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楚瑾瑜卻是真真切切的苦笑了:“她不過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只怕是我們想太多了罷?”
“她已經十六歲了。”安子陌冷冷的陳述事實,忽又想起了什麼,“對了,她幾時見過你的?”
楚瑾瑜微微想了片刻,眸色卻倏地一黯,隨後低下頭來,狠狠灌了一口酒,方纔淡淡道:“最近一次