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水面靜靜地行駛,聽不到欸乃的槳聲,也聽不到船頭破水的聲響。胡虞臣坐在艙中,警惕地盯著抱膝坐於船頭的彭四兒。
彭四兒是一隻鬼,是中山先生尋來帶他們入黑山的。對方長著一張馬臉,初看上去就是一隻惡鬼。
不是惡鬼,又怎會在黑山生存下來,胡虞臣默然失笑。
遠處的天幕低垂、星光點點,近處狹窄的河道兩岸長滿了深紅的曼沙朱華,沒有風,花兒卻起伏搖曳。一些枝條過長的曼沙朱華擦過船舷,看起來就象它們想搭船而走。
船行到了開闊處,一大片的河灘出現在視野內。黑黢黢的人影在淺灘上淘沙,男人、女人……似是千年如一,亙古不變。這裡應當是陰間,胡虞臣推測到。
很久之後,船終於在一處岸邊停下來,孤零零的荒岸之上兩隻燈籠懸空而立。彭四兒一蹦上岸,那兩隻燈籠立即微微前趨,似在對他行禮。
彭四兒回頭睨了胡虞臣一眼:“走囉。”他帶頭、胡虞臣隨後,兩隻燈籠在兩邊隨行照亮。
這裡甚是荒蕪,視線所觸之處皆是灰濛濛一片,若不是燈籠發出昏黃的光,地面根本看不清。
胡虞臣問:“此是何處?”
“這裡已是黑山。”彭四兒頭也未回,腳下的步子跟著加大了。
繞過一處黑沉沉的林子,一間燈火通明的草廬突兀出現。草廬的柴門大開,屋內陳設一目瞭然。一張榆木方桌擱於堂中,一位脖子上纏著白梅巾兒的女子坐於其後。
桌上置洛書、河圖,邊上擱著一隻玄武老龜殼。
“二姐,我回來了。”彭四兒從桌下搜出一方木凳,雙手在凳上支起,雙腿一擡坐到了凳上。
彭二姐一隻青筋暴鼓的手捏住兩枚永平五銖,淡淡地瞅著他們:“帶了一隻妖、一隻老鬼回來?”
“討過香火錢的。”彭四兒彎腰伸手,從側面的火爐上拎起一隻熱氣騰騰的水銚子,就著桌上的碗給自己滿了一碗茶水。
一直沉睡的中山先生,終於在胡虞臣的袖中打了個哈欠,隨後他麻溜溜地爬出來,一路到木桌之上,最後象蛇一般盤了起來,笑道:“嘻嘻,彭二姐許久未見。”
彭二姐淡然地瞥了一眼道:“中山老鬼還沒有找到自己的臉嗎?”
“嘻嘻,勞二姐掛心,此事不急。”
“關我甚事。”彭二姐垂下眼斂,將五銖扔入龜殼,嘩嘩的聲響從她搖動的手中傳出。
“嘻嘻,二姐客氣。”中山先生討好地笑了:“嘻嘻,還需煩勞二姐帶路前往黑山妖王的宮殿。”
“嗓子還沒好?”
“嘻嘻,好不了囉。”
“彭四再收他一黃布袱的佛馬禇錢。”彭二姐突然吩咐道。隨後她手一晃,喝了聲:開!龜殼內的五銖錢便滾落在桌上,卻是兩銖朝上、三銖朝下,端正好的成梅花圖形。
彭二姐的目光變爲深邃,她瞅向桌上的中山先生道:“此事可能不成,你們還往?”
“必須去。”胡虞臣忽然插言。
彭二姐看也不看胡虞臣,朝著中
山先生又問:“中山老鬼,我是看你的面子,還是老規矩若是抓住了,不許供出我們來。”
“嘻嘻,這是自然。嘻嘻,辛苦二姐跑一趟吧。”
“好,我只負責帶到,出來你們自己想辦法。”彭二姐站了起來,指著木凳上一個布袋道:“背上這個,隨我來。”
“嘻嘻,如此多謝。”中山先生再次成功地鑽入胡虞臣的衣袖。
“毋用謝我,惡鬼做事都是要了報酬的。”彭二姐舉步出屋。
方纔照路的其中一隻燈忽然從屋檐上跳了下來,一直跳到彭二姐面前。
“不用你,燈鬼。”
那隻燈微微一屈,發出一聲咿叫,似在請求一般。
“回去,燈鬼!”彭二姐大聲叱道。
那隻燈方纔彆彆扭扭地重新躍起回到屋檐下。
彭二姐靜靜地朝前飄浮,胡虞臣隨在她身後,運起全身靈力,腳落到地面不發出一絲聲響。
天始終是灰茫茫的一片,一彎新月隱在淡墨色的雲朵間。路兩旁有一、兩株葉子很少的樹,嶙峋的枝椏上停著的夜鷹在張見他們後,適時地發出淒厲的叫聲。
這是一片詭譎之地,胡虞臣行走得益加小心。
一段行程後,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空氣中浮動著若有若無的花香,瞬間鑽入了口鼻之內,隱約間居然有淡淡的甜味。在一派灰斂斂的底色中,路的前方突兀地出現了一株發著淡淡光華的杏樹。
杏樹靜靜地兀立在路的前方,樹枝上的光茫初時很弱,漸次光茫越來越亮,再一晃眼間便如若一輪明月般光輝了。光輝之下無數的紅色花苞於杏樹上次第開放,光明璀璨恍如羣星閃耀的夜空,又恍如霞光的來臨,美得讓人不可直視。
恰於此際,一聲輕唱從虛無中傳出:“杏花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歌聲嫋嫋、婉轉傷情,若是沒有靈力的人聽了必然動心驚魄。
彭二姐立住不動,揚聲打斷歌聲道:“幸花姑設此幻象是爲何意?”
