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曄突然神智清明地看著繆鳳舞,問她!“怎麼是你?”
繆鳳舞倒是被他嚇了一跳,趕緊坐了起來,收緊雙腿,抱住前胸。她渾身還在痛,剛纔那一摔,眼前金星亂閃,因此行曄在她的眼中,也是虛晃不清的。
不過她聽出行曄語氣中的慍惱,極力想要鎮定下來,也好向他解釋:“皇上……”
她一張口,聲音抖得像七零八碎,難以成句。
因爲她剛剛那一聲痛哼,意外地將以前行曄慣熟的一套進程給打亂了。原本應該靜默無聲的一個人,突然發出一種他非常熟悉,而且不應該在此時出現的聲音,就彷彿是一個夢遊的人被叫醒了一樣。
他在最初的茫然和無所適從之後,終於看清了眼前的女人是誰。他打量了一下週遭的環境,頓時火起萬丈:“茂春!”
守在門外的茂春突然聽到殿內傳來行曄如此清楚與高亢的一聲召喚,人跳了起來,下意識地開門往殿內衝。剛邁進門檻,便看到繆鳳舞身上不著寸縷,將雙腿縮抱在胸前,顫慄著坐在香案之上。
他迅即退出大殿,從廊下的琴臺上拎起她來時穿的火狐裘毛氅,展開高高地提到他的眼前,遮住他的視線,垂頭進到殿內,雙眼只看著他的腳尖,沿著殿內金磚地面的中線的一側,走到了香案前。
繆鳳舞又怕又冷又痛,伸手抓過自己的毛氅囊在光裸的身體上,從香案上移下來,赤腳往前走了幾步,跪了下去。
茂春一直不敢擡頭,直到繆鳳舞跪下,他纔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一起跪下去。
行曄背對著兩個人,一動也不動。茂春從他的背影上感受到了震怒與窘惱,開始爲繆鳳舞擔心。他四肢伏地,叩頭求道:“皇上,是老奴的錯,是老奴擅做主張……”
行曄彷彿石化了一般,不動也不說話。繆鳳舞瞭解他此時的無地自容,眼淚流了下來:“皇上,嬪妾有罪,不請聖旨,擅入太極宮。嬪妾只希望能在皇上痛苦的時候,陪在你的身邊,如若嬪妾令皇上鬱結不快,那麼嬪妾甘願受罰……”
茂春見行曄仍是不迴應,心中越發急了,“叩叩”地磕著頭:“皇上明鑑,是老奴今天上午疏竹宮找到繆美人,是老奴親自將繆美人領進了太極宮,所有責罰都讓老奴一人承擔吧,繆美人只是想挽救皇上……”
茂春心急,口不擇言,最後一句話一棍子敲進了行曄的心裡。他的背影瑟縮了一下,然後緩緩地轉過身來:“挽救……”
繆鳳舞見他咬著牙,仍是止不住地雙脣顫動,雙眸之中有水意溢蕩,神情冷洌。她心中又急又痛,伏下身開口解釋:“嬪妾不敢不自量力!嬪妾只是想……如果皇上在那樣的時刻,身邊需要一個人陪伴的話,不如就由嬪妾陪著皇上吧……”
行曄仰起臉來,將眸中的水光收了回去,捏緊了拳頭,看著跪在地上的兩個人:“茂春你跟在朕身邊年頭太多了,越來越會擅揣朕的心意了,“還有繆美人,你如何知道朕就願意讓你陪?你不在疏竹宮裡帶好玉泠,盡好本分,卻妄猜上意,冒昧行事!你們兩個……置朕的尊嚴於何地?”
“嬪妾知罪!”
“奴才知罪!”
