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昂州城的西北角落裡,有一處空曠的大院鬥,遠離鬧市,周遭沒有人家。
這個地方的冷清,在寸土寸金的昂州城裡,是非常奇特而怪異的。不過若是知道這個地方是幹什麼,也就不會有人覺得奇怪了。
這座空曠的大院子,說起來還是一個官府公衙,隸屬於昂州府戶曹,是專門負責(zé)清理京師之內(nèi)無主的屍體,以括清昂州城內(nèi)的陰腐之氣。
收到這裡來的無主屍體,每隔三天從西城門往外運一次。通常是夜深的時刻,一輛大馬車,拖著一個大棺材樣的車廂,裡面裝著三天內(nèi)收集到的屍體,軲轆軲轆地從西城門出去,走出十里地,上了一座平周山,就在那平周山的山坳裡,把這些無人認(rèn)領(lǐng)的屍體埋掉。
在這座院子裡做事的有四個老頭兒,爲(wèi)首的那位叫徐富,年輕時就跟他父親在城內(nèi)收屍,一直做到他一把年歲。
常年與死人打交道,徐富看起來死氣沉沉的,目光呆滯,表情僵硬,對面交談,聽他的聲音卻像是從墳?zāi)寡e發(fā)出來的。
“帶一個人出城,要多少?”來人非常簡潔地問。
“這要看帶的是誰了,要是帶個娃兒出城去鄉(xiāng)下尋親,我是一文不收的。”徐富說話的時候,滿臉的皺紋如石刻一般,紋絲不動。
來人不耐,蹙起眉頭說道:“別說這些沒用的,你只管開價,要多少才肯帶一個人出去?”
“男人女人?什麼身份?”徐富依然按照自己的邏輯,不緊不慢地問。
來人不得以,只好答道:“女人,官家太太。”
“那就得五百兩。”徐富將一隻筋絡(luò)縱橫的手往來人面前一伸,晃了兩晃。
來人也不還價,點頭道:“成交!我明晚把人送來。”
徐富恍若未聞,慢悠悠地轉(zhuǎn)了身,往後院去清點今天收上來的屍體。來人見事情辦妥,趕緊出了這座陰氣森森的大院兒,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而那個時刻,從東城那處民宅的密室中消失不見的繆鳳舞,其實根本就沒有離開多遠。
那天晚上賁允炎離開後,繆鳳舞別提有多鬱悶了。再加上腿傷被折騰得發(fā)作,痛得鑽心,她就一直坐在密室裡的那張牀上,與坐在桌邊看守她的人對著瞪眼睛。
沒過一會兒,傳來一陣腳步聲。三個看守警惕地站起身來,迎到石梯口,見兩個男人走了進來,身著夜行衣,頭扎青色繡朱雀紋的方巾,沒遮面罩。
三人看見來者的頭巾,略略地鬆了一口氣,問道:“誰派來的?幹什麼的?”
那兩個男人輕鬆地笑著,走下石梯,站在三位看守的面前,說道:“剛剛幾位兄弟往這裡來的時候,已經(jīng)被人盯上了,這個女人的行蹤已經(jīng)暴露了,奉我們童堂主之命,我兄弟二人來這裡,將這個女人轉(zhuǎn)移到另一個藏身之所。”
領(lǐng)頭的看守砸吧一下嘴,說道:“這事不對吧?把這個女人藏在這裡,是咱們副舵主的命令。黑龍?zhí)玫耐弥髟觞N管得著呢?”
那兩個後來的黑衣人笑著往前湊了湊,口中說道:“兄弟,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看守三人正認(rèn)真聽他接下來的話,突然那人雙掌一錯,掌風(fēng)挾著巨大的內(nèi)力,“呼”地朝著面前並排而立的兩名看守的胸口拍過去。
那二人身手也不弱,迅即反應(yīng)過來,迎招已經(jīng)來不及,只能後撤去躲避飛來的一掌。出掌的黑衣人似乎料到他們會有此一招。手臂往前一送,彷彿突然之間長出一截,如影隨形追上撤身的兩個人,“啪”地擊中兩人的胸口。
這一掌拍下去,當(dāng)先的兩位看守頓覺五臟六腑俱碎,連個聲音也沒有發(fā)出來,就撲倒下去。
還剩一位在後面,發(fā)現(xiàn)來者非他能敵,飛身往石梯方向奪路欲逃,被後面那位黑衣人抓住衣後襬拖了回來,在他的後背一掌擊下,也解決掉了。
這情景窩坐在牀上的繆鳳舞看得一清二楚,她以爲(wèi)是行曄派人來了,心中一陣興奮。只是因爲(wèi)腿傷,沒能跳到牀上,往牀邊蹭了蹭,問道:“你們是誰?”
