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意走後,紀如意將瓷盅中的甜品喝盡,再一點點細緻洗刷,擦淨,搬了張椅子,將瓷盅放到廚房櫃架的最上層。
寬大的櫃架上,已經整整齊齊地碼滿瓷盅,那是齊天平對她寵愛的證明,只是此刻,光亮可鑑的瓷壁上,照著她無力憂傷的臉。
夜裡幾度驚醒,醒來卻是夜涼如水的夜色,周身攏著絲被,上面都是齊天平的氣息。
離開兩個字,紀如意不敢想,一想,就心疼得不法呼吸。
他走了三天,一個電話都沒給她打過,紀如意摸出枕邊的手機,按了那個熟悉的號碼,卻遲遲沒有撥出去。
如果現在打給他,她要用怎樣的口氣講話?他說過,他不喜歡她在他面前演戲,那就不打了吧。
而此刻的齊天平,坐在北京酒店的窗前,放眼過去,竟是帝都綺麗夜景。
手機已經捏在手裡一個小時,漸漸有了溫度,那個撥了好多遍的號碼,還是沒有勇氣打出去。
他有想過坦白從寬,但就紀如意那種捨身忘義的性格,肯定會掉頭就走。
這是他最忍受不了的結果,所以,先拖著吧,等等再說!
暗夜寂寞,兩個城市的人,各自執著手機,不說話。
至於命運,正用它那雙無情的手,將所有人的未來全部打亂。
第二日夜裡,接到柚子電話。
紀如意開口就罵:“丫死哪裡去了?還知道聯繫我?”
“別廢話,陪我去個地方!”
“去哪兒?”紀如意看了看牆上的鐘,11點,去哪裡?
“你來了就知道,我在小區門口等你。”
之後對方就掛了電話,紀如意看了下冷寂的夜色,還是從抽屜了翻了那把鑰匙。
似乎是122號車庫吧!她走到122號車庫附近,有些不確定地按了遙控鑰匙,之後嘟嘟兩聲,沉悶的機械鳴叫從身後響起。
轉身,一輛碩大的車停在那裡,周身橘色,從車頭的LOGO到流線造型,統統騷包得讓人有尖叫的衝動。
紀如意苦笑,齊天平真是風光慣了,連給情人選輛車,都要選如此勁爆的型。
一路開過去,數個紅燈,停在路口,不時有探究觀望的眼光投過來,中間接了柚子幾個急催的電話,她便一路飆過去。
到柚子小區門口,車開到她面前,她依舊探著頭看著大門的入口。
紀如意按了幾下喇叭,那貨依舊紋絲不動,沒有辦法,她只能按下車窗,吼:“柚子,上車!”
柚子站在原地,180度轉圈,迴歸原點,纔想起去看面前這輛車,見果然是紀如意,一下子就嚷開了:“什麼情況呢?齊天平的座駕?”
“是他花的錢,寫的我的名字!”
“我大爺的,果然是齊少,出手就是闊綽?!辫肿尤峦?,開了車門閃進去。
又一陣評論,在皮椅上亂按,一會兒開了音響,一會兒開了頂棚。
紀如意有些急:“別亂搞,我第一次開,很多健都不知道幹嘛用……”
“果然高端,這騷包得,齊天平也不怕你被半路打劫?”
“我很少開,只是你急著找我,我想這個點很難打車,所以纔開來的。你還沒告訴我,去哪兒?。 ?
“哦,去這個地方!”柚子掏出手機,屏幕上是一串地址。
紀如意得令,將車平穩開去。
拐過幾個繁華路口,車開進一條小道,周邊是綠蔭鬼魅,地勢越來越偏。
“這哪兒?。】粗觞N像通往殯儀館的路??!”
“也差不多吧,前面那個路口右轉,233號,私人診所?!?
“你生病了?看朋友?”
“不是,打胎!”
“吱--”一聲,尖銳刺耳,是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
紀如意緊緊握住方向盤,轉身,問:“誰打胎?”
“我!”
“你說的,是真的?”
“我這樣子,像開玩笑嗎?”柚子悽然一笑,滲得人心慌。
紀如意卻疲憊地將前額貼在方向盤上……
短短幾天,怎麼他媽全世界都在打胎!
“怎麼了?開車?。 辫肿右娂o如意不動,推了她一把。
方向盤上的頭微微擡起,嘆著氣,發動車子繼續開出去。
柚子走在前面,過於清瘦的手臂推開冷寂的大門走進去。
這個診所隱坐在高大的樟樹後面,穿過長長的亭廊,之後纔是亮堂的大廳。外面看上去就像一家隱秘的小樓,可走進去纔看得出,這是一家設施齊全,裝修精緻的私人診所。
早有護士在大廳門口候著,見柚子過去,迎上來:“是樑小姐嗎?主任已經在做手術準備,請您跟我到候診室等候?!?
