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回寢宮的路上,我就在想雲皓哥哥怎麼搞的嘛?來到皇宮頭頂的光環(huán)就全沒了。
“婉珊見過姐姐。”她和身後的兩個宮女朝我半蹲身行禮。
“咱們姐妹還客氣什麼?這些規(guī)矩都免了吧。”我過去挎著她的胳膊,“妹妹怎麼不到我那裡坐坐?”
“才從姐姐那裡來的,下人們說姐姐去小校場了,一時半會是回不來的,正打算去母后那裡看看。”
“那我們一起去吧,我也想給母后請安呢。”
“母后這兩天的心情很差,總是一個人偷偷的落淚。太子殿下很忙,就連晚功課有時還是父皇躬親教導,所以我也不敢和他商量,和三哥說,三哥卻警告我少管父皇和母后之間的事。姐姐我該怎麼辦啊?”她白淨的臉蛋上掛著晶瑩的淚珠,美人啊,像皇后一樣白淨,如水一樣的柔軟冰涼。長長的睫毛一眨,又一顆淚珠滾下來,透過光線折射出鑽石般的光澤。我拿我的帕子給她擦淚。
婉珊,三哥說得對,做兒女的怎麼好管父母之間的事情呢,牀頭打架牀尾和。只不過,這架打得一點焰火都沒有,卻能嗅到濃濃的火藥味。在我看來,姚望的事情不過是導火索而已。其實父皇早就看姚家不順眼了,皇后又在處理姚望這件事上,橫插一槓,你一個皇后當好皇帝的妻子就足夠了,其他的事情就不用你來操心!
“妹妹,我同意三哥的說法。咱們做女兒的就陪著母后聊聊天,解解悶就好啦。”
“姐姐也這樣認爲,看來是婉珊多慮了。”她朝前面迷茫的望去。
婉珊,你什麼都好,長得比我乖巧,心思比我細膩,學識也長於我,我根本比不過你,論身份你是皇后親生女,我不過是一個已故的皇上曾經寵愛的妃子的女兒而已。父皇對母妃的感情我不知道到底是哪種愛。我也搞不清楚父皇寵我的底線。
“姐姐,不說這些啦。你是否記得康師父講過我朝最傑出的畫師,姓甚名誰?”
“記得,記得,是田園畫派的張辭,康師父誇讚他古今丹青第一,難能可貴的是,小小年紀卻將各種典籍爛熟於胸。父皇多次破格提拔他入朝爲官,均被他婉辭了。妹妹說的可是此人。”
“姐姐好記性,正是。不瞞姐姐講,我手中就有一幅他的手筆。”
“真的嗎?”
“姐姐,不妨有空到妹妹那裡坐坐,我們一同欣賞。”
“那真是太好啦。”
又走了能有五分鐘的路,到了姚皇后的寢宮凰儀宮,凰儀宮這個地方是我第二次來,第一次來是在我剛被父皇正式確定公主身份的那天,皇后不斷示好,賞賜給我各種各樣的古玩。皇后是個極白淨的美人,略瘦削肩。她倒不像個拿得起,放得下,母儀天下的皇后,而更像是個時不時發(fā)發(fā)孩子脾氣任性的小公主。這個地方是其他皇子經常來的地方,連婉則小公主也常來請安呢。不過,父皇給我了特權,準許我除了佳節(jié)壽誕,不必天天來凰儀宮請安。至於父皇那裡,我天天都能見到他老人家,所以那些繁文縟節(jié)都給我免了。這一點我是雙手贊成,非常喜歡的。
在姚皇后那裡坐了坐,陪著她嘮嗑,胡天海地的扯些沒邊的話倒也逗得她樂和。我看到她眼角上淡淡的魚尾紋,老了,她也老了,她給父皇生了三個孩子,大哥雲謙、三哥雲振和婉珊妹妹,她的年齡應該比娘大吧。不知道她這樣一個沒有心機的女人是怎麼當上的皇后,還當了這麼多年,不容易啊!眼前的這個女人,我居然有些同情她了。其實姚望這件事她也難免徇私,那是她的親侄子啊,而且就那麼一個侄子,姚家就靠他開枝散葉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她這一輩子都不能心安。她需要人安慰,需要父皇一個愛撫的動作,哪怕是一個溫情的眼神,一句軟話。可是父皇好多天都沒來凰儀宮了,有勤政的原因,有躲她圖耳根子清靜的原因,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父皇一門心思全在我的身上,想著想著,我覺得有些尷尬,有些如坐鍼氈。