兩名黑衣人解決了看守,走到牀前來,對繆鳳舞說道:“我們是鳳剛的兄弟,剛剛妹子被人從黑龍?zhí)脦С鰜恚恢备卺犷^。眼下他不方便離開黑龍?zhí)茫参倚值芏饲皫米与x開。”
繆鳳舞心裡稍稍失望了一下,不過是行曄的人來救也好,還是哥哥的人來救也罷,總好過她落在賁允炎的手裡,成爲(wèi)他威脅行曄的棋子,隨後再被帶到陳國去。
兩名黑衣人被繆鳳剛叮囑過,知道她腿上有傷,有些爲(wèi)難地互相對望。後來還是前頭那位一咬牙,說一聲:“得罪了。”將繆鳳舞抱了起來。
此種境況下,也講不得什麼禮數(shù)規(guī)矩了,繆鳳舞順從地被那黑衣人抱著,出了密室,出了這間後堂屋。
本來繆鳳舞以爲(wèi),哥哥會安排這兩個人,將她遠遠地帶走,離開這個危險的範(fàn)圍。卻不想那黑衣人帶著她,連院子都沒出,直接越牆來到了隔壁的人家
當(dāng)繆鳳舞被帶進這家屋裡的時候,發(fā)現(xiàn)桌子上點著燈,牀上鋪著被褥,明顯是有人居住的一間房。
“這家人呢?不會是被你們殺了吧?”繆鳳舞的印象裡,這些朝廷的叛匪都是殺人如麻、冷血無情的。
黑衣人將她放到牀上,回道:“都綁在後院的柴房裡,妹子放心,我們也不是殺人魔頭,也有好生之德的。”
聽這兩個人一口一個妹子,大概還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知道繆鳳剛是跟他們怎麼交待的,她也不敢亂說話,只是問道:“那個……我覺得這裡很危險,他們要是發(fā)現(xiàn)密室裡沒人子,搜到這裡來怎麼辦?”
“妹子沒聽說過嗎?最危險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對方發(fā)現(xiàn)人沒了,第一反應(yīng)就是追出去,誰還會想到,我們把人救出來後,就放在隔壁?”男人的本性,面對美人兒的時候,話總是不由自主地多起來。剛剛出手如電同時擊斃兩人的剽悍殺手,此時也肯耐心地回答繆鳳舞的疑問。
繆鳳舞雖然心中害怕,但是她相信哥哥闖蕩江湖的人,在這種事情上肯定比她要周全。
那黑衣人看著繆鳳舞,稍稍侷促了一下,說道:“鳳剛來時囑我?guī)б痪湓捊o妹子,叫妹子千萬不要妄想著往外跑,因爲(wèi)外面到處是眼線,再落回那些人的手中,可就不好救了。”
繆鳳舞當(dāng)然曉得這個道理,要想說服繆鳳剛送她回宮,也得等到這次徹底脫險。當(dāng)然,若是朝廷的人找到了她,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
於是她不吵不鬧,安然地呆在這處院子裡。
期間有宋顯麟跟著江必通尋到隔壁那座院子裡,隨後又有行曄帶著他的暗衛(wèi)找來,再後來就是鴻天會的人,三撥人弄出來的響動,都驚得繆鳳舞熄了燈,縮在牀上,不動也不敢動。
她躲在這裡,躲過了再次被鴻天會的人搜找到的危險,同時也躲過了被宋顯麟或行曄救回宮去的機會。
可是她並不知道。
她就在這間院子裡住了兩天,直到第三天的晚上,負責(zé)在外頭聯(lián)絡(luò)的那名鞏姓黑衣人回來了,讓繆鳳舞收拾一下,馬上動身,今晚送她出城去。
繆鳳舞一聽出城,就猜到繆鳳剛打算送她去滑縣。她沒有動,擡頭說道:“鞏大哥,我不想出城,我要見……繆大哥。”
“妹子你這要求,的確是難爲(wèi)我了。因爲(wèi)你在隔壁失蹤,鴻天會內(nèi)部風(fēng)聲很緊。你是從黑龍?zhí)帽粠С鰜淼模弥鞲潜坏谝粋€懷疑到。這樣的時候,你說鳳剛能方便出來見你嗎?不過鳳剛兄弟有話,如果妹子不肯出城,我們兄弟人扛也要將你扛出去。”那位鞏大哥非常抱歉地看著繆鳳舞,轉(zhuǎn)述著繆鳳剛的話。
繆鳳舞聽了,心中一陣氣悶。
她現(xiàn)在腿上有傷,跑是跑不掉的。就算她能跑出去,碰上朝廷的人還好,要是走黴運碰上了鴻天會的人,那可就糟糕了。
沒辦法,她再次順從了繆鳳剛的意思,被鞏姓黑衣人和他的同夥帶出門,迅速寨進一輛馬車裡,在夜色中急奔向昂州城的西北方向。
≌飭轎幌勻歡園褐莩搶鐗淖純齜淺J煜ぃ諶牆潯幹系那榭魷攏且宦飛暇姑揮信齙焦儔忱氐醬鍃肆ナ粲詬玫哪譴νJ腦鶴印?
