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晚間時分,御書房中剛剛傳了晚膳,然而皇帝不過匆匆吃了幾口,便又繼續回到書桌前埋頭批閱奏摺。
吳永連守在邊上,想起下午他小心翼翼提起翻牌子之事的時候。
那個時間,皇帝前所未有的專心致志,每本奏摺一一細細批示。吳永連已經多少年沒見到他這個模樣——從前的那七年中,即便他再努力的想要用心朝政,卻還是時常被吳永連發現他在走神。
有的時候,他看著奏摺,彷彿看到了什麼美好的東西,神思迷離,嘴角會不自覺的勾起笑意;有的時候,他又是緊擰著眉頭,眸光分明沒有看在奏摺之上,然而眉宇間卻隱隱是某種近乎絕望的悲慟。
然而毫無例外的卻是,他從自己的神思中回過神的時候,臉上卻總是落寞的神情,彷彿天邊的月色倏爾黯淡了光華,什麼都沒有了一般。
事實上,吳永連寧願他想從前那般,而不是現在這樣,廢寢忘食,所有的心神都不爲旁的事務所動,眼中彷彿只有朝事,這樣的專注,其實更讓人害怕。
所以,在終於忍受不住的時候,吳永連小心翼翼的開了口:“皇上,今日,敬事房那邊可需要準備牌子?”
他根本就是因爲害怕皇帝太過苛求自己,而胡亂一問,卻沒有想到皇帝緩緩擡起頭來,眸中似乎閃過什麼東西,良久之後方纔道:“朕有多久沒翻過牌子了?”
吳永連禁不住暗暗叫苦。事實上,自從八年前,他與輕塵從桃花源返宮,關係日趨明朗之後,他就極少翻牌子了,一個月有大半的日子都是宿在翊坤宮。
後來,第二個孩子沒有了,輕塵離開之後的那段時間,他也有一段時間夜夜翻牌子,可是每一夜,卻都是進了那些妃嬪的宮殿不過半個時辰之後,便會沉著臉走出來。
隨後,便是站在夜幕之下,久久的出神,臉上的無邊的迷茫。
吳永連一直不知道是爲何,直到有一次,他從一個妃嬪的宮中出來,毫無意識的說了一句:“爲何都不是她……”
那時候,吳永連方纔知道,原來一切,卻還是因爲輕塵。
自那一夜之後,皇帝沒有再翻過牌子。
如今,他提起翻牌子一事,皇帝這樣一反問,他禁不住頭痛,剛要硬著頭皮回答,皇帝卻突然又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說了。
他只覺得奇怪,悄悄往皇帝手中的奏摺上看了一眼,竟是幾個王爺聯名上奏,大意是皇帝至今無子嗣,爲了防止大胤後繼無人,幾人一致請皇帝在皇室宗親中挑選一兩個適齡兒童當做義子收入宮中。
吳永連禁不住臉色大變。
如今朝中的形勢日趨不明朗,皇帝一邊要著手攻打天朝,另一邊卻又要抵擋睿親王的策反,已經是極度疲累的狀態,再加上輕塵、蕭霖種種事情,如今,還要面臨這幾個京城王爺近乎倒戈相向的威逼。
良久之後,才聽見皇帝冷笑了一聲:“就依你所言,吩咐敬事房準備牌子,朕不信這偌大的後宮,竟沒有一個妃嬪能誕下龍嗣!”
吳永連心中又是震驚,又是焦慮,也只能立刻就下去準備。然而一直到現在這樣晚的時辰,皇帝也沒有擡頭看一眼早已準備好的牌子。
又忍了許久,吳永連終於咬牙看向皇帝:“皇上,時辰已經不早了。”
“嗯。”皇帝淡淡應了一聲,卻依舊只是伏案而作。
“……皇上,翻牌子吧,各宮娘娘也好早作準備。”又猶豫了片刻,吳永連終於開口道。
皇帝似乎微微一怔,擡起頭來,似乎思量了片刻纔回味過來他在說什麼,方纔點了點頭:“傳進來吧。”
敬事房總管親自捧了牌子進入大殿中,皇帝神色淡漠的看著他一步步走進,緊接著將所有的牌子呈現在他眼前。
在伸手的那一瞬間,他腦中突然一片空白,手徑直便伸往從前擺著翊坤宮牌子的地方,然而待到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翻了許嬪的牌子。
許嬪。又一個幾乎快要被他淡忘的女子,皇帝微微勾起嘴角,冷冷一笑,只是揮手讓人退下。
又忙碌了將近兩個時辰,皇帝方纔離開御書房,登上御攆,前往許嬪所居的毓琳宮。
夜已經極深,一行人安靜的走著,吳永連心中說不清是怎樣的感覺,只是低了頭趕路。到了毓琳宮前,御攆停下,卻久久不見皇帝下來。
衆人皆有些疑慮,吳永連只能上前,微微揭起簾子,卻見皇帝竟已經靠在裡面睡著了,臉色很差,眉頭也緊擰著。
吳永連心中竟驀地一酸,一時間不知是不是應該喚醒他。
正在此時,卻見許嬪已經迎了出現,吳永連對著衆人打了個手勢,一時間連帶著許嬪在內,所有人都靜靜地站在外間。
“皇上,到了。”良久之後,吳永連終於開口道。
卻見皇帝的身子微微震了震,緩緩睜開眼來:“什麼時辰了?”
“已經子時了。”
皇帝腦中一片空白,緩緩撐住額頭,低聲道:“還是回承乾宮吧,這樣晚了,只怕她已經歇下了,別打擾到她。”
吳永連心中驀地一震,剛想提醒他什麼,外間已經傳來了許嬪帶笑的聲音:“皇上,臣妾還沒有歇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