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曄出了萬泰宮,就看到萬泰官的侍衛們正在欄阻一夥人。
這一夥人爲首者便是韋太后,在她的身後,居然還跟著趙皇后與藍淑妃、紀良妃,還有其他的幾位妃嬪。
而太后身邊的人,居然是內侍監馬清貴,後頭還跟著內侍省的幾個人,辨其樣貌,似乎是慎刑司的幾個太監。
東牆外的一林百年老松樹下,已經在有一班和尚在那裡設壇誦經香火繚繞,木魚聲聲,煞有介事。
行曄一股火氣衝上腦頂,下了臺階走過去。
侍衛們正攔不住韋太后,爲難之間,看到皇上出來了,都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閃到一邊給行曄讓路。
本來太后是打算率衆妃嬪闖進萬泰宮去的。行曄死守住萬泰宮,誰也近不得謬鳳舞的身,太后在外面造再大的聲勢,也是沒有用的。
今兒她孤注一擲,帶著皇后和幾個妃嬪要闖萬春官。只要普濟大師開口說狐貍精就在這萬泰宮內,太后就有理由拿了繆鳳舞。
繆鳳舞在行曄身邊一日,太后就一日不能安寢。她一想到清妃曾經與繆鳳舞有好幾年的交情,而如今又是被繆鳳舞保護起來的,她就覺得一顆心如在滾油裡翻騰。
她是下了狠心要在謬鳳舞向行曄開口前,先封了她的口。因此今兒往萬泰宮來,可謂氣勢泌洶,大有人擋殺人、佛當殺佛的架式。
可是一見行曄沉著臉走過來了,韋太后的心裡不由地瑟縮了一下,有些傷感,有些痛楚。
她這一生的不快樂,從十五歲講宮的那刻便註定了。幾茂幾沉,榮華伴著屈辱,在當年的那些爭權奪寵的同輩人中,她總算是笑到了最後的一個。
她以一個女人柔弱的肩膀,一力接起了韋氏家族的繁興,一力扶持了自己的兒子登上帝位。如今,她本該享受族人的尊崇和兒子的孝順,可她卻沒有得到這些報答。
她的弟兄們一向認爲韋氏當年鼎力扶持行曄登基,居功至偉,總是希望得到更多的權勢,總是貪心不足,步步向她進逼。
當她受不住孃家人的輪番唸叨,小心翼翼地向兒子開口時,十次有八次得到的回答是“不”。
行曄一貫小心,不允許任何一家外惑壯大到權勢傾天。趙氏一家已經夠他頭痛的了,何況趙氏在朝內擴勢攬權,還不是因爲他們家的女兒是皇后,而是因爲一件在特定的時刻發生的特殊事件。
可韋太后就做了夾在韋氏與行曄之間的肉餡,這麼多年來日子一直都不太好過。
這也就罷了,她也知道人對權財的貪慾是永遠填不滿的。她在心裡也向著自己的兒子,畢竟她當年機關算盡,是爲兒子搏一片大好江山,而不是爲了她的兄弟們。
最讓她難過的是,她一生心血傾注在兒子的身上,兒子的心卻離她越來越遠。
以前不管行曄心裡有什麼樣的芥蒂,到底顧忌著母子情份,天倫孝道,對韋太后還是很尊重的,尤其是人前,給足了她一國之母的面子。
自從宇文柔珍多年來在宮裡流播奇毒的事被確證之後,行曄受了深重的刺激。
韋太后還記得那天行曄到她的長春宮,講門也不施禮,只是一揮袖子將所有的宮人都攆了出去,然後他跌坐在一張椅子上,看著韋太后只是笑。
韋太后旦他笑得悽然,心裡直髮涼,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便問他:“曄兒,你這是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行曄突然就放開聲音,大笑不止,笑得淚流滿面,氣息都接續不上了。
“母后,你信因果報應嗎?兒臣猜想,母后一定是不信所謂因果循報這種事的,否則的話,母后當年也不會做下那樣的事情……”行曄好不容易止了笑,擡起袖子來胡亂抹了幾把臉。
韋太后聽他又提當年的事,怒容滿面:“你這是受了什麼刺激?不
是說好當年的事不要再提了嗎?”
行曄一動嘴脣,未語淚先下:“你道兒臣願意憶起當年嗎?可是母后教一教我,一個人若是做了傷天害理的事,當報應到來的時候,他應該怎麼辦?”
“什麼……什麼報應?”韋太后這麼多年勤謹禮佛,可想而知她也是怕報應不爽的。
“母后,你知道這麼多年來,兒臣的後官爲何一直不出皇子,頻出滑胎事件嗎?”行曄說起這件事來,整個人都在微微地發抖,“是柔珍……”
只聽啪啦一聲,太后手中的念珠掉落下去,接在了地上,“不會的,怎麼會是柔珍,雖然鐸兒的事傷害了她,可人死了這麼多年了,哀家一直對她禮遇善待,很多事都睜一眼閉一眼,明知她有胡來,也由著她的……皇上也是呀,皇上對她多好……”
“母后自然不願意相信是她,可是兒臣剛纔媲鳳宮來,她己經親口承認了。”行曄的手指死死地扣住扶手,錐心的痛楚令他的面色變得鐵青。
“怎麼……怎麼會?她一定是故意氣你的,皇上與哀家都曾經數度查在宮裡徹查此事,也沒有查出端睨來。柔珍再聰明,總會留些蛛絲馬跡,怎麼會查不出來?”
