈加地顯得目光深幽與意味深長,印宿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尷尬地站在原地,嘴脣動了幾下似乎說了一句抱歉,聲音卻異常的很低,幾近於囁嚅。
Kimberly也都已經習慣了她的木訥,大咧咧地擺擺手,走過來湊到她身邊,好奇地在她懷中的紙袋裡面搜刮了一通,不過手伸進去才刨了兩下就立即擡頭,修得很漂亮的眉毛驚訝地高高揚起。
‘你就買了這些東西?’她揚手,手中赫然一包速食麪。
‘不止啊,還有阿諾的骨香魚排。’印宿低頭從紙袋中拿出一大包東西,證明似的拿給Kimberly看。
‘有沒有搞錯,那隻懶貓吃得比你還好,我看你三分之二的生活費都用來供養它了,你可別寵壞它了。’她大呼小叫地,表情很不以爲然。
Kimberly雖然讀的是獸醫學系,但奇怪的是,她對動物向來沒什麼愛心,或者,她只是對阿諾缺乏愛心,動物總是很敏感的,阿諾一定也察覺到了她的不友好,故而更是一天到晚對Kimberly愛搭不理,一貫的傲慢。
他們彼此已經積怨很深了,這並不是什麼新聞。
‘Kimberly,你還要不要玩,你的股票要降價了!’韓國女生坐在電腦前涼涼地說了一聲,她的聲音軟軟的,帶著韓國口音,很好聽,Kimberly聽到這句卻大驚失色,邊跑邊跳連喊帶叫地衝回去,不得了了,姐妹兒我這下子要破產了,要破產了!
一陣哀鴻遍野的鬼叫。
印宿呆呆地站了半晌,又伸手擡了擡眼鏡,轉身向對門的房間走去,那是她的臥室。
房間是頂樓,能夠看得到屋頂的斜坡痕跡,像一個封閉的閣樓,靠近牆壁的地方放著一張簡單的單人牀,屋頂的斜坡落到牀頭,開出一扇小巧的百葉木窗,推開鐵質地的支架,可以看到外面婆娑的樹影以及火山口上方尖尖的券頂。
阿諾湊到她腳邊,‘喵嗚’地叫了一聲,印宿把手上的紙袋放到原木地板上,手指輕輕撫過手掌下柔軟光亮的皮毛,她出去了兩個小時,怕它出來又惹惱了Kimberly,只好把它關在臥室裡,它一定是寂寞了,脖子上的毛都微微豎著,情緒也有點浮躁。
阿諾是她剛到這裡的時候撿到的,一隻混血流浪貓,腿折斷了,後來雖然被治好了,但看人的目光總是帶著些微的防備,也很疏離地習慣性地與人保持一米的距離,不過,阿諾雖然腿受過傷,恢復後踱步的姿態還是很優雅,甚至是極端挑釁的趾高氣揚,那可能也是Kimberly不喜歡它的原因。
阿諾動了一下,繞著地板上的大紙袋轉悠起來,它已經敏銳地嗅到了美食的存在。印宿模糊鏡片之後隱約閃過一道表情,似乎是一個囫圇的微笑,不過還是太模糊,似笑非笑。
‘對不起,我知道你餓了,我給你買了你最愛吃的魚排哦……’她一邊說著一邊把從紙袋裡拿出一包東西放到阿諾的鼻子面前晃了一下,阿諾咬著她的手,興奮地叫。
門忽然響了,很有規律的兩下,‘Suzy,你的電話!’是列山的聲音。
真是奇怪,臥室的電話爲什麼沒有響?印宿翻了個身,險些從牀上掉下來,手在枕邊摸索了兩下,抓起眼鏡戴上,這才發現是臥室牀頭的電話線鬆了,鬆動的線頭掉在地板上,凌亂地繞成一堆,一定是阿諾淘氣地扯下來的,難怪這一個月一直沒有電話,事實上,也很少有人找她。
她到臥室的門後面,掃了一眼鏡子裡的自己,隨後打開門。
‘謝謝。’她對著客廳一角專心看書的人模糊地說了一聲,隨即慢吞吞地走過去,拿起話筒。
‘你好。’她問,聲音不緊不慢的。
一旁看書的列山擡頭,面無表情地掃過她一眼,隨即低下頭去繼續看甘特馬赫的Theory of matrices。
電話那頭一陣安靜,隔壁的Kimberly又大聲歡呼起來,聲音大得可怕,印宿只有抱著電話慢吞吞地走回自己的臥室,關緊門又問了一遍。
‘我還以爲打錯電話了。’一個略帶冷意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過來,印宿楞了一下,這種疏遠又有幾分耳熟的聲音是……
‘覺夫?’這是她下意識中的第一個反應,而她也將疑問問出口了,‘你怎麼有我的電話?’