“小如,把那對翡翠耳墜取來。”皇后八成又要送我東西,我更加不好意思了,難道我來一趟凰儀宮就是朝你要東西的嗎,我還沒有那麼臉大。
果不其然,皇后要將那對耳墜賞給我,我一再推辭。她卻說這對耳墜是祝妃送給她的,現(xiàn)在不過是物歸其主罷了。邊說邊拉著我來到梳妝鏡前,替我換上。我還在納悶,物歸其主?她也不顧我,彷彿自言自語的說了下去。
“祝妃和我情同姐妹,想不到,竟走的那麼早。”她又落淚了,看到這般情景,我突然意識到,該哭的是我啊,醞釀了半天,眼淚纔不情願的撲簌簌的掉了下來。這演員演戲哭不出來,還可以點點兒東西,意思意思,可是我不能用道具呀,那可說哭就得哭,都不要提後期剪輯了,連個彩排都沒有,還不知道故事的結局,我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很真實的人生。
“母后不要傷神了纔好,要不,可都是婉楓的過錯了。”我轉過身握住那雙冰涼的手。
婉珊給她擦去淚水,她見到把我也招惹落淚了,才意識到自身的失態(tài)“不說了,不說了,婉楓今晚就留在我身邊,陪母后一起吃飯吧,打你入宮來,咱娘倆還沒吃過一頓飯呢。”
“好啊,姐姐就留下來吧。”婉珊看起來很開心。
“可是,今晚,今晚,父皇那兒,”我一時想不出來怎麼說可以避免或是減少對她的刺激。
她馬上就反應過來了,“那你就快去吧,別讓皇上等著急了。”她勉強的堆出一臉的笑意,讓人看得心酸。
我又看看婉珊,她羨慕的笑笑,輕輕的點點頭,那是一張圓圓的娃娃臉,永遠看起來那麼天真,純潔。
“婉楓,你在這兒?害父皇好找!小如快派人通知皇上,說婉楓公主在凰儀宮,一切安好。”我回過頭,是雲振。“三哥。”我站起身,他朝我點了一下頭。
“孩兒見過母后。婉珊也來了。”
“怎麼回事?”姚皇后看看雲振。
“太學堂裡的康師父病了,所以下午的文功課就改爲武功課,而她姐妹倆沒有課了。”說著看看我和婉珊,“父皇派人找婉楓妹妹,可是祥雲宮、小校場、太學堂、怡心樓到處都找不到,父皇大怒,下令搜索整個皇宮。”他嚴肅地看著我,語氣有些責備“你那個小丫鬟叫玉兒的?”我像個犯措的孩子小心點了一下頭,“都跪了快兩個時辰了。要不是太子殿下攔著求情,早被一百板子給打得魂飛魄散了,你還不快去看看?”我一聽,腦袋嗡一聲。玉兒啊,你恨死我了吧!
我離開了凰儀宮,跑著去太中宮,在門外我示意吳公公不要通報。朝裡一望,父皇氣呼呼在太中宮揹著個手走來走去,我躡手躡腳的跨進門來,沒幾步我倆就撞到一起了。父皇擡頭看到是我,先是狂喜,也就是一瞬,馬上聲色俱厲,他往後退了一步,“你,你說,你下午去哪了,整個皇宮都快被朕給翻遍了!”,他朝後狠狠甩了一袖子。這麼罵我可是頭一回,原來父皇脾氣這麼大啊,跟爹還真是親兄弟呀!
“父皇!”我無辜的叫了一聲,你幹嘛發(fā)那麼大的火啊?我下午沒課,願去哪玩去哪玩!再說了,你也沒規(guī)定我必須出現(xiàn)在哪啊!來到這個鳥宮我一點自由都沒有啦?真是的!野蠻!蠻不講理!