他們停下馬車,先是觀察周遭,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便招呼繆鳳舞下馬車。
繆鳳舞被一人接下車,單腿站在馬車邊上,見周圍沒有人家,唯有前方有一個空大的院子,門口點著兩隻每慘慘的燈籠。
“這是哪裡?”繆鳳舞感覺出空氣中的陰森鬼氣,不安地問道。
“那家……是做紙傘生意的,今晚要拉一批貨出城,我已經(jīng)事先聯(lián)絡(luò)好了,給他一筆銀子,把妹子藏在他運傘的車裡,帶出城去。我和我兄弟在城外接應(yīng)。”鞏姓男子怕繆鳳舞恐懼,便撤了一個謊。
繆鳳舞雖然覺得他的話不可信,可是眼下的情形,她也只能選擇聽他的安排。
於是她跟著兩個人來到門口。
那裡停著一輛馬車,拖著一個大大的四方車廂,大概有兩丈長兩丈寬的樣子。一位老人面無表情地站在車廂的旁邊,等她走近了,那人將堵頭的一側(cè)廂板掀開,示意繆鳳舞進去。
繆鳳舞剛要往前湊,鞏姓男子從懷裡掏出一條手巾,往繆鳳舞的口上一蒙,在腦後緊緊地繫了一個結(jié)。
這個動作太快了,等繆鳳舞要開口時,那手巾已經(jīng)勒進了她的嘴裡,她說不出話來了,拿眼睛使勁地瞪著姓鞏的人。
“妹子,實在對不起,鳳剛怕你在過城門的時候喊叫,特意吩咐我要先塞住你的口,帶讓你上車。”那人抱歉地解釋一句,將繆鳳舞送上了馬車。
因爲(wèi)廂板很高,進到那馬車裡,就只能看到頭上四方的一塊夜空。車廂裡是空著的,正中間有一個凸起的長方形箱體,老人將那木箱的頂蓋掀起來,姓鞏的人便將繆鳳舞平放進了那木箱裡。
緊接著頂蓋一關(guān),繆鳳舞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她平躺在那裡,聽著身上發(fā)出一陣沉悶的“嘭嘭”的聲音,起先箱板還跟著震動,到後來聲音越來越悶,越來越小,身上的蓋板被壓得吱扭吱扭響。
好在繆鳳舞的脖子兩側(cè),車底板上各有一個開洞,空氣從那兩個洞裡透進來,否則她非得窒息了。
等馬車終於晃動起來的時候,繆鳳舞就聞到了一股腐臭的氣味兒。她雖然還猜不到這車上到底運的什麼,但肯定不會是紙傘了。
車軲轆滾過昂州城內(nèi)石板路,在繆鳳舞的耳邊發(fā)出轆轆的響聲。她動不了,也喊不出聲音,心裡抱怨著自己的哥哥,任由這輛運屍體的馬車,將她往昂州城外送出去。
馬車來到西門的時候,有值夜的官兵走上前來,喊道:“徐老頭兒!停車算車,檢查!”
“籲!”徐富勒住繮繩,停了馬車,坐在車上不動,“我這車有什麼好檢查的?小林子今兒可是喝多了嗎?膽子壯了?”
“這兩天城裡不太平,上頭有令,就是跑過去一隻老鼠,我們也看清是公是母。保不齊你這一車的死人,就有哪一個是喘氣的呢。要是真漏出去了,兄弟們?nèi)玫裟X袋。”叫小林子的守城兵邊說著邊走過來。
“查吧查吧。”徐富動作緩慢地挪下馬車,站在車邊,“這一次有一夥兒乞丐死在城西的破廟裡,大概有一個月了,昨兒纔有人報給我,我去收了。好在是冬天,不過還是沒法兒看了……”
他這樣一說,那小林子剛碰到廂板的手,倏地縮了回來,嚥了咽口水,對徐富說道:“你這死老頭兒,故意嚇唬人是吧?快打開給爺看看!”