‘爸爸告訴我的。’
她眨了眨眼,有點困惑的樣子,最終還是確定了一下,‘是你爸爸,還是我爸爸?’
那頭停頓了一下,聲音驀地低沉下去了,‘你以爲呢?’
印宿再怎麼遲鈍也不會聽不出其中細微的不悅,她低頭想了半晌,不再糾纏這個話題。她將電話放到桌子上,拿著話筒不緊不慢地問了一句。‘你有什麼事嗎?’
‘東西收到了?’
‘什麼東西?’她傻傻地問。
‘喜帖。’他冷冷地吐出兩個字。
印宿頭略微偏了一個角度,視線剛好落在不遠亂七八糟的書桌上,那一摞書本中央有一個開封的信件,被撕開的粉紅色信封裡露出一角紅色,大紅色的,紅得很喜慶。
她收回視線,木訥地應了一聲。‘恩。’
‘那你到底是收到還是沒沒收到?’
‘收到了。’印宿好脾氣地重複了一遍,‘恭喜你們。’
他的聲音通過國際電話平靜地傳達過來,‘池喬希望那天你能回來……’說到這裡,他略微停頓了幾秒,似乎在等她的反應。
‘哦。’印宿有點慢半拍地迴應,令人不由地懷疑她是否一邊打著瞌睡一邊漫不經心地用睡覺的呼聲來敷衍。
‘哦是什麼意思,到底是回還是不回?’男子的聲音已經隱約地不耐煩了,帶著一些惱怒。
‘我會回去的。’她慢吞吞地說了一句。
那頭安靜下來,很突兀地安靜了好長時間,也不掛電話,連印宿都覺得應該開口說些什麼纔不至於場面尷尬,可她剛要開口卻聽到了那頭機械的切斷音,嘟的一聲,極其的乾脆。
印宿拿著電話,耳邊一聲聲短促的聲音,短而且匆促,傳達著某種令人不安的東西,她呆呆地看著窗外那一怵天空,有一瞬的癡楞。
窗戶開著,常年從海上吹來的風很涼,窗外的枝葉堅硬的地中海生物搖晃得很厲害,嘩啦啦地響聲異常地大,色彩明媚的天空底下,卡爾頓山上的制高點孤獨地聳立於海霧中央,在眼前更遠的地方隱現。
一直聽到阿諾不耐煩的叫聲,她纔回神地放下手中的話筒。
阿諾趴在她的拖鞋上,毛茸茸地睡成一灘,她蹲下身,把手中拆到一半的貓食放到阿諾的碗裡,阿諾卻一直趴著沒動,她的手指示意著魚排,它卻忽然擡眼,眼睛安靜地對著印宿,那一對耀眼的金色在流光中善舞地幻變著,像是看穿了什麼。
印宿轉過視線,心中微妙地瑟縮了一下。
阿諾是隻精明的貓。
太精明瞭,總是讓人會不由地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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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改正過來了,名字寫錯了,呵呵,謝謝笑晴同學,是闌珊貓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