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早點前去,不過是“立即趕來”的客套用語。形勢逼人,容不得再耍拖延戰術,我當晚就帶團趕到了神奈川縣,待安全人員搞好了酒店手續入住時已凌晨三點了。這也怪不得他們,因爲北條老兒要跳大神,這一晚有無數的大小官僚趕到小小的神奈川縣住宿,因此光是尋找一個可以住下我們代表團的酒店就花了幾個小時時間。要不是身份特殊,只怕只有打地鋪的份了。值得欣慰的是,來到日本後,起碼中華大地的那些特急以下的事我可以完全丟給別人處理了,腦子可以稍微輕鬆些。於是我特意吩咐了守衛嚴守大門不得任何人進入,好讓我睡到中午才起牀,補一補前些日子的疲勞。可別看我官越做越大,這種想偷懶的命令卻一直沒有順利地被執行過。正睡得雲裡霧裡的,忽然耳邊響起炸雷般的聲音:“黃二,起來了,有客人!”
這一剎那,給驚醒的我竟有種疲憊不堪的妓女給老鴇押起牀接客式的仇恨和屈辱感!什麼堂堂幕府大將軍,連個囫圇覺也睡不成!可我睜開眼看到是巴斯克冰在面前,立即說明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前些日子不比我輕鬆,偶爾在廁中相會,都有些“睡得比狗還晚,起得比雞還早,乾的活比騾子還累”的辛酸牢騷。這次到日本來,他途中在飛機上就鼾聲大做,睡得人事不醒,找酒店的時候完全脫離了我的安全負責人的職守在一邊睡覺,可見累成了什麼樣子。他來叫我,那勢必是有不得不起來應付的事了。我心裡叫苦,但怒火已去,問:“有什麼事?”
巴斯克冰掩飾不住虛弱和疲憊地打著連串哈欠說:“寒寒請你到內庭去一下,好像有要事相商。”
我倆步履蹣跚地掙扎到內庭路口時,卻看到有穿宇宙軍制服但一點不認識的士兵站崗,他們伸手就把巴斯克冰攔了下來。我頓時明白前面是什麼人了,精神一振。緩步走去一看,庭院中的假山中有一個小小石桌。大約是給在這裡休閒的人下棋用的。桌邊已坐了三個人:奧維馬斯、寒寒和韓曾。
“打擾了閣下地休息,實在不好意思。”說著這種客套時,奧維馬斯臉上絲毫不帶愧疚之色:“然而時間有限,必須見你一面。對於有些事情,必須聽聽你的真實想法。”
我打了個哈欠說:“我現在思路還不清楚,你們先說吧,我聽著。”
韓曾先發話了:“關於出戰準備,大將軍地承受底線是什麼?”
“喲。這個你問她就行了。”我對寒寒揚了揚下巴:“在雷隆多時你們就知道,這女人管完了我所有的事,搞不好以後我女兒找工作嫁人都還得靠她……”
奧維馬斯忽然笑了:“怎麼,你有女兒了?”
“哪裡哪裡,我是說假設啦……”
“大黃,不要插科打諢!”寒寒嚴肅地說:“大家時間都很寶貴。”
“好吧好吧。”我連打了幾個哈欠,疲倦地靠在椅背上:“敵人有一顆比我們更大、資源更豐富的星球。十億動員,未必能夠啊!剋扣一分一毫都是難以想象的。”
韓曾又問:“也就是說,大將軍絕對不會接受北條鎌倉提出的一千萬最低動員方案了?”
我反問道:“都是帶兵打過仗的人,你們會接受麼?”
“老師的心意,我能瞭解。”奧維馬斯緩緩地說:“他未嘗不明白這個道理。然而如果真要以全部精力投入對費里亞作戰,一是可能會有糧食減產民不聊生之憂。二是可能會造成日後軍人把持政治的局面。他老人家不願意再看到天下大亂啊!大時代之後,GDL從割據軍閥手中收回權力前後用了接近二十年,期間屢屢有叛亂髮生。當時地天災,倒有一小半是被掩飾的。這段記憶對他來說太深刻了,以前曾對我講過,軍人絕對不能把持政治。”
韓曾拍了拍大腿。叫道:“他老人家操什麼空心!咱們不把持就是了,大不了寫個什麼承諾書……”
他這一句話說出來,我們三人都死死地把他盯著。這傢伙立即如坐鍼氈,問:“我說錯什麼了嗎?”
