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寧咬了咬牙,繼續道:“風寧以前的確對公子不滿,甚至恨公子將風寧推入宮中,但即便如此,風寧仍是肯定,風寧親手救過的人,絕不會對風寧恩將仇報,若是不然,早在庵堂深山,公子便對風寧殺人滅口了,亦或是對風寧不利了,是以,風寧,自是在意公子,更在意公子是否會好生活著。”
她這話,算是將所有的事都全部挑開了,並無絲毫的保留。
早就懷疑甚至略微肯定這納蘭鈺便是那庵堂深山內被她救過的人了,是以這次,她也不再委婉,直然出聲。
待嗓音一落,她便緊緊的朝他望著,卻是見他神色微變,那沉然深黑的瞳孔,也在剎那間幽遠開來。
他並無立即回話,僅是片刻,他垂眸了下去,濃密的睫毛掩蓋住了滿目的複雜。
風寧無意與他在此事上多做糾纏,開門見山的低沉出聲,“那日庵堂深山內被風寧救過的人,可否是公子?”
他依舊未擡頭,也無反應,猶如未覺。
風寧靜候,半晌,皺了眉,心生起伏。
話都已經說到了這份兒上,這納蘭鈺,仍不願開口麼,亦或是,以前在那深山中被她救過的經歷並非光彩,亦或是他不願提及,是以,他此際便想用沉默來掩蓋麼?
心思至此,風寧目光越發的深了幾許,待再度過了片刻,仍未聞這納蘭鈺回話,她終歸是暗自嘆息了一番,稍稍斂神,只道:“公子不願回答,那便是風寧認錯人了吧。”
說著,嗓音也跟著沉了半分,“風寧不是那人也好,畢竟,那人被風寧所救後,竟也不告而別,倒也不是什麼守禮之人。”
嗓音一落,風寧便垂眸,微微沉默下來。
奈何此際,納蘭鈺突然出了聲,“不告而別,是因無暇告別。”
他嗓音低沉無波,依舊帶著嘶啞,然而卻掩飾不住那滿腔的幽遠與悵然。
風寧下意識的擡眸望他。
他目光靜靜凝上風寧的眼,並無躲避,薄脣一啓,繼續道:“當日青頌尋到我,便急急將我帶至了醫怪處醫治。只是我並未料到,待我走後不久,庵堂便出了事。待我得到庵堂覆滅的消息時,已是幾日之後,而差青頌前去援救,那時,庵堂已毀,再無一人。”
沉寂的嗓音,無波的語氣,納蘭鈺這話,說得卻是極爲誠然,仿若發自心底,並無半分隱瞞。
然而風寧一聽這話,渾身都微微緊繃起來,思緒起起伏伏,驟然間萬丈翻轉,再度憶起了庵堂覆滅時的點滴,悲慼而又難耐。
只是,這股子發自骨髓般的悲慼感,片刻後便被她努力的壓制了下去,她僅是深眼凝著納蘭鈺,自行轉了話題,“這般說來,風寧那日在庵堂深山中救過的人,正是公子?”
他緩緩挪開了視線,點了頭。
風寧心底卻生了自嘲與複雜,不由淡道:“既是如此,風寧在玉石鎮與公子在酒樓中相遇,公子爲何不認風
寧?甚至還待風寧將要出得鎮子時,差人抓了風寧並關進牢中?”
“我此生,並不喜牽絆。既是你不曾認出我,那救我之事,自可塵封,無人知曉。” 他沉默片刻,再度出了聲,說著,嗓音越發幽遠幾許,繼續道:“再者,我當時入住石玉鎮別院,身側危機四伏,連入口的膳食都被人算計,身側除了青頌之外,縱是親手培植而起的人,也不可全數相信。而你,正好是事外之人,爲人老實,良善忠厚,加之又懂藥理,留你在身邊自是有用。”
風寧神色微顫,“所以,就因爲覺得風寧有用,公子就差人將風寧關入牢中,逼得風寧萬念俱灰時再出來放了風寧,讓風寧死心塌地的跟你左右?”
他眉頭微微一皺,卻是不言。
風寧心下翻涌,越發的冷嘲。
只奈何,事實如何,此際再糾結也無用處了,她的命途已被這納蘭鈺徹底改變,事到如今,便也只能逼著自己去接受。
再者,此際這納蘭鈺也是身子孱弱,不知還活得到多久,她縱是對他心生恨意,此際,也消了不少。
風寧如是想著,不說話。
周遭氣氛驀地沉寂下來,開始緘默。
有冷風浮動,不知是否是發冷的緣故,這納蘭鈺面色竟是再度開始蒼白。
風寧擡眸掃他幾眼,心下稍稍一嘆,按捺心神的道:“公子可是覺得冷了?若覺得冷,風寧此際便揹你回屋。”
他依舊不言,僵坐不動,甚至連眼睛都未擡一下。
風寧眉頭稍稍一皺,嗓音稍稍緩和,繼續問:“公子可要回屋了?”