徐富佝著背,順從地走過來,將車廂板掀開,還好心地將掛在車前頭的燈籠取過來,往車廂裡一照,對小林子說道:“看吧,查仔細了,要是犯人跑出了城,你們就別再賴我了,我以前可沒少被你們誣賴,要不是我老頭子命硬,早去吃牢飯了。”
車廂板一弄,一股腐臭的氣味撲出來。小林子當(dāng)即捂了鼻子,罵了一句,往裡看去。
只見高高的車廂裡裝著二十幾具屍體,擺在最上頭的一層,是五六具男人的屍體。髒污不堪也就罷了,這五六個人大概在死後,被老鼠野狗爬啃過,少眼睛缺鼻子缺嘴脣,什麼樣子都有,看起來異常恐恐怖。
小林子頓時失了伸手去翻的勇氣,後退了好幾步,另過臉去:“呸呸!真他晦氣!快走快走!”
徐富依然是沒有表情,默默地放下了廂板,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個符,塞進一旁受了驚嚇的小林子手裡:“我這車裡還能裝什麼好東西?你還非要看?這個是我從廟裡請來符,避邪的,快戴上吧。”
那小林子一邊罵著娘,一邊將那符另在腰裡,轉(zhuǎn)身飛快地擊開了城門,沒好氣地使勁擺著手:“快走快走!下次你別在我當(dāng)值的時候出城!”
徐富微微地勾了下脣角,重新跳上馬車,鞭子一揚,出城去了。
躺在木箱子裡的繆鳳舞,在剛纔馬車停下來,有人喊搜查的時候,她就拼命地伸手去捶那廂板。可惜箱子裡空間太小,她使不上力。手碰到木板發(fā)出微弱地響聲,悶在高高的死人堆裡,根本傳不到守城官兵的耳中。
她很無奈地感覺到馬車再次啓動,軲轆轆的前行,隨後厚重的城門發(fā)出巨大的吱嘎吱嘎聲,在這輛馬車的後頭合上了。
此時,繆鳳舞聽到了官兵與徐富的對話,已經(jīng)知道壓在這箱體的外面,根本不是什麼紙傘,而是一堆死人了。那腐臭的氣味仍在繆鳳舞的鼻端縈繞,剛纔還只是噁心,現(xiàn)在卻是恐懼惡寒了。
她身受束縛,在心裡暗暗地罵著繆鳳剛,不顧她這個妹妹的意願,非要強行送她去什麼滑縣!等她見了他,非要扇他兩個耳光,讓他清醒清醒,看清楚現(xiàn)在到底是誰家的天下!
繆鳳舞被這輛屍車載著,出了昂州城後,一路向西,顛簸搖晃,硌得她牟背生疼。
這一段路走了好久好久,久到繆鳳舞感覺自己這一生都要在這恐怖的屍車上度過了。
天快亮的時候,馬車終於停了。
沒有繆鳳舞期待的開廂搬屍的聲音,叫徐富的老收屍人彷彿打算將她一直悶在這一堆死人裡。她想,這一定是徐富在等姓鞏的人來接應(yīng)。他們沒來這前,徐富是不會把她放下馬車,讓她自由活動的。
她靜靜地等著,車外頭靜寂無聲,連徐富的咳嗽也沒一聲。
這樣又過了一會兒,周圍終於有動靜了,馬車也輕微地搖晃了起來。
繆鳳舞想像著自己一會兒從這裡鑽出去,看到滿地的死人,心中就一陣一陣地發(fā)寒。她捏著拳頭,等待著那恐怖的場景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
箝頂?shù)纳w板終於被掀開了,一陣光亮撲進繆鳳舞的眼睛裡,她下意識地瞇了眼。
等她再睜開眼睛,果然見到了令她惶恐萬分的景象。
不過不是因爲(wèi)看見了死人,而是因爲(wèi)俯身在她眼前的這位活人。
第一三五 山中險遇
那長條木箱的頂蓋一揭,繆鳳舞在一瞬間的眼花之後,看到眼前的兩個人,她的心便“嗖”地提了起來。
倒不是這兩個人的長相有多麼恐怖,而是因爲(wèi)她看到的,是兩張完全陌生的面孔。
以她目前的處境,有什麼事情能比看到兩個陌生的男人在上方虎視眈眈地盯著她更恐怖?