“現在重要的是,我們沒時間考慮以後的事。”寒寒說:“人和環境都是會變化的,以後的事,現在誰也說不清楚。現在最直接的問題是,北條鎌倉所堅持地與我們的目標是矛盾的。如果只投入他同意的那點人力物力。最樂觀的預測是我們可以恢復與共工要塞的聯繫,稍微加強一些在尼布楚陸地上地根據地,然後就做不了什麼了。這些目標實現後,後方的政局會怎樣影響前方,誰能預料?對於出戰的將領來說,後方沒有穩定的和目標,就談不上制定和實現什麼遠大戰略。”
“你說得很對。”奧維馬斯點了點頭,又轉過頭對我說:“你有什麼看法或者準備?”
我伸了伸懶腰說:“無論幹什麼事,北條鎌倉都不肯放手。要把民主派改革全都推到老亞當斯頭上,我看是不合適的。除掉了亞當斯家族,民主勢力依然有人操縱,這個人是誰不言自明。我們都是軍人,跟他鬥政治實在是有些力不從心的感覺。是得想想辦法了。”
“是啊,是得想想辦法了。”奧維馬斯問:“請問閣下現在有何上策?”
我一時語塞,心裡開始打鼓:他地語氣不同尋常,隱隱含有殺氣,難道……但會不會只是在試探我?這種事可不能大意,我與眼前的這個人風風雨雨相處了多少年,但實在是從未建立過推心置腹層次的信任關係。考慮再三,過了好一會才勉強說:“下午見過他再說吧,看看能否讓他讓步。”
奧維馬斯平緩而堅定地說:“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那是不可能的。”
中午吃過飯後,我特意睡了一覺,直到精神清爽了纔起來,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了。寒寒等人已開始準備祭祀時的服裝。她隨口告訴我說龜井壽已打電話催了我五次,說奧維馬斯大概兩點不到就已到達那裡跟北條見面了。我遲遲不去實在失禮。但這個失禮是寒寒造成的,可見應該是更好的選擇。於是我也不著急,慢條斯理把幕府大將軍的行頭穿好,帶上巴斯克冰和五十名衛兵行向宇都宮。那裡已聚集了不少政界要人,但都給攔在山腳下。我地衛隊也都給擋下了,只放我一人上去。
大概是爲了會見我和奧維馬斯,北條庭院裡地侍奉人員給撤走了不少。我一路走來,只在兩個路口看到保安值守。其餘地方竟都空無一人。尋到北條居所時,隔著老遠就聽到激烈的爭執聲。這二人自然就是奧維馬斯和北條鎌倉。他們用日語激烈地爭吵著,我半個字都聽不懂,只得走上前去勸解:“二位息怒,息怒,有話好好說。”
有我加入,會議通用語只得改成漢語。對他們來說。用漢語吵架就沒日語那樣得心應手,氣氛大概能緩和一些。北條狠狠地瞪了奧維馬斯一眼,對我說:“你們地想法我都明白,但我不會讓你們那樣做的。獨裁天下,想也不要想!”
“我有點冤枉啊,大人。”我一臉無辜地說:“你們說了什麼我都不清楚。剛來你就給我扣上一頂獨裁者的帽子。再說我們有兩個人,何來的獨裁之說?”
北條老兒絲毫不理會我的打岔,依然語氣尖銳地說:“十億人交在你手裡,你會放手嗎?GDL成立五十餘年以來,一直在防止這種事情的出現!”
我只得正面迎戰,說:“GDL已經沒有了。閣下,是您親手把他毀掉的。”
北條鎌倉厲聲道:“不,毀掉GDL的是你,還有你,我地學生!”