“啓稟父皇,婉楓接到下午停課的口諭,就去看了看您賞我的那支侍衛(wèi)隊,順道去看看哥哥他們上課,後來在回寢宮的路上碰到了婉珊,又一道去給母后請的安。婉楓不知道哪裡錯了,請父皇明示。”現(xiàn)在輪到我生氣了,你吹鬍子瞪眼睛的做什麼啊你。
父皇泄了口氣兒,上前一步展開胳膊抱我,我一把把他推開了。你,什麼東西?喜歡人家就抱抱,不喜歡開口就罵。
“婉楓生父皇的氣了?”他俯下身子,雙手輕輕握著我細小的胳膊。其實我胳膊也沒那麼細小,只是跟他手比的,他那手跟蒲扇似的。
“婉楓不敢。”我憤怒的瞪著他,使勁擺動臂膀,想擺脫掉那雙手。可是,感覺到握得緊起來了。
“還說沒有?好啦,父皇向你道歉,嗯?希望婉楓公主大人有大量,不要和父皇計較了。”他變著怪聲逗趣我。我聽那聲音倒很像吳公公那娘娘們們的聲音,撲哧一聲笑了,扭頭看看站在門口的吳公公,他抿了抿嘴朝我尷尬的笑笑。
我轉回頭,想起玉兒的事情,方纔,光顧著和父皇使小性子,忘了玉兒的事了。“父皇。”
“嗯?”他專注地聽著。彷彿士兵待命一般。
“玉兒呢?聽說我連累她受罰了?”
“是啊。爲了找你,朕就差下令拆了整個皇宮。”他低沉略微發(fā)狠的咬著每一個字。隨即換了正常的模樣“吳公公,你派人前去祥雲宮宣旨,免了玉兒等一干人。”
“是,皇上”這回可是正宗的娘娘們們的聲音,我和父皇不厚道的相視而笑。
吃飯的時候,父皇注意到我的那對翡翠耳墜,問我是哪來的,我如實稟報。可發(fā)現(xiàn)他神色有些不大對勁。追問半天得了那麼一句“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不提也罷。”我也不方便再追問下去,“父皇若是不喜歡,婉楓回去就換下來就是了。”他嘆了一口氣“那倒不必,喜歡就帶著吧。”父皇和明德師父提到有關我親孃的事情就不停地嘆氣,顯得很無奈。我下意識的隔著夾襖摸摸緊貼我胸前肌膚的那塊玉。
“師父們講課喜歡不喜歡?”呵,教學評估啊?還是微服私訪?
“還行。”
“每天做功課累不累?”
“還行。”
“你這是回答父皇的問話嗎?”他佯裝生氣。
哦,糟糕,在家時候跟爸爸媽媽說慣了“還行”“隨便”之類的話。
“回父皇的話,婉楓覺得師父們飽讀詩書,才高八斗,堪稱一代大儒,是我朝棟樑之材,他們上課引經據典,生動有趣,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有良師在側,讀書學習亦是人生幸事,豈有倦累之說?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天天背書,呵呵,呵呵”我在父皇面前裝傻。
“哼”父皇也憋著樂呢。
“不過,婉楓知道這是爲我們好,希望我們夯實基礎,有真才實學,好爲上官國貢獻自己綿薄之力,所以再苦再累,婉楓也會認爲是甘之如飴。”我笑瞇瞇的看著父皇。
“油嘴滑舌,學誰不好,學老四(雲開,容妃所生)。就會哄你父皇。呵。”父皇也笑了。
不過,很快我就弄明白父皇這麼問我是怎麼回事了,原來他在友誼賽的人選上有些矛盾,他在餐桌上詳細的給我講了有關二十年一回的上官孟兩國友誼賽的事情,這次參加人選有云謙大哥,雲皓哥哥,婉清姐姐(四王爺上官雄的遺腹子),只是自家女兒人選上出了矛盾,是我去?還是婉珊參加比賽?針對這個問題,朝中大臣分成三派,以趙大人、孫師父等人爲代表的婉珊派支持婉珊參賽,理由是,在父皇還沒有給我正式名分前,婉珊公主一直作爲參賽選手進行培養(yǎng),她有較大的優(yōu)勢取勝。以康師父、祝將軍(我舅父啦,祝勇)等人爲代表的婉楓派支持我參賽,理由是,我大難不死,是福將,創(chuàng)意頗多,定能一鳴驚人。至於以我外公、姚國舅等人爲代表的中立派觀點是,無論哪位公主參賽,都是我朝耀眼的明珠,都是龍女,均得皇上真?zhèn)鳌P闹邪盗R一句:馬屁精。