“事情到了這份上,母后又何必自欺?母后與兒臣費盡心思也查不出來,這不正是報應的一部分嗎?鳳舞已經拿到人證了,只差一件物證她就能上呈結案了,母后還不信嗎?”行曄坐在那裡,渾身都僵硬到痠痛,便站起身來,在屋子裡疾步快走著。
人證都有了,韋太后不信都難了。她白著臉,好半天張不開口,心沉到無底深淵裡去,往事一件一件地跳出來,折磨著她。
“柔珍……辜宜了哀家待她的一片心……哀家不會饒了她,不會饒了宇文家……”太后腦子裡亂轟轟的,嘴裡下意識地絮叨著。
行曄聽她這樣說,突然就停了腳步,站在了韋太后的面前,仰面悲嘆:“母后,所謂迫悔莫及,就是我母子二人現今這個樣子!當年你爲什麼要做那樣的事?難道你對自己的兒子就那麼沒有信心?你那時候根本不相信憑你兒子的實力,一定會保住儲位嗎?你做的那些事,讓兒臣百年之後如何去面對列祖列家?”
韋太后感覺自己多年來努力攤持的平靜生活,被一塊巨石砸得粉碎。她憤怒地跑起來,甩手就打了行曄一耳光,“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指責我,唯獨你不可以!”
行曄本來滿懷的悲傷,被韋太后一巴掌局在臉上,登時清醒了不少。他抹了滿臉的淚水,表情堅毅起來,對韋太后說道,“兒臣是沒有資格指責母后,兒臣只希望往後的日子裡,母后能靜心在長春宮中頤養天年,柔珍的事兒臣自會處理!不勞母后再操心!”
語罷,行曄轉身而去,韋太后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從那天開始,韋太后便感受至了絕望。她一生機關算盡,負了先帝,宜了天下,負了自己的良心,臨了也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行曄那憤然的目光,將她所有的希望都擊碎了。
宇文柔珍的喪事辦完後,行曄便將自己封閉起來。韋太后幾次被攔在萬泰宮門外她便想起了繆鳳舞。本以爲繆鳳舞最得聖心,有她陪著行曄,慢慢地開導勸解著,行曄總有一天會好起來。哪怕以後只是維持著表面上的母慈子孝,好歹在她活著的時候,全她一個好名聲。
卻不想才送走了豺狼,又迎來了虎豹---字文柔珍走了,清妃卻活了。
這幾日她經常想起行曄的那一句質問:“母后,你相信這世上有因果報應嗎……”
她驚恐不安,尤其是想到繆鳳舞日日與行曄相對,誰也說不準哪一天她將清妃的事向行曄坦白。即便繆鳳舞不知道清妃那件事的秘密,她也是有可能讓行曄見到清妃的那個人。
多少年來一直靜心禮佛的韋太后,再一次動了心機。無論如何,她不能留繆鳳舞在行曄的身邊逍遙。
狐貍洞塌,狐貍精出世這件事,想當然就是她一手策劃的。她抓住了很好的時機,謬鳳舞住進萬泰宮後,正在受所有人的關注與妒忌。
謠言一起,那些人不管事出何因,只管紛吩附和。後官、朝上、民間一面倒的要行曄清除妖魔,以免禍及百姓社稷。
可行曄卻更加強硬,任誰在他面前提起,他只是聽著,卻堅決不加理會。
太后知道他暗下里有在調查那狐貍洞的事,她知道自己要想拿住繆鳳舞必煩要快。
等行曄查清事態真相,她就被動了。
因此今兒她央求普光大國師,希望國師能脅她一臂之國。只要普光佛手一指,就說狐貍精在萬泰宮裡,她就有理由帶人衝講去,將繆鳳舞當妖精給抓了。
可惜普光狡猾得很,只肯模糊地說一句帝星晦暗,卻不肯與行曄正面衝撞。
退而求次,她便帶上了普濟和一班和尚,召來了皇后及淑妃、良妃,直奪萬泰宮而來。
這一次,她要與自己的兒子站在對立的位置上了,她很無奈。看著行曄鐵青著臉走過來,她咬了咬牙,挺了挺胸,邁步迎上,“皇上,狐貍精一事傳得沸沸揚揚,民間已有得道之人追妖至皇城之外。大國師也說帝星暗淡不明,主兇之兆,這件事哀家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行曄冷冷地掃了一眼太后帶來的人,然後他近到太后的身邊,小聲問道:“母后,是不是隻要我在意的,你都要親手給毀掉?我們母子二人連表面上的和氣也維持不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