“不必。”這次,他突然回了話。
說完,擡眸朝風寧望來,神色極爲難得的增了幾分起伏,“我納蘭鈺此生,歷來只覺是這俗世虧待於我,怒意冷沉交織,令我不自覺的清冷心狠。奈何,這世上偏偏有你這般蠢笨之人,瑟縮脆弱,彷彿伸手稍稍一捏,便要,碎了。我將你禁在別院,食你喝過的藥,只因只有這樣我纔可放心,身邊危機四伏,暗箭難防,我本就無情,利用你,禁錮你,也不過覺得理所應當。我甚至,讓江傅教你琴藝,讓你學錦兮公主一言一行,我讓你冒充錦兮公主,卻莫名心生不妥,是以,便在你衣食住行上全全補償,讓你徹底享受公主般待遇。我曾以爲,我利用了你,卻也將卑微如塵的你碰上了金枝玉葉之位,如此,你我二人便互不相欠了,只是到頭來,這種相欠,似乎,當真不若自己想的那般簡單,能隨意的,一筆勾銷。”
他極爲難得說這麼長的話,語氣低沉,嗓音嘶啞,然而卻處處透出幾分莫名的沉重與疑慮。
亦如某些感覺,或心生不妥,或覺得虧欠,這些感覺,竟讓他自己都覺得困惑,說不清道不明,卻又像是真實存在。
這樣的納蘭鈺,沉重,困頓,卻又直白得讓風寧震然,甚至心驚。
歷來高高在上,傲然清冷的人,此時此際,竟也會與她
說出這些話來。
風寧並非善於記仇之人,此番聽他這話,一時,對這納蘭鈺的感覺再度變了變。
想來,能有這般想法,甚至覺得不妥,覺得虧欠,如此,這納蘭鈺應良心未泯,還未徹底壞到冷血無情的地步。
只奈何,這又如何!
她的命運已被他徹底打亂,此際更束縛在這別院,進退不得。不得不說,她如今的一切,卻都是他親手造成。
風寧心下嘈雜,凌亂不堪,致使目光都有些發沉發顫。
待沉默半晌後,她才稍稍斂了斂神,擡眸朝納蘭鈺望來,嘆道:“往事皆已過去,此番事已至此,再說也無濟於事了。”
這話一出,他稍稍擡眸朝她望來,陳雜漆黑的目光迎上風寧的眼。
風寧回望著他,並未相避,繼續道:“以前柳姨便與風寧說過,一生向善,日後定有好報。只是柳姨那麼善良的人,也未得到好報,風寧便不信這話了,但如今,風寧還是願意少去想一些人心險惡,亦如此際,風寧願意相信公子對風寧並無惡意,只是有些事,就那麼恰好的弄巧成拙罷了。”
他深眼凝她,半晌,冷沉嘶啞道:“愚蠢至極。在這世上,最廉價的便是善心,與其言善,還不如冷血無情,只有這樣,你纔可安然立足於世,不被別人殺了。”
風寧垂眸道:“風寧無公子這本事,心也沒公子這般大。風寧也曾想過冷血無情,剛毅強大,但風寧終歸是做不到。風寧只想,茍且而活,待尋著師太口中的陌嶸便足矣了。”
“你若當真尋到了陌嶸,且與他說了庵堂覆滅之事,若是,那陌嶸不願大費周章的爲你尋找覆滅庵堂的仇人,不願爲庵堂之人報仇呢?”納蘭鈺嘶啞冷沉的再度出了聲。
風寧神色驀地一顫,渾身也跟著一僵,頓時啞口無言。
是了,若是那陌嶸也不願幫忙,她又該如何?
庵堂血債滔天,奈何,都過了這麼久了,她除了尋找陌嶸之外,自己卻不知該從何處去搜尋那些仇人的蹤跡,更對那些人全無瞭解,如此,萬一陌嶸不幫她,憑她自己,她該如何去應對接下來的事?
心思至此,風寧面色微微有些發白。
納蘭鈺這話,說得緩慢,看似不經意的一問,卻在剎那間擊碎了她心底長久以來的希望,活生生的將她從希望中徹底剝離出來,逼著她自己來面對現實。
她神色越發的起伏,半晌,終歸是垂眸下來,不言話了。
周遭沉寂,風聲似也停下。
許久,納蘭鈺出了聲,“你兩番救我,尋找庵堂仇人之事,我可爲你稍稍出力。”
依舊是低沉嘶啞的嗓音,無波無溫,卻卷著幾許複雜。
風寧驀地擡眸朝他望去,眸中染了不可置信,奈何他並未朝她望來一眼,反倒是垂眸了下去,薄脣一啓,“屋外有些冷了,我想回屋。”
風寧這纔回神,忙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