她倒吸一口氣,忘記了自己正躺在一輛屍車上,繃緊身體,沒有動。
那兩個陌生男人看準(zhǔn)了繆鳳舞的面孔之後,互相對視一眼,一齊出手,各抓住繆鳳舞的一側(cè)肩頭,將她從那長條木箱中拎了出去,身子一躍,就跳下了運屍車。
繆鳳舞腿不方便,連掙扎都掙扎不得。她惶惑地打眼四望,哪裡還有那位鞏姓男子?倒是徐富遠遠地靠著一截老樹幹,瞪著死魚眼看著她。
“你們是誰?”繆鳳舞本能地問來人。
那兩個人穿著鴉青色的衣衫,沒有遮臉,面相看起來很兇。他二人也不答繆鳳舞的問話,其中一個摁著繆鳳舞的肩,另一個“膛啷”從腰間拔出佩劍,直接抵在了繆鳳舞的脖子上:“娘娘既乘了這輛運屍車出來,就該跟這車上運送的人是一個命運。娘娘不用擔(dān)心身後之事,那邊那個老頭兒正等著給娘娘收屍呢,娘娘安心地去吧。”
繆鳳舞如聞晴天霹靂。
聽這二人稱呼她娘娘,那應(yīng)該是朝廷的人。鴻天會與陳國人都不用這個稱呼。可既然是朝廷的人,爲(wèi)什麼不是救她?而是殺她?這兩個人到底是哪一夥兒的?
念頭只是一剎那,求生本能,繆鳳舞在那個人尚未舉劍之時,偏頭張口咬向摁住自己的另一個人。
被咬之人沒想到她不躲劍,反而轉(zhuǎn)過頭來咬自己,稍稍一躲,人也往後退了一步。繆鳳舞就趁他擡腳後退的功夫,整個人用力往那人的身上撲過去。那人被撲得往後一仰,腳下不穩(wěn),搖搖欲倒。
繆鳳舞此時也顧不上腿傷,邁開大步往那人要倒的方向跑去,拽得那人終於站立不住,向後倒去。他扯住繆鳳舞肩頭衣服的那隻手依然未鬆,“嘶啦”地就將她外頭的緞子襖撕裂了。
繆鳳舞管不得這些,只是拼命地往前跑,身上的襖袖子終於在那人的拉扯之下,被撕脫了下來。繆鳳舞乾脆將襖袖往下一褪,丟給那人扯著。她擺脫了牽扯,拼命地向前跑去。
這一連串的動作,說起來話長,其實只發(fā)生在一瞬間。後面的人剛把劍拔出來,繆鳳舞已經(jīng)往另一個方向跑去。等他仗劍去追,恰趕上繆鳳舞拖倒了他的同夥兒。他被同夥兒絆了一下,穩(wěn)住身形之時,繆鳳舞已經(jīng)顛著腳跑出兩丈開外了。
不過兩丈的距離,對這些殺手來說,不過是一步之遙。因此那人並不急,扶起了他的同夥兒,兩個人一齊去追繆鳳舞。
可是就這兩丈的距離,事情便發(fā)生了逆轉(zhuǎn)。
兩人一步剛邁出去,兩側(cè)的樹林中便傳出有人奔跑帶出的風(fēng)聲,以及樹枝被劍碰到發(fā)出的“沙沙”聲。顯然來人並不避諱被他們發(fā)現(xiàn),而且光聽腳步聲,人數(shù)可不止兩個。
他倆兒警惕著兩邊的動靜,稍一分神,又讓繆鳳舞跑出一段距離去。
片刻功夫,樹林裡的人悉數(shù)出現(xiàn)。一共有六個人,兩個人飛奔向前,截住了繆鳳舞,將她控制住。另外四個人圍住兩位青衣人,拔劍在手,拉足架勢準(zhǔn)備開戰(zhàn)。
繆鳳舞正咬著牙往外逃,突然就被後頭的人拽住了。她沒有那等耳聽八方的功力,還以爲(wèi)是青衣人追上來了,正認(rèn)命地縮了脖子,準(zhǔn)備挨一劍,就聽身後傳來刀劍相擊之聲,已經(jīng)打起來了。
她轉(zhuǎn)頭,見四個黑衣人已經(jīng)與兩名青衣人打在了一處。那兩名青衣人已經(jīng)料到今天的任務(wù)不可能完成了,邊打邊撤,四名黑衣人卻不依不饒地追纏相搏。
繆鳳舞見了這突然冒出來的黑衣人,略略地鬆了一口氣,隨即又嘆了一口氣。
這六個人的裝束,她真是太熟悉了。她從上元節(jié)那日被劫之後,就一直在與這種裝束的人打交道…這些人是鴻天會的殺手。
她的生命暫時保住了,可是她的自由又沒有了。
那個徐富一定是收了哥哥的銀子,暗中又收了那青衣人的銀子。徐老頭兒放了鞏大哥的鴿子,將她拉到了另外一個地方豐,打算讓那兩位青衣人殺了她之後,隨便和這車裡的屍體一起,往山坳裡一丟一埋。
∷氬恫酰迫岡諍蟆:杼旎岬娜司鼓艿彌馱謖飭駒聳瞪希宦紛煩雋稅褐莩恰?
