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此人目光落到村頭正中的棺材上,終於眼裡多了幾分警惕。
他沒有回答伍次平的話,而是自顧自發(fā)問:
“這村裡誰是領(lǐng)頭人?”
伍次平的笑容一僵。
他下意識的想往趙福生看去。
這一次鬼祭之中,趙福生展現(xiàn)出強大的實力,若說此時誰說話管用,自然是她無庸置疑。
不過趙福生衝他微不可察的搖頭,伍次平便心領(lǐng)神會:
“我是這個村的村長。”
那人聽聞這話,略微鬆了口氣:
“你是村長?”
他這纔將目光真正落到了伍次平身上,接著上下打量伍次平:
“此地名爲(wèi)什麼村?爲(wèi)何村中夜半不睡,聚在這裡?”
伍次平連忙道:
“這位大爺,我們這裡名叫百里祠,今夜因、因——”他也會察言觀色,說話的同時見此人目光不時看向棺材,便知他對棺材忌諱,接著道:
“今夜我們村中有人死了,村民都守靈呢。”
“死的是誰?”那人語速極快的發(fā)問。
伍次平就道:
“死的是、是竇三嫂子。”
那人似是怕伍次平弄虛作假,不欲留思考的時間給他,等他話音一落,接著再度發(fā)問:
“竇三嫂子是誰?”
“是個二嫁的寡婦——”
伍次平的話脫口而出。
他話一說完,便後悔了。
這會兒他甚至不敢去看趙福生的眼睛。
“竇三嫂子早前嫁過,生了個女兒,可惜命硬剋夫,夫死再嫁,又生了個兒子。”
男人繼續(xù)問道:
“她怎麼死的?”
伍次平硬著頭皮道:
“今日突下大雨,她、她摔進山溝裡,摔死了。”
男人半信半疑:
“她既有親人在,爲(wèi)何死後要你們村民幫忙操持。”
伍次平就說:
“她女兒在武清郡中,不在村裡,竇三嫂子死後,還來不及通知她女兒呢。”
那男人一聽‘武清郡’三字,神情一振:
“武清郡中?”
伍次平說到此處,也逐漸平復(fù)了心情。
他顯然是個謊言大師,這會兒假話說來面不改色:
“竇三嫂的女兒在武清郡常家當(dāng)差,我們村商議後,打算明日天亮,等雨停後便派人去城中報信。”
“常家?”那人聽聞‘常家’,面色微微一變,似是想要追問,最終又強忍了下來:
“這百里祠村共有多少戶人家?”
伍次平謊言信手拈來:
“126戶。”
“村中可有什麼特殊之處?”那人再度追問。
伍次平搖頭:
“鄉(xiāng)下人家,也沒什麼特殊的地方,唯獨供了一座宗祠而已。”
兩人一問一答,來者見他對答如流,心中更加放心。
他往後看了一眼,與他同行的隊友也鬆了口氣。
幾人交換了個眼神,接著道:
“你帶我去看看宗祠。”
伍次平這下沒應(yīng)聲了,他問道:
“諸位大爺問了半天,該說的我也說了,可是不知你們姓甚名誰,這夜半三更的,我與大爺們素不相識——”
那人隨即眉頭一皺,喝斥:
“少廢話,我們是隸州來使,我叫陸八瓶,身份是誰,你還不配問。”
“陸八瓶?!”
“陸八瓶?!”
趙福生、孟婆等人不由自主的驚呼了一聲。
二人說話的同時,腦海裡不由自主的浮現(xiàn)出在臨出帝京前,在帝京鎮(zhèn)魔司卷宗室中,看到過的關(guān)於大漢朝201年的記錄:隸州大將程夢茵親自率隊,領(lǐng)47名令使進入武清郡,最終有去無回。
而在這47名領(lǐng)使之中,其中一名令使的名字就叫陸八瓶。
“怎麼?”
那陸八瓶聽到趙福生驚呼,不由轉(zhuǎn)過了頭來:
“你聽過大爺名字?”
範(fàn)無救眉頭一皺,正要上前一步說話,趙福生不動聲色問陸八瓶:
“我問你,今日是幾月幾日,你記得嗎?”
陸八瓶聽她突然插話,不由扭頭看她。
伍次平見他眼神,心中打了個突。
他自己也是鎮(zhèn)魔司出身,深知這些老爺們平日眼高於眼的德性。
可陸八瓶如果遇到的是普通人,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也就算了,偏偏趙福生一行人也是馭鬼者,還是非同一般的馭鬼者。
現(xiàn)下的情況已經(jīng)夠亂了,可不能再亂。
想到這裡,伍次平果斷出聲打圓場:
“大爺,咱們這鄉(xiāng)村裡,平日少有人來,時間也沒個數(shù),還請大爺告知一二,如今是哪年哪月哪日了?”
他陪著笑,雙手交握,不停作揖。
陸八瓶冷哼:
“事真多。”
但伍次平姿態(tài)放得低,他也不抗拒,略微沉吟片刻,又?jǐn)E手掐算:
“我們是一月初七出行的,行至此處,應(yīng)該是初八晚,子夜一過便是初九。”
趙福生再問了一聲:
“如今是大漢朝208年嗎?”