兩個人同時謝罪,行曄卻霍然轉身,將袍袖在身後決然地一甩:“將繆美人拖出去……”
“皇上!”茂春跪爬向前,撲到行曄的身後,抓住他的袍擺,“求皇上開恩,赦了繆美人的罪,這件事本來就是老奴慫勇唆使的,所有罪過老奴一人承擔……”
行曄冷哼一聲,一甩袍擺,掙脫了茂春的拉扯,急步往殿外走去。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倒也沒有出乎繆鳳舞的意料。本來她的意圖,不欲再讓茂春去尋無辜的女人,一個一個在宣和殿地下密室中因死囚與折磨而死去。
她見過行曄癲狂時的情形,她覺得自己能應付得了。她希望自己有機會打開行曄的心結,治好他的心病。其實說了歸齊,行曄每個月這一天的躁狂迷失之癥,只是因爲礙於他帝王的尊嚴,並且他發病時的胡言亂語,牽涉到皇家的重大秘密,所以才一直沒有延醫問藥。
設若這種癥狀因普通人受普通的驚嚇受致,及時問醫,怕是好早了。
這件事行來有風險,她也是有預料的。放眼行曄後宮的妃嬪,怕是沒有人比她知道行曄的秘密要多。既然機緣巧合,總是讓她撞上他的尷尬事,那也許是上天給她的暗示,要她來與這個男人共同承擔一些傷痛。
她只是沒有料到,會在最難堪的時刻將他喚清醒。他盛怒極窘之下,要賜她一死,可她並不想就這樣順從地去赴死,她來宣和殿這一趟,也不是爲送死的。
眼看著行曄要走出大殿去了,她眼角一瞄,看到了先帝的遺像前供著一把寶劍。大概是這裡經常有人打理,那鎏金的劍鞘在殿內燈火的輝映下,光可照人。
繆鳳舞在行曄擡腳邁出門檻的一瞬間,猛地跳了起來,衝過去握住劍柄,用力往外一拔。
還好,看來這把劍也是經常擦拭的,沒有鏽住在劍鞘裡。繆鳳舞使力過猛,抽出那把劍,慣性地向後退了兩步,才堪堪站住。
那“嗆啷”一聲寶劍出鞘的聲音,被行曄聽到後,他倏地轉身,看向繆鳳舞。
繆鳳舞見他停住,心中安慰。她將寶劍一橫,架在了脖子上,看著行曄說道:“君要妾死,妾不得不死!只是嬪妾放心不下玉泠,還忘嬪妾身後,皇上能可憐她自小沒有了親孃,善待於她。只要玉泠能過得好,嬪妾便死而無憾了。皇上也不必爲難茂公公了,嬪妾有罪,自行了斷便是!”
說完,她直的將那劍鋒壓在頸側,手腕運力,就要自刎。
那把寶劍爲先帝生前所用,是一柄世間難見的寶器,劍鋒削鐵如泥,何況是繆鳳舞那細嫩的脖子?她手下才稍稍一動,就覺得脖子上“嗖”地一下涼痛。
她下意識地一閉眼睛,再睜開時,發現行曄鬼魅一般地就站在她的面前,一手掐住她的腕子稍加用力,繆鳳舞就把握不住那柄劍,“噹啷啷”掉落到了地上。
殿內氣氛一下子變得怪異起來。茂春顯然在繆鳳舞自刎的那一剎,跳起身來準備相救。可他大概沒有行曄的動作快,正以一種撲救的姿勢站在行曄的身後。
繆鳳舞因爲閉了一下眼,也沒看清行曄是怎麼過來的?他應該是一口內氣提得過猛,臉色漲得通紅,氣喘吁吁:“放肆!誰讓你自盡的?你的命只有朕纔可以隨意取拿!”
繆鳳舞腕子被掐得生疼,脖子上那一道割傷也火辣辣的,血順勢下流,涼涼粘粘地爬進毛氅的領子裡。她看著行曄,他的臉上有強裝出來的威肅之氣,可是他的眼眸卻暴露了他內心的柔軟。
繆鳳舞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她仰起臉,直視著行曄的眼睛,輕柔地啓脣:“是呀,嬪妾這一身一命都是皇上的,嬪妾的命皇上可以隨時拿取,那麼皇上還怕什麼?嬪妾不忍心見皇上獨自煎熬,只想在皇上艱難的時候,能夠守在皇土的身邊,皇上就允了嬪妾吧,好嗎?”