這下可好了,出了昂州城,外面天大地大,行曄和繆鳳剛都難找到她了。
鴻天會人多勢衆(zhòng),追得那兩名青衣人倉皇不已。終於在殺到這條山路的拐彎處時,被四名鴻天會徒衆(zhòng)圍住,兩個人抵擋不住,被四劍穿胸刺透,倒地而亡。
靠在不遠處的徐富,見此情景,邁開老腿就要往山裡逃。一名黑衣人幾個縱躍就追上他,將劍橫著一掃,徐富那顆蒼老的頭顱便“嗖”地飛離了脖子,直飛到死人堆的上方,落丁來,跌進了一具屍體的懷裡。
這血腥的場面令緊張的繆鳳舞胸口處一陣翻涌,差點兒吐了出來。她趕緊轉(zhuǎn)過身,令旁邊的黑衣人以爲(wèi)她又要逃,出手反剪了她的雙手。
四名執(zhí)劍的黑衣人已經(jīng)匯合過來,繆鳳舞轉(zhuǎn)過頭來,要求道:“你們這麼多人,我既落入你們的手中,逃不掉的,先放開我,我要去看一看,那兩個青衣人到底是什麼身份。”
一名黑衣人搖了搖頭:“沒用的,我已經(jīng)探看過了,沒有任何能夠標(biāo)誌身份的物件兒。不過你自己有什麼仇人,心裡應(yīng)該清楚。先跟我們走,到了地方安頓下來,你再慢慢猜測吧。”
仇人?繆鳳舞心裡稍稍迷茫片刻,立即便透出一條縫隙來。
這些人稱呼她娘娘,應(yīng)該是習(xí)慣性的。她在朝上沒有仇人,必定是後宮裡的人。這樣一想,她心裡大概就有數(shù)了。
她思量之間,那些黑衣人已經(jīng)將屍車上最後幾具憤憤屍體丟下來,將她往那車廂裡一丟,隨即跟上兩個人看住她,其餘人坐在車前頭,趕著馬車往前走去。
車上雖然已經(jīng)沒了屍體,但是屍腐之氣仍在。因爲(wèi)剛剛逃命時跑出去那幾步,她的腿傷大概是崩開了,正痛得鑽心。
車廂很高,她看不到四周,只能仰頭去看頭上的一方天空。太陽在她的左邊,據(jù)此判斷,這些人正帶著她往南去。
在死人堆裡躺了半宿,剛剛又受了驚嚇。繆鳳舞此時就覺得渾身虛脫,坐也坐不住。可是車板上到處遺留著死人的毛髮腐液衣物殘片,她又不能躺下去。
馬車上山下坡,顛簸不堪。她就坐在車廂的正中央,搖搖晃晃,勉強自己挺住,不要躺倒。
他們在平周山的南坡下去,又抄小路往西走了一段兒,繆鳳舞的耳邊漸漸地傳來雞鳴狗叫之聲。
當(dāng)馬車終於停下的時候,繆鳳舞已經(jīng)支撐不住,爬到車廂的後板那裡,等有人將擋板一掀,她迅速地撲向馬車外,坐在地上就吐了起來。
胃口空空,她只能一陣一陣地乾嘔。正吐得眼冒金星,感覺有人扶著她的肩膀,一碗水遞到了她的眼前。
她平順了氣息,轉(zhuǎn)頭看清遞水之人,怒火中燒。強烈的情緒刺激到她的胃,她又轉(zhuǎn)過頭去,乾嘔了起來。
“喝兩口水吧,瞧你吐得臉都漲紅了。”被繆鳳舞怒瞪了一眼,賁允炎並不生氣,耐心地蹲在她的面前,將盛水的碗送到了繆鳳舞的脣邊。
繆鳳舞緩過氣來,伸手“啪”地就將碗拍飛:“是誰把我折騰成今天這個樣子?你倒好意思在我面前假好心?”
