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氣了?”樂薇怔怔的看著玄燁出了上書房, 不及多想,一陣風便追了去。
他腳程很快,沒有叫任何人, 但李德全還是眼尖看見了, 氣喘吁吁的跟著。樂薇不用費什麼力氣, 只是靜靜的漂在他身邊跟著。
玄燁一步不停, 直接進了翊坤宮。
自從陰陽相隔, 樂薇還從來沒有回到這裡過,也許潛意識裡她害怕進這裡來,怕勾起那些她和玄燁的記憶。
如今翊坤宮雖沒了它的女主人, 卻仍然沒有荒廢,太監宮女仍舊把這裡打掃得乾乾淨淨, 佈置得如同往日般精緻美麗——只是少了那一份怡人的溫馨。
玄燁的腳步進了這裡, 不自覺的便有些沉重起來, 這所宮殿裡的每一處,似乎都烙上了屬於他和樂薇兩個人的印記。擡眼一角, 是她淺淺的笑,轉身一眼,是她在那裡招手叫他,起步一走,似乎她又在那屏風後頭的貴妃榻上瞇覺……無數的回憶層層疊疊的涌上來, 頓時塞滿了整個心胸。
他的感受, 同樣也是樂薇的感受。她儘量在控制自己情緒中的悸動, 可是卻越來越難以壓制, 正在她覺得自己要撕裂開來的那一刻, 玄燁忽然轉了過來,做了個擁抱的姿勢, 將懸在空氣中透明的她虛虛的攬入懷中:“小薇,我能感覺到你就在我身邊……讓我抱抱你,我好想你……”
一種莫大的定力忽然將她將要四散開來的魂魄凝聚在了一起,再也沒有那種撕裂之感了。她在虛空中凝視著此刻多少顯得有些無助的玄燁,恍惚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一絲溫熱,早已沒有了溫度的魂心卻也竟然有一種暖流涌過的感覺,她伸出雙手,在虛空之中,同樣也深深的擁住了玄燁。
於是深宵的翊坤宮中,一個男人和一團空氣的擁抱定格在了時空的畫面之中,似乎打算雋永動人。
李德全忽然的闖入打斷了這個詭異的畫面,他不敢絲毫動念去想自己方纔看見的,只當那是自己看花了眼吧?只恭敬回話:“皇上,貴人已經到乾清宮了。”
玄燁神色不動的點了點頭,微不可查的掃了一眼方纔的位置,擡腳出了翊坤宮,向著自己的乾清宮而去。
樂薇這次沒有跟出去,她靜靜的遊蕩在自己的宮殿之中,徜徉在和玄燁那些畫卷一樣的回憶裡。
戴佳氏今夜是喜出望外,幾乎不敢相信皇上真的想起她了,還召她侍寢了!她算是宮裡最老的那一批了,眼見著後宮裡年輕的好顏色越來越多,她早已對再受寵幸不抱指望了,打算守著大阿哥過下半輩子,好歹,她還有大阿哥。
可是幸福就如此從天而降。宮裡傳言惠妃娘娘在熱河出了事,皇上憂傷過度幾個月不近女色,如今醒過味來第一個召的卻是自己,當敬事房來宣旨的時候,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她此刻如此真切的躺在了乾清宮闊別幾年的龍牀之上,如此真切的看見了那個讓她朝思暮想無數遍的英俊容顏。好幾年了,她老了,而他卻越發雄姿煥發。當年和他歡好的歲月如在眼前,那時他還是個多少有些稚氣未脫的少年。如今一晃經年,她記憶中的少年已經長成了英偉的成熟男子,舉手擡足,威嚴迫人。
她不是第一次侍寢,卻有些不知所措。
玄燁定定的看著龍牀上被錦被包裹的女人。這個女人……好像有些陌生,他幾乎不記得她以前是什麼樣子了。她進宮有些年頭了吧……他忽然沒來頭的問起:“你的閨名,朕倒是忘記了。”
戴佳氏心中微酸,卻微笑著答道:“臣妾閨名秀惠,當年萬歲爺誇過臣妾‘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就是因著臣妾這名字說起的,臣妾可一直記著呢。只是近些年都沒見著萬歲爺,萬歲爺不記得了也是自然的。”
“唔。”玄燁聽她提起舊事,恍惚便憶起從前的一些片段,聽她說得辛酸,心中便也有些不忍,便道:“朕如今記得了。”伸手向著錦被底下過去,心頭忽然卻電光火石閃過一些東西,頓時停住了。
“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惠?惠?大阿哥?”他覺得自己心跳加速,忽然想起樂薇之前跟他的一番當時覺得很有些莫名其妙的話:
“大阿哥的生母,是不是惠妃?”
“那大阿哥是誰生的?他生母姓什麼?”