這場比賽,參選人必然是兩國的精英,他們在好幾年前就經過各種嚴格的篩選才確定下來。看看雲皓哥哥的受苦樣,想必婉珊公主也好不到哪裡。那枯燥的佶屈聱牙的典籍是不是熬著夜當亂碼背的?那熟得不能再熟的曲子是不是還一遍又一遍的在琴絃上撥弄著?手指是不是也磨出了血泡,狠心挑破,咬著牙硬是磨了厚厚的繭子?下了多少盤棋也不記得了吧,背了多少張棋譜也不記得了吧,那執(zhí)子的食指指甲是不是被磨得早已沒有了光澤,減了指甲,又磨了沒光澤?爲了跳舞而練習的基本功是不是也飽受肢體的疼痛?爲的就是爭口氣,代表上官國贏得比賽,找回十九年前的尊嚴,更爲了天下的百姓少受戰(zhàn)爭之苦。我這個半吊子怎麼能和婉珊比呢?她受了那麼多苦倘若連參賽資格都沒有,豈不是太委屈了?
“婉楓,你在聽朕講話嗎?”他用筷子敲了一下碗邊。
我回過神。“父皇想聽聽你的意思。”
“那父皇希望我和婉珊妹妹誰去呢?”
他陷入思考,許久,“正像趙大人所說,婉珊她五歲就開始受訓,臥薪嚐膽,爲了就是贏得這場比賽,雪洗前恥。是朕欠她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啊!但身爲上官朝的公主有責任爲天下百姓謀福祉,這是毋庸置疑的,要怪,就怪她投錯了胎。”
他一臉歉意,然後用那深邃的目光看著我“其實,你大概也猜得到,如果你母妃還在,你一直生活在皇宮,這副擔子無論如何也是壓不到婉珊肩上的。”
我把眼睛垂了下來。我親孃執(zhí)意要我生活在王府裡,是不是也考慮到過這件事?她或許希望我生活得平淡些,不要捲到政治旋渦裡,不要揹負沉重的責任,不要被權力壓迫著,也不要掌控權力。我如果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而是本本分分的生活在王府裡,大概應該是找個王宮大臣的公子嫁掉自己,爲人家生幾個孩子來了此一生吧,但我不甘心我的幸福就那樣葬送在自己的手裡。可現(xiàn)在既然身爲上官國的公主就該做些公主該做的事情,百姓供我們錦衣玉食,我們就該儘自己的責任給他們一個穩(wěn)定的生活。而百姓們大概都在祈禱這場比賽的勝出,以此換來二十年相對安定的□□面。我不能爲了出風頭,就任由自己胡鬧,全不顧百姓的處境啊。父皇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他是舍了婉珊的快樂來換我的快樂,雖然我可能揹負上罵名,但這種可能性至少在外公和父皇的勢力下幾乎被打壓爲零。不要因爲我而改變什麼,讓婉珊參加比賽吧,起碼對得起她的付出。端起的那碗湯裡,搖搖晃晃的浮現(xiàn)出她看我的那羨慕的眼神。唉,讓勝利後的光環(huán),百姓的愛戴都當作是補償吧。她的那張娃娃臉又晃晃蕩蕩地隱去了。我拿湯匙湊到嘴邊輕輕地吹了吹,慢慢的嚥了那口湯。
“父皇,我明白,我覺得還是婉珊妹妹更適合去參加這次兩國的友誼賽。”
然後,我和父皇就一直保持沉默,靜靜地吃著小順子夾的菜。聽著自己咀嚼食物發(fā)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