賁允炎似乎料到這第一碗水是保不住的,向後一伸手,屬下又遞上來一碗清水。他極有耐心地將那碗水再遞到繆鳳舞的脣邊:“喝口水你會好受一些,屋子裡已經(jīng)煮好了粥,你去洗一洗,就可以吃飯了。”
繆鳳舞白他一眼,也不說話,搶過碗來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的水,然後爬起身來,拖著傷腿,一瘸一拐自己往屋裡去。
賁允炎在她身後,很無奈地搖頭道:“今兒若不是我的人及時趕到,你此時可就葬身山坳了,你難道就沒有一絲的感激之意嗎?”
“陛下若要我感激,現(xiàn)在就送我回宮。否則的話,你跟那些追殺我的人沒有區(qū)別。”繆鳳舞頭也不回,自己瘸著進了屋。
這是一間典型的農(nóng)舍,土竈鐵鍋,木桌木凳。進了裡間,是一張窄窄的木板牀。
繆鳳舞拖著傷腿走到牀邊,往牀上一撲,倒在那裡喘著氣,心裡別提有多鬱悶。
過了一會兒,有腳步聲走了進來,近到牀前,小心地對繆鳳舞說話:“夫人,那邊備了熱水,夫人腿上有傷,不方便沐浴,擦洗一下無妨的。這是一身乾淨(jìng)的衣服,夫人這一身衣服,實在是折騰得不像樣子了……”
繆鳳舞略轉(zhuǎn)了頭,看到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婦人正恭敬地看著她。這婦人一身農(nóng)婦的打扮,粗布衣裙,包著頭巾,但是她的眼睛卻是精亮有神。
繆鳳舞撐著牀坐起來,看著婦人問道:“大嫂叫什麼名字?”
“吳湘玉。”雖然不知道這名字是真是假,但是那婦人答得倒挺痛快。
“吳大嫂,這是什麼地方?”
“夫人……莫要爲(wèi)難我,我若說了,外頭的人會殺了我的。”吳湘玉搖了一下脖子,低頭避開繆鳳舞的眼光。
繆鳳舞哼笑一聲:“吳大嫂這精氣神兒,一看就是個習(xí)武的練家子,難道你不是鴻天會的人嗎?你們內(nèi)部還會自相殘殺?”
那吳湘玉倒也不否認(rèn),只是說道:“我只管照顧夫人的起居飲食,夫人若有何疑問,不妨去問外頭的那位陳先生。”
“陳先生?”繆鳳舞透過門縫兒,看了一眼在外頭與屬下交談的賁允炎,冷哼一聲,“看來我要叨擾吳大嫂些日子了,大嫂辛苦,現(xiàn)在幫我把熱水端過來吧。”
吳湘玉答應(yīng)一聲,過去將#木盆端過來,擰了熱手巾遞給繆鳳舞。
繆鳳舞將身上的衣服脫了,擦了一身的屍腐味道,換上了乾淨(jìng)的衣服,自己扶著牆,來到桌邊坐好:“不是說煮了粥嗎?我餓了,吃飯吧。”
吳湘玉稍稍吃了一驚,隨即出了屋去。
不一會兒,門打開,賁允炎當(dāng)先走進來,吳湘玉端著熱騰騰的粥菜,跟在賁允炎的身後走進來。
賁允炎在繆鳳舞的對面落座之後,吳湘玉將熱粥與小菜擺好,退出屋去了。繆鳳舞冷著臉,也不看賁允炎,端起面前的粥碗,舀起一口就往口中送。
“就著小菜,慢些喝。”賁允炎也端起一碗來,慢條斯理地喝著粥,還不忘囑咐繆鳳舞吃菜。
面對他任何時候都巋然不動的溫厚與耐心,繆鳳舞氣鬱於胸,拍地將勺子往桌上一拍:“陛下可否解我?guī)滋幮囊桑俊?
“你問。”賁允炎一擡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你們的人是如何知道,我藏在華輛屍車上的?”繆鳳舞劈頭問道。
賁允炎慢慢地嚼著菜,淡然一笑:“朝廷相信守城的官兵,我們卻偏偏不信的。我的人分佈開來,守在四座城門附近,已經(jīng)盯了三天了。這三天時間裡,的確是搜查嚴(yán)密,連一隻鴿子飛過城門,都要被射殺下來,檢查是否是信鴿。”
“這三天時間裡,唯一被疏忽的一次,便是那個送屍出城的老頭兒,以及他趕得那輛屍車。你說我的人盯了這麼久,終於發(fā)現(xiàn)了紕漏,是不是應(yīng)該追上來看個究竟?”