陸八瓶指著她,扭頭對著自己幾個隨行同來的令使笑:
“山村丫頭,連年份都不確定,真是山野愚民——”
他話音未落,地底突然有陰影攢動。
鬼氣森然靠近,隱入他的影子中。
趙福生目觀四周,見此情景立即手腕一轉(zhuǎn),一條慘白的人皮鬼鞭被她握在手中。
她揚鞭衝著陸八瓶抽出。
‘叱——’
黑霧翻騰,氣流發(fā)出聲響。
陸八瓶背對著趙福生,沒有察覺她突然出手,只是他已經(jīng)察覺到後方寒氣涌動。
而站在村頭之外的幾名隸州來使則在第一時間看到了趙福生的舉動。
他們的笑容僵在了臉上,瞬息之間,幾人眼裡映上了鞭影,表情因疾變驚恐而有些扭曲。
陸八瓶從衆(zhòng)人神情的瞬間意識到了什麼,他驚慌失措扭頭。
在扭頭的剎那,人皮鬼鞭擦著他臉頰落下,帶起鬼霧涌涌。
近距離與鬼鞭相對,鬼鞭上突然傳來厲鬼的尖聲嚎叫。
黑氣化爲(wèi)一張張慘白猙獰的鬼臉,往他迎面撲來。
“啊——”
陸八瓶發(fā)出慘呼。
那黑氣所化鬼臉初時巴掌大小,但隨風(fēng)飛出時則疾速增長。
撲近他臉頰時,已經(jīng)化爲(wèi)水桶大小了。
厲鬼慘叫中,瞪大眼睛、嘴巴,嘴巴無牙,如同恐怖的黑洞,挾著欲將人生吞活剝之勢,衝上陸八瓶的臉龐。
“完了!”這一刻的陸八瓶忘了閃躲。
厲鬼撲來的剎那,他眼角餘光看到四面八方都有鬼撲來。
這些鬼影摩挲,層層迭迭,將鬼影后持鞭的趙福生的面容擋住——他只隱約透過濃得化不開的黑氣看到了一個人站在原處。
“是馭鬼者!”
陸八瓶心中閃過這個念頭。
他本以爲(wèi)鬼離得這麼近了,自己必死無疑之際,卻又絕境縫生。
那鬼霧所化的厲鬼頭顱撲向他臉頰的那一側(cè),只帶起陣陣陰風(fēng),接著鬼霧撲散在他臉上,如同暴雨梨花針,鑽刺入他毛孔之中,帶來劇痛。
他的臉皮被撕裂,可鬼氣僅只入侵他肌里約半寸便停住。大量熱流從他臉頰側(cè)上噴涌而出,疼痛後知後覺傳入他腦海。
有了疼痛的刺激,陸八瓶很快意識到自己死裡逃生。
“她不是要殺我!”這樣一想,他立時變得興奮。
同一時刻,鬼鞭落地,‘砰’的聲響裡,水花泥漿四濺,陸八瓶感覺地面震了一震。
那幾乎與他陰影相融合的鬼影被劈開了。
厲鬼被劈開的剎那,陸八瓶像是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
他心中大駭。
事實上在此之前,他壓根兒沒察覺自己被標(biāo)記了。
此時他自然反應(yīng)過來:那先前問自己話的馭鬼者是救了自己一命。
他也不是傻子,一脫困後先退出幾步,打算逃出村莊再說。
可陸八瓶的腳步陷入泥濘中,此地的泥濘似是格外的粘人,令他動作遲鈍。
他狼狽至極的疾退三五步,眼見離村頭越來越近,他轉(zhuǎn)身打算狂奔,但剛一動,地面被趙福生以鬼鞭抽斷的鬼影站起來了。
鬼影身上長滿了長短不一的觸鬚,從陰影看來,它像是一支才從土裡挖出來的‘人蔘’似的。
厲鬼以詭異的姿勢站立,趁著衆(zhòng)人都沒反應(yīng)過來,伸手拍打陸八瓶肩頭:
“陸八瓶。”
它喊了一聲。
趙福生鬼鞭回收,正欲再次伸手甩鞭,耳畔便聽到厲鬼喊魂了。
她連忙出聲提醒:
“別答應(yīng)。”
可她說晚了。
陸八瓶對百里祠的危險沒有半點兒察覺。
興許是早在與伍次平對話,確認(rèn)對方是‘人’非鬼後,這一行令使便已經(jīng)放鬆了警惕。
雖說進村後發(fā)現(xiàn)鬼藏在自己身上,可他犯了先入爲(wèi)主的錯誤,以爲(wèi)鬼只是寄身,此時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趙福生雖說講了什麼,但他急於逃命,完全沒聽進心裡。
有隻手搭在他後肩膀上,喊了他一聲:
“陸八瓶,你要去哪裡?”