行曄再也強撐不住,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他鬆了繆鳳舞的手腕,偏過頭去。
茂春是最有眼力見兒的,見此情形,悄沒聲息地轉身,快步出了大殿,合上了門。
繆鳳舞見行曄扭著臉,不肯看她,便將地上的寶劍拾了起來,上前塞在行曄的手中:“嬪妾就知道,皇上也是血肉之軀,也有憂喜病痛的時候。如果皇上相信嬪妾,那麼自此以後,嬪妾願意與皇上分擔任何的憂愁苦痛……如果皇上不相信嬪妾,劍就在你的手中,你只要輕輕地一揮劍,從此後嬪妾與皇上人鬼殊途,再也不會惹皇上煩惱了……”
行曄握住了劍柄,卻依舊不肯轉過臉來。他帶著濃重的鼻音說道:“你不要以爲我不敢殺你,你知道在這間大殿裡死過幾個女人嗎?”
“嬪妾知道,正是因爲如此,嬪妾才愈發地替皇上擔心。你心裡本來就不好受,如果這間大殿裡再添冤魂,你的心裡負擔豈不是越來越沉重嗎?如果皇上難過的時候需要一個人陪著,那麼就由嬪妾來擔當這個角色吧,總好過那些沒有面目不能說話的女子……”
繆鳳舞攀著行曄的手臂,眼含盈盈的春水,看著行曄的臉。行曄的心都要被她的柔情融化掉了,他轉過臉來,眼中已經噙了淚:“你不怕我失手掐死你?”
繆鳳舞衝著他柔婉地一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皇上不會掐死我的,皇上舍不得。剛剛那種狀況下,我只哼了一聲,皇上就住了手,皇上也不忍心看著嬪妾受苦呢……”
行曄泫然於眼中的淚水,終於有一滴落了下來。這一次他沒有躲閃掩飾,而是擡袖在臉上抹了一把,然後從地上撿起被他撕爛的繆鳳舞的那一身春衣,見實在沒法再穿了,便撕下來一條,先將繆鳳舞頸上的傷口包了起來。
然後他看向繆鳳舞赤著的雙腳和裸露出來的小腿,已經凍得跟紅蘿蔔似的。他將她剛剛甩丟的鞋子找了回來,給她穿在腳上:“你是不是傻了?數九寒天,還下著這麼大的雪,你就穿這麼單薄的衣衫?沒有給你做冬衣嗎?”
繆鳳舞紅了臉,忸靛道:“茂公公說……皇上喜歡白色的衣裙……”
行曄將他自己的毛氅拿過來,比繆鳳舞身上那件長出一大截,正好將她從頭到腳包裹嚴實了,然後將她抱了起來,往殿外走去:“你還真信他?你真當他什麼都知道嗎?”
”不管茂公公知道多少,嬪妾是很羨慕他的……”繆鳳舞被兩層毛氅包起來,像一隻毛茸葺的小貓,溫順地窩在行曄的懷中。
“你羨慕他?這可沒有道理了……”行曄用腳踢開了門,邁出了大殿。
”怎麼沒道理?茂公公在這個皇宮裡,是陪伴在皇上身邊時間最多最長的人,單單這一點,就讓嬪妾羨慕不已。嬪妾多希望跟茂公公換個身份,也好每天伴在皇上的身邊,讓皇上早晨醒來,一睜開眼就看到我,晚上睡前,替皇上拉好幃幔。皇上有事的時候,開口不是喊茂春,而是喊鳳舞。”
此時,繆鳳舞雖然身上處處在痛,可是心情卻大好。雪花還在飄,一片一片落到她的臉上,涼涼的。而她的身體在行曄的懷中,卻是無比的溫暖。
行曄聽她說這些稚氣的話,不由地笑了,回頭對身後的茂春說道:“聽到了吧?這可是要搶你的飯碗了。”
茂春也笑,躬身道:“繆美人給老奴留一口飯吃吧……”
“我搶不了公公的飯碗,公公多能幹呀?公公能替皇上辦到的事,我可辦不到。我最多就是個傳話的,皇上交待下來的事情,由我向茂公公傳達……”雪光很亮,繆鳳舞能清楚地看到行曄的脣角掛著笑意,便繼續逗著趣兒。
“那你這是個什麼官?御前一品傳言官?”行曄被她的話勾出笑聲來,低頭溫柔地看著她。
繆鳳舞趕緊答應一聲:“嬪妾謝皇上封官!”
行曄一愣,隨即回頭問茂春:“朕剛剛說什麼了?”