三人穿過大廳,走進後面的一間小房間,燈光更加溫瑩。
沙發,窗簾,冒著熱氣的咖啡,桌上的花瓶還插著嬌豔的玫瑰,一切都是生機勃勃的樣子,誰曾想過,這樣的地方,一天要終結多少條生命。
柚子的臉,到了燈光下才看得出,白得滲人。
“孩子,是卓然的?”
“嗯?!?
“那你來這裡,他知道嗎?”
“不知道,甚至,他都不知道有這個孩子存在?!?
“柚子!”紀如意有些恍然,心裡很急,但語言卻顯得更爲乏力,“我覺得,你應該跟卓然說,他是孩子的父親,他有決定這個孩子命運的一半權利。”
“不需要,我瞭解卓然,他不會跟趙梓雅離婚,我也不會用一個孩子去牽住他,這種手段,太過悽慘,我不想用?!?
“那你就準備一直這樣瞞著他?”
“我沒有瞞著他,我只是選擇,不讓他知道?!?
剛纔的護士從手術間走出來,柔聲問柚子:“樑小姐,我看到您在手術書上,額外要求那一欄,填的是放棄用麻醉藥,作爲您的護士,我想提醒您,人流手術會給您帶來痛楚,所以建議還是打麻藥的好?!?
“不需要,不用打!”柚子堅定笑著,拿了包起身,回頭握住紀如意的手:“今天的事,別跟卓然說,別跟任何人說,我知道人流有多痛,但是我想清醒地記住這種痛楚,清醒地感受這個孩子從我身體裡剝離?!?
這種痛,沉重卻又殘忍,卻能夠教她記住,多年以後回想起來,爲青春的錯誤所承受的責任,她一次都沒有逃過去。
柚子已經隨著護士走進通往手術室的長廊,紀如意卻再次追上去。
雙手緊緊握住,喉嚨酸脹,痛得很。
“疼就喊,別忍著,我在外面等你,你自己小心一點?!?
“沒事,這家診所專門替一些二奶和藝人做人流,在業內很有名,會很快,完了我們去吃夜宵?!?
柚子故意裝得很輕鬆,但紀如意心裡卻重得很。
她怕柚子走蘇小意的老路,怕她這一進去,以後再也沒有當母親的權力。
桌上的咖啡已經涼掉,紀如意卻一口都沒有喝。
時間在這裡彷彿靜止,分針轉一圈,似乎走了一年。
紀如意的手關節已經被纏得發紅發疼,但是她依舊無動於衷。心裡空然一片,但似乎又被千萬頭緒塞滿,捏著手機,想打電話給卓然,想打電話給齊天平,但都最終放棄。
凌晨,通往手術室走廊的感應燈一盞盞亮起,由遠及近。
紀如意跑過去,站在走廊的一端,看著護士推著柚子,漸漸走到面前。
紀如意蹲在輪椅面前,看著輪椅上的柚子,所有的情緒一瞬間鬱結,全部堵在胸口,疼到不敢說話,眼淚掉下來,只能生生捂住嘴巴,把哭聲全部堵回去。
那樣的柚子,是紀如意這一生,見過的,最慘烈的柚子。穿著診所寬鬆的病服,半長的頭髮因爲浸了汗,全部貼在額頭。
整張臉,除了被咬到出血的下脣,一概涼白,而身體,無力的斜靠在輪椅上,頭微微垂著,看不到眼睛。
“陪你朋友休息一會兒再走吧……”護士無奈地將柚子交給紀如意,自己轉身離開。
片刻之後,紀如意將柚子額前的溼發撩開,那雙微睜無力的眼睛才露了出來。
“柚子……”喊出聲,才發現聲音帶著嘶啞。
輪椅上的柚子擡頭,嘴角強扯出一絲微笑。
紀如意憋了半天的眼淚,終於全部掉了出來。
最痛的,莫過於看著自己愛的人,在面前疼到極致,卻還要笑。
沉默片刻,柚子緩過神,她纔開口說話,第一句就是:“大爺的,疼死我了!”
是真的疼,那種身體剝離,血肉分割的疼,從**到心,全部痛到不能呼吸。
只是柚子所謂的“疼死了”,更多的是心,她和卓然的第一個孩子,也可能是最後一個孩子,幾分鐘之前在這個世界消失。
她作爲母親,親手扼殺了他。
“如意,我聽說墮過胎的女人,死了要下十八層地獄?!?
“胡說,迷信!”
“剛纔那一小時,對我來說已經是地獄。我咬著牙,告訴自己,要記住,這些疼,都是爲自己犯的錯誤買單!可是……”柚子的聲音開始哽咽:“可是,我自己犯的罪,爲什麼要讓孩子來承受?他纔到這世界上一週而已,我真是恨死自己,恨死……恨到死了……”
聲音越說越低,紀如意無力地將她攬入懷裡,聽著肩膀上柚子轟然的哭聲,而紀如意的心,也漸漸鬆動,再漸漸死去。
蘇小意爲齊天平打掉孩子,當醫生告訴她,從此無法生育的時候,她的痛,是不是比柚子還要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