他喉間發(fā)癢,鬼使神差應(yīng)了一句:
“噯。”
答應(yīng)完後,腦海裡還在想:那馭鬼者說了什麼呢?
‘別答應(yīng)!’
他意識到這一點,瞬間嚇得毛骨悚然。
“救——”
他求救似的扭頭往趙福生看去,但在扭頭的剎那,一張青白的鬼臉在他頸間出現(xiàn)。
厲鬼的手像是十根細(xì)長的鋼刀,插入他的頭顱頂。
血順著他的面容大股大股淌下,眨眼之間,厲鬼剝下了他完整的人皮。
這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石火之際,快得衆(zhòng)人甚至來不及驚呼,陸八瓶便已經(jīng)被厲鬼殺死。
鬼物殺人剝皮後,將人皮往自己身上一披。
被剝下人皮的屍身血肉模糊,一頭栽倒在地。
落地的瞬間,地底突然涌出大量古怪、纏復(fù)的根鬚。
這些鬼須接觸到生人血肉,如獲至寶,死死將其纏住,將其拖拽入泥漿之地。
‘咕嚕、咕嚕。’
泥漿冒了兩個泡,血色下沉,瞬息之間,陸八瓶的屍身便消失了。
厲鬼剝下人皮,將其搖身一批——另一個‘陸八瓶’出現(xiàn)了。
‘他’初時走路還有些踉蹌,待走到後來,便逐漸穩(wěn)了。
走至幾個同伴面前時,‘他’伸手往其中一人肩上一拍:
“周金虎,走了——”
厲鬼殺人的一幕先前還在衆(zhòng)人面前上演,衆(zhòng)令使是知道厲害之處。
被鬼點名的周金虎心中想著:鬼叫人名是絕不能答應(yīng)的。
可當(dāng)鬼喊著他名字時,他卻情不自禁的應(yīng)道:
“好——”
這話一說完,禍?zhǔn)卤銇砹恕?
從他腳下的陰影中,猛地鑽出另一個鬼影。
鬼影的十指穿透他後背,染血的手指從他前胸鑽出。
厲鬼剝下人皮,也穿到了自己的身上。
與陸八瓶相同的死狀在周金虎身上上演,兩名令使眨眼功夫便死了。
趙福生反應(yīng)過來,厲聲喝道:
“鬼來自腳下,藏在了影子中!”
她話音一落,伸手將其中一個村民手中的火把奪過。
周金虎走到另一個同僚身邊,伸手拍他:
“刁羣——”
“別殺我——”
被喊的令使臉色慘白,額頭滲出豆大汗珠,他哀聲求饒——但對鬼物來說,哀求也是迴應(yīng)。
法則達成了。
厲鬼復(fù)甦,鬼的影子從陰影裡衍生出,即將殺死刁羣的那一瞬間,趙福生一個箭步上前,火把往前一揚——轟!
火光熊熊燃燒,光影自刁羣頭頂照下,他的影子被縮小了。
厲鬼站起的鬼影也隨之被縮小許多,僅至刁羣的小腿肚。
迷你的小鬼仍不改法則,舉起尖利的十指,猛力向血肉的方向刺出。
‘噗嗤!’
鬼爪穿破刁羣的小腿,劈斷骨頭,從前脛骨鑽出。
刁羣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好在命保住了。
鬼撕剝他人皮,但因爲(wèi)陰影受制的緣故,復(fù)甦的厲鬼身形較小,殺傷力也弱。
趙福生當(dāng)機立斷,火把順著刁羣的後背滑下。
隨著火光逼近,陰影被驅(qū)散,鬼影也跟著潰散,法則斷了。
無數(shù)黑氣從刁羣的腳踝處鑽出,像是鬼藤一般將他纏住,順著腳踝往上爬,鑽入他傷口中。
但火光所到之處,黑藤化爲(wèi)黑霧,一一潰散。
趙福生道:
“這鬼與人的陰影息息相關(guān),把影子滅了,鬼就無法作祟了。”
伍次平聽聞這話十分不安,雙手搓了兩下:
“陰影怎麼滅得了?”
“無論白天黑夜,只要有光就有陰影——”孟婆道。
趙福生皺眉:
“將火滅了。”
火光一熄,村莊陷入黑暗,衆(zhòng)人沒了自己的身影,鬼就無法藏匿身形。
她這話一說,衆(zhòng)人都十分害怕。
但趙福生將手中的火把杵進泥裡,‘嗤’的聲響中,火焰應(yīng)聲而熄。
伍次平等人雖說對她的話半信半疑,可武少春等人卻對趙福生格外信任。
雖說她這樣的要求十分離奇,且在黑暗的、有鬼的村莊中熄火是讓人異常沒有安全感的行爲(wèi),但她命令一出,衆(zhòng)人立即執(zhí)行。
武少春等人奪過火把一一弄熄,村頭陷入黑暗。
穿套了陸八瓶、周金虛人皮的鬼在火光消失的那一瞬間,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般,臉部凹陷下去,人皮軟軟落地,厲鬼化爲(wèi)黑霧泄流而下,滾落進泥漿內(nèi),消失得無蹤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