茂春偷笑:“老奴什麼也沒聽到,皇上什麼也沒說。”
繆鳳舞一撇嘴:“誰說皇上金口玉言,原來皇上說話也可以不算數的……”
靜寂的雪夜裡,雪花在漫舞飄揚,行曄與茂春將厚厚的積雪踩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伴著三個人插科打諢的話語,一路出了太極宮,往疏竹宮的方向去。
三個在太極宮門口的時候,就讓那些守宮的侍衛們吃了一驚。這麼多年來,皇上每個月末都來太極宮,卻頭一次見他心情這麼好,還抱著一個女人出宮。
等到他們回到了疏竹宮時,含香和小云更是驚得從火爐前跳起身來,愣了一會兒,纔想起來跪地見駕。
“你們兩個平身,去備下熱水。茂春……去太醫院請當值的太醫和女醫官來……”
“剛剛奴才從殿裡出來,就已經吩咐人去叫太醫了,這一會兒也該到了,皇上莫急。”茂春今晚難得露出輕快的笑意來,竟比平時看著年輕一些。
果然,他們回到疏竹宮沒一會兒,繆鳳舞剛剛穿上一身絨錦的棉衣,太醫院當值的兩名太醫帶著一位女醫官,就揹著藥箱來到門外待命了。
太醫先給繆鳳舞診了脈,也沒覺出有什麼不妥來,又看了看她脖子上的傷,割得並不深,只是出了血而已,未傷及筋脈。
“皇上不必憂心,繆美人身體無礙,只是受了些驚,臣給開幾副壓驚的藥。傷口處一會兒讓女醫官給敷藥包好,以後每天來換藥,很快會好的,也不會留疤痕。”太醫進來的時候,看行曄手拿熱巾子給繆鳳舞擦臉,還以爲繆美人患了多嚴重的病呢。結果什麼事也沒有,只是脖子被割了一下而已,心中既放鬆,又覺詫異。
“哦……”行曄點點頭,一指那位女醫官,“你留下,你們兩個出去候著吧。”
兩位老太醫遵旨告退,去外間等著。行曄對女醫官道:“繆美人身上有些傷,你好好處置,如若在她身上留下一處瘢痕,朕就唯你是問。”
那女醫官還以爲繆鳳舞只脖子上有傷,聽行曄這樣說,心驚肉跳地解開繆鳳舞的衣襟,往她身上看去。
只見繆鳳舞前胸後背,到下身的大腿裡外側,青紫遍體,果然是傷痕累累,有幾處破皮的地方。她趕緊取出化瘀止痛的藥,在含香的配合下,一處一處地塗搽著。
當她處置到繆鳳舞的下身時,她的手一抖,藥瓶差點兒沒捏住。
只見繆鳳舞的下體明顯地腫脹了起來,翻開她的褻褲一看,那上面還沾著幾絲血跡。女醫官給後宮妃嬪們療傷治病好些年,定力還算足。只是那裡的傷,光靠化瘀止痛是不行的。於是她出去外間一趟,與兩位老太醫悄悄地商議了幾句。
行曄見他們竊竊私語,還以爲繆鳳舞出了多大的問題,便問道:“你們嘀咕什麼?有什麼不妥的地方,還不快稟告給朕?”
三個人同時紅了臉。最後還是由那些女醫官走上前來,垂著頭答道:“回皇上,沒有什麼大不妥之處,只是需要給繆美人開些婦女科用藥,開方子不在奴婢的權限之內,需要與兩位太醫商議……還有……繆美人有傷在身,傷好之前,不能與皇上同房……”
行曄意會,尷尬地咳了一聲,由著他們繼續商議方子去了。
一切都處置妥當,含香抱來了好幾牀被子,將牀上鋪了厚厚一層,軟軟乎乎的,才扶著繆鳳舞躺下去。隨後行曄上牀,躺在了繆鳳舞的身邊,給她掖好被子後,也不肯閉上眼睛安寢,只是看著繆鳳舞。
繆鳳舞從他的眼神中讀出愧疚來,伸手撫上他的臉:“皇上快睡吧,不早了呢。嬪妾沒事,都是一些外傷,搽了藥都不疼了。”
行曄探頭過去,在她的嘴脣上親了一下,摸著她的頭髮說道:“小鳳舞待朕的一顆心,朕一定會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