狡猾!
繆鳳舞暗罵一句,又問他:“你不是在昂州城的行館裡?怎麼會跑到這城外的村子中?就不怕朝廷的人跟蹤你嗎?”
“我昨兒就從行館中搬出來了,我的親衛(wèi)就駐在昂州城外,我如今住在親衛(wèi)營中。身在異地,沒有朝務(wù)纏身,我閒時策馬山中打個獵,沒人管得著吧?”賁允炎得意地擡了擡下巴。
繆鳳舞聽他這樣說,心中不由地透了一絲光亮。既在陳國的皇帝駐在了昂州城外的親衛(wèi)營中,那麼一定會有朝廷的人在附近盯梢他。這樣一來,遲早會有人發(fā)現(xiàn)她被藏在這山中的小村莊裡。
她暗舒一口氣,再問道:“不知道陳國皇帝陛下怎麼打算?要將我架出去威脅我們皇上嗎?”
賁允炎聽她這樣問,臉一沉,放下手中的碗,嚴(yán)肅道:“要知道,現(xiàn)在我面臨的問題,可不僅僅是扣在魏國的五百八十六名陳人的性命了。行氏已經(jīng)暗中調(diào)集兵馬,分三路駐在邊境,欲藉機進犯吳樑陳三國,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戰(zhàn)火一起,殃及百姓。因此你如今的身價,可值幾萬甚至十幾萬條人命呢。”
“如若吳樑陳三國不發(fā)兵逼進魏境,皇上又怎麼會出兵保邊衛(wèi)國?你這分明是顛倒黑白。”繆鳳舞反駁他道。
賁允炎聽她維護行曄,澀澀地撇脣一笑:“鳳舞果然是魏人,說話都要站在魏國的立場上。你爲(wèi)什麼不想一想?我堂堂陳國之君,被行氏拿五百八十六名陳人的性命相威脅,滯留在魏國的京城近一個月,這是不是對我陳國國威的一種羞辱?你爲(wèi)什麼不想一想,行氏滯留我在魏國,目的何在?不就是爲(wèi)了挑起這一場戰(zhàn)爭嗎?”
繆鳳舞當(dāng)然懂得這些,這種國與國之間的紛爭,原不是能用對錯的標(biāo)準(zhǔn)衡量的。成者王侯敗者賊,行曄夢想著統(tǒng)一天下,已非一日之事了。
於是她抿了抿嘴脣,沒有應(yīng)賁允炎的話,低頭喝粥。
賁允炎也沒指望她一個女人能就這些事發(fā)表什麼見解,只是換了一種輕鬆的語氣,對繆鳳舞說道:“你放心,只要我陳人獲釋,行氏撤兵百里,我就會放你回昂州,絕不會傷你一絲一毫。”
繆鳳舞擡頭看他一眼,心道:不傷我倒是可信,就不知道你達到了目的,肯不肯輕易放人。
賁允炎從她的眼中看出了疑問,微微一笑,低頭默然吃飯。
就這樣,繆鳳舞在這羣山之中的一處不知名的小山村被看守了起來。
想來賁允炎的行動的確不是那麼方便,他只在她到這村裡的第一天,在這裡呆到了中午,吃過飯就走了。之後的時間裡,這院子裡只有她與吳湘玉兩個人。
據(jù)繆鳳舞猜,這村子十有八九是鴻天會的一個據(jù)點。
因爲(wèi)在她被困的這座院子周圍,除了吳湘玉的,連個把守的都沒有。村子裡的生活如常,炊煙裊裊,人聲嬉鬧,雞鳴狗叫,彷彿沒人注意到,這院子裡關(guān)著一個不得自由的女人。
有一天,她試著大聲喝斥吳湘玉,隔壁院子里正在說話的兩個男人,馬上安靜下來。然後繆鳳舞就聽到二人的腳步聲挨近了隔牆,直到她摔門進屋了,那兩個男人才又開始大聲說話。
整個村子都是鴻天會的人!
這個判斷多多少少讓繆鳳鼻有些氣餒。
但是無論如何,她要想辦法將信兒送出去。她不能坐在這裡,擎等著賁允炎拿她去威脅行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