還有當時他賜了她封號惠,問起她是否喜歡這個封號,小薇當時的表情和說話都很有些奇怪。他便也猜測過小薇記憶中的那個惠妃是不是命運有些不好,只是過後也就拋諸腦後了。
難道說,小薇印象中的惠妃,本應該是眼前這位大阿哥的生母?可是這個戴佳氏生了皇子都還只封到貴人,必定不是滿軍旗的上佳出身,漢軍旗又如何能封妃?又或者,是自己把本來大阿哥的生母應該得到的封號給而了小薇,而這個惠妃歷史上註定多災多難,才導致她進宮之後災難不斷,現在更是生死難測?
他挺拔的身軀一僵,微微有著的笑容也凝聚在嘴角。
戴佳氏赤身裸體的包裹在錦被裡,躺在龍牀上,多年未被玄燁近身的她剛開始發現皇上有動她的意思還有些羞澀,但隨即就爲他突然的停止和凝重的表情焦急起來,看上去,皇上似乎不再有那方面的興趣了。
她剛纔說錯什麼了呢?壞了他的興致了嗎?戴佳氏懊惱的咬著嘴脣,眼神不離玄燁的身影,盼望著他再回頭來看自己一眼,讓自己承受恩寵。
玄燁果然轉身了,黑沉沉的眸子中卻沒有絲毫的柔情蜜意,只是冷冷的盯著她問:“惠妃以前可是找你單獨說過話?”戴佳氏下意識的就搖頭:“惠妃娘娘從入宮後是非不斷,臣妾位卑言輕,從不敢輕易招惹,娘娘也從沒有和臣妾私下接觸過。”
玄燁略微皺眉,“惠妃入宮後是非不斷”正好觸到他的隱痛,戴佳氏觀察著他的神情,忽然想起宮中的一些流言,躊躇了半晌,試探著道:“倒是以前皇上跟前的元公公來找過臣妾,當年,臣妾還以爲皇上終於想起臣妾了,要晉封臣妾了呢。”
玄燁神色一凜,追問道:“小元子和你說什麼了?好好想想,不許說漏一個字。”
戴佳氏壓下心頭的那些驚疑,一邊回憶著一邊述說,那些話她當然不會忘記,那是她在灰暗後宮歲月中聊以希冀的一線指望,皇上,沒有忘記她和大阿哥的啊……
“元公公曾經問臣妾,如果皇上有意冊臣妾妃位,臣妾想要什麼封號?”戴佳氏一字一句的說著,聽在玄燁耳朵裡,卻字字令他驚悸。
“那你是怎麼回答的?”玄燁低沉的聲音追問著。
戴佳氏苦笑了一下,道:“臣妾當時還以爲是皇上讓元公公來問臣妾的意思的,可高興了,就把當年皇上誇臣妾的話告訴了元公公,說如能賜這惠字,就再無不足。”看了一眼玄燁微微僵住的表情,才驚覺這個惠字是萬萬不該提起的,忙懊惱的補救:“是臣妾當時太癡心妄想了,臣妾怎麼配的上這個字?只有惠妃娘娘那樣的天姿國色才當的起。”
“住口。”玄燁低沉的喝聲嚇得戴佳氏立即閉了口,忐忑不安地瞧著臉色陰沉的皇帝,心想,我這是怎麼了,好不容易有機會侍寢,應該千方百計取悅皇上,侍候皇上纔是,怎麼不知忌諱說起惠妃的事情來?這可糟糕!秀惠啊秀惠,你可真是愚蠢至極!
玄燁揹負雙手,來回的踱步。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惠妃的命運這樣不好,爲什麼要讓小薇來承擔這一段倒黴的歲月?這些苦難,是不是原本可以不應在她身上的?他決不能再讓這樣的苦難繼續下去了!
忽然就停在了戴佳氏身前,語調很冷,但話語中的意思卻讓戴佳氏渾身發熱起來:“戴佳氏,你生育大阿哥,功勞不小。你本出身漢軍旗,朕會擡你進滿八旗,然後冊你爲妃,封號便是惠。”
最後一字卻讓激動得渾身發熱的戴佳氏驟然一僵:“惠?可是……”
玄燁的語調冰冷:“納喇氏惠妃已經在熱河薨逝了。”
“啊?什麼?”戴佳氏驚呼,雖然後宮中早有傳言,說翊坤宮的惠妃在熱河沒了,可是畢竟沒有正經消息,今日突然從皇上口中說出來,還是讓她震驚不小。只是,新晉的妃嬪用已薨妃嬪的舊封號,這似乎沒有先例啊……但這話,她哪裡敢問出口,皇上現在的情緒很是古怪,要是不小心又惹惱了他,這隻煮熟的鴨子可不要又飛了,舊封號又怎樣,還不都是妃!
等她醒過神來,寢殿中早已沒有了皇帝的影子,看來今夜的侍寢是泡湯了。可是,她卻收穫了比真正侍寢一夜更有價值的東西,因此,喜上眉梢。元公公,你當真沒有騙我,皇上果然擡我的旗籍,封我爲惠妃了……可惜你已經不在,否則我真要好好答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