一女子突地從杏花樹上跳下來,她一身杏紅衣裙,背依杏花樹,輕笑道:“彭二姐帶著這般俊美的男子,讓妾一時望得入迷。”
彭二姐回頭瞥了胡虞臣一眼,又朝向幸花姑笑道:“他是一隻妖,自然能幻化得這般模樣。”
幸花姑本來瞄著胡虞臣,她忽然一低頭,神態就忸怩了:“二姐何不做得好媒,讓他與我一雙兩好。”
彭二姐哎喲一聲,搶在胡虞臣前道:“他已有妻室,到黑山市集上交換完貨品就要回轉,此事是不成的。花姑若是等得,容二姐改日挑一個好的,專門送於花姑,可好。”二姐的聲音不溫不火,全是商酌的口氣。
胡虞臣手在袖中暗自捏好了吳鉤,杏花妖若是難纏,就打她個落花流水!
幸花姑滿臉的婉惜之色:“惜乎,已有妻室。花姑就聽二姐的,改日可要送人過來。”及至她又深看了胡虞臣一眼,慢慢地隱於樹內。
走過了那處,天色又漸漸暗下來。彭二姐將一方布帕扔到胡虞臣懷裡,似嫌棄地說
道:“多一事不若少一事,把口鼻掩住,這裡是黑山,但凡生得好一點,都會有麻煩。”
胡虞臣頓覺哭笑不得,只得依言將布帕蒙在了臉上。
恰在此際,一隻鴉黑的鳥忽然從遠處急掠而來,又忒兒地擦著他們頭皮飛走。氣得彭二姐叉腰罵道:“誰趕的血蝠過來,真是討厭!”
纖焰高高的身影從黑暗中顯露出來,他停在一旁張揚地道:“彭二姐,又帶人來做買賣。”
彭二姐驚得魂魄都在發冷,今日運氣真是太差了,前面遇著花癡幸花姑,後面跟著遇上遁夜使大人,都是麻煩事。
遁夜使比起其他夜史來一向不好說話,脾氣又刁又爛。於是她在長袖中捏緊了方帕,答道:“是的,遁夜使大人,我們這些孤魂野鬼又沒後輩燒個香火錢什麼的,也只有自己給自己掙點。”
遁夜使目光灼灼地盯向胡虞臣道:“他是妖,還滿身的殺氣。”
彭二姐突地回身拍了胡虞臣一掌道:“還不將背上的包解開,把貨拿出來,給遁夜使大人瞧瞧。”
接著她又揚臉笑道:“遁夜使大人挑些回來,都是凡間來的好貨色。”
纖焰走近,他伸頭一瞥,不過一些戒指、珠釵之物。他捻起一支鑲金寶釵來:“這些貨,也只配那些被淘汰出長樂宮的夜姬們用,難道你還想在這裡換些好物出去?”說完話,那支釵便被他扔了回去。
彭二姐陪笑道:“他原是替驪山長信侯家看門護院的,長信侯府倒了後,這才轉了行當。這也是走頭遭,自然什麼都不清楚。遁夜使大人,擡擡手,容他這一遭。”
“有些道理。”纖焰偏頭間,彭二姐將那支釵塞到了他袖中。
纖焰去後,彭二姐拍拍自己身前同,睨著胡虞臣小聲道:“黑山豈是輕易來去的地方,若是現在退回,還來得及。”
胡虞臣冷然地搖頭。
彭二姐嘿得冷笑一聲,再不多話。
她將胡虞臣帶到了一個叉路口,朝左走是黑山的市集,朝右走是寂靈殿,至於之後發生什麼事,就不關揚長而去彭二姐的事了。
穿過寂靈殿的黑晶珠簾,繞過軟雲泥金王座,再朝前走數步,邊上有一道金色的門,出了那道門便是幾間闊朗相連的房間。
阿洛站在房間的一角,從他的視野中看過去,屋子中央放著一張寬大的木榻,木榻之上鋪陳之物甚是華美。
他帶我來不會是要我……
阿洛緊張地抓手抓腳的感覺,他恨不得自己身穿隱身衣,就此消失在黑山妖王面前。
黑山妖王已經躺在了軟軟的木榻之上,如阿洛所想,他出手召喚道:“過來。”
冷汗冒出阿洛在掙扎的痛楚中走向木榻。
他若木偶般的動作終於讓黑山妖王似笑非笑地從嗓子裡發出噗的一聲,隨後他道:“坐到木榻邊的圓凳上。”
阿洛稍稍緩口氣,在黑山妖王的指揮下坐得離木榻有一尺多遠的距離,忐忑不安地等候接下來的命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