我不知道他們事先說了什麼會鬧得那麼僵,但北條的怒火已侵襲到了我身上,不抵抗不行。我咳嗽了一聲說:“那是些題外話了,眼下我們二人不過是領地在敵人手裡的幕府將軍而已。離你所說的‘獨裁者’差得遠呢。如果你認爲把太多人交給我們不放心,大可成立一箇中立的監管委員會什麼的,這些議題我們都可以平心靜氣地商量,何必鬧得那麼兇?”
奧維馬斯在後面冷冷地說:“黃而,前面的話歸納起來還是那一條:老師只答應給我們一千萬人,一萬億資金。他一分錢、一個人也不願意多給了,說是怕養虎遺患。”
我苦笑了一下,老人都是這麼直白麼?只得竭力堆出笑容說:“鎌倉大人,一千萬少了些,加一點吧。”
“不管你們怎麼說!”北條鎌倉地怒氣絲毫不減,火氣十足地說:“仗可以去打,但染指天下,依然想也休想!我已經太老了,大概看不到你們班師回來的一天,但只要我還在這世上一日,就不容你們顛覆天下!”
“已經顛覆了,大人。”我苦笑了一下,心裡的不耐煩和怒火也漸漸堆積:不知奧維馬斯跟他說了些什麼?大概已經辯論得很透徹了吧。在這種走過三個世代的老人面前,什麼僞裝都是徒勞的。他聽得出真誠和虛僞,一眼就能看到最遙遠的可能,只要不能迴避那個問題,一切都是徒勞。然而我們現在要做地正是去迴避那個主要矛盾做好當前的事。他卻不會答應讓我們這樣拖延迴避的,這種意願如今已經很清楚了。
奧維馬斯忽然大喝道:“老師,請你以人類大局爲重!即使是以內藤氏的‘十億動員’案,我們的力量也不見得足夠。如果我們失敗,人類就只有面對從星空中消失的命運,你要慎重考慮,不要以私情爲重!”
“吵什麼吵,當我老人聽不到麼?”北條傲然藐視奧維馬斯說:“不要把什麼‘大義’名分擡得那麼高,只要你沒有那樣地野心,用現有的條件做好現有的事就行了。考慮得太多,可不是你們軍人應當所爲!”
“我們還是政治家,政治家。”我立即提醒道:“我們可都是民主的全球議會首席議員呢。”
奧維馬斯吼道:“黃而,說那些沒有用!如果說那些有用的話,在你來之前問題就已經解決了!”
他說這句話時臉側向我,竟悄悄使了個顏色。雖然臉色身形都無異狀。也沒有任何殺氣外泄,可以我與他打的多年交道立即明白這其中是什麼含義。既然如此。事先攤開來說把這種事商量好謀定而後動不好麼?可惜我倆在走進死衚衕的最後一刻前還不能信任對方啊,此時也不過是無可奈何”
好在事先並非全無準備,我用最短的事件判定了利害得失,迅速做下了決斷。長嘆一聲站了起來,順手提起放在身邊地佩刀,高聲叫道:“北條大人,說得這麼僵實在是不好。既然你只要在世一天就不會看到我們坐大,非要我們去實現‘最低目標’。那你就是絆腳石了。”
“怎麼,你想用武力威脅我麼?”北條鎌倉冷笑一聲,手掌忽然在地板上一按,身子直竄而起,將旁邊刀架上的一把太刀抽了出來:“這宅內四周伏有二十名精銳武士,不知你二人可能對付多少?就算他們不上,本閣手下太刀也足以十步之內斬你二人頭顱!想當年擔任司徒王衛隊長。刀下斬殺妖魔小丑無數。回到日本之後,倒有七十年未有人敢向我挑戰了!”
“您啊,那麼激動幹什麼?”我連忙作出畏縮姿態說:“我不是在跟您講道理嗎,您怎麼就先拔刀了?當然,我也不是怕你才這麼說,本人可是新科宇宙戰鬥英雄。多次赴湯蹈火與費里亞人火拼,武藝高強,而且年輕力壯,您老真要對我動刀,可得想清楚嘍!”
此時這麼說話,倒真是在虛言恫嚇。雖然那些戰績不假。可從禿鷲要塞冒險之後,我地功力到現在都沒怎麼恢復,雖然比常人強壯一些,但遠達不到與這種隱藏劍聖比斗的程度。北條卻似已洞察了我內心的想法,冷笑道:“廢話什麼?拔刀見真章吧!”
我悠悠嘆道:“天下大事,要用砍人決鬥的方式來決定?實在是太兒戲了,您就算贏了我們,把我們倆的腦袋都砍了。又準備怎樣?”
北條冷笑道:“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自然會有人來接替你們的。”
“那得了,不得不打了,免得自己被人接替啊。”我慢條斯理地抽出了刀,雙手舉起直向天花板,說:“大人,我沒怎麼學過刀術,一招一式都是實戰裡來的,狂野得很,你得小心啊,別給我打壞了!”
北條老兒當真是多年不動手,此時竟然興奮得面露紅光,雙眼也睜得極大,儘管已到暮暮之年,眼中精光仍然魄人心魂,可見當年是怎樣了得的人物。這種劍聖興奮起來,可苦了第一個應戰地我。正愁眉苦臉間,奧維馬斯冷冷地說:“老師,那二十名武士不會來了。龜井壽適才把他們都抽走協助防禦祭祀大典去了,他沒告訴你麼?”
奧維馬斯的話音未落,我便把刀擲了過去。這一招流氓得很——那是一把五斤重的鋒利太刀,雖然不是削鐵如泥的高振動粒子刀,但誰也不會想去捱上一記的。再說奧維馬斯剛纔的話裡隱含的內容著實可怕,事關得失成敗關鍵,即使是北條這等城府地人也不由怔了一瞬。儘管他極快反應過來,振臂撩刀把我的飛刀擊得直射向天,牢牢地釘在了天花板上,卻終於是晚了那一瞬。也許只是普通照相機快門的一閃那麼短的時間,卻完全扭轉了局面。就在他舊力已去新力未生的那一剎那,我縱身撲上前去,用GDL標準擒拿手鎖住了他的雙臂關節,死死地鎖住了。
儘管北條老兒年少時便曾威猛無敵兼我現在神力未復,然而年齡地差距比這種差距更加巨大,他用力試圖掙扎,然而老人的爆發力根本無法從我的擒拿中抽出手來。正在此時,他身後的奧維馬斯忽然撿起身後擺放的佩刀,和身一靠,連人帶刀撲上了北條鎌倉的後背。佩刀輕易地刺入了北條鎌倉地左後腰,帶血的刀尖從他的右前腹直突了出來,這一刀立即奪取了他蓄積許久的力量,與我對抗的雙手頓時變得無力了。
由於近在咫尺,北條鎌倉此時的面目表情我看得格外清楚。他的臉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我這一輩子缺德事幹得多,所以多次在別人臉上看到這種表情。然而北條地表情卻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那是一種集合了猜疑、無奈、悲愴、悔恨、悵然若失和如釋重負爲一體的表情。他帶著這種表情略略轉過了頭,又轉過頭看了看我,終於什麼都沒能說出來,這位操縱了主星大半個世紀的老人終於倒下了。
北條倒下後,現場變得死一般的寂靜,大概是因爲還活著的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過了好久,奧維馬斯才問:“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意料中事,也是唯一的選擇。”我嘆了口氣說:“只是對這樣的一個老人下手多少有點不快罷了。接下來準備如何收場?”
“你已經用行動回答了我。”奧維馬斯傲然道:“到了那一刻,我終於放心了,你果然是幹大事的人!只要你我精誠團結,沒有什麼困難能難得倒我們。韓曾已從月球基地秘密抽調了兩千名士兵組成陸戰隊趕到了神奈川山中埋伏,連同你一個月以來陸續潛伏到這裡的兩千五百人,控制局面不成問題!重點對象名單已經列了出來,只要在六點之前除掉他們,大事可定。”
我張了張口,什麼都沒能說出來。我的佈置他早已知曉了,而且事先也做了同樣周密的佈置,這樣的一個結局,可以說是我們兩人不約而同或者說心懷默契地聯手做成的。那麼地上的這個老人呢?
我竟然首次爲了手上沾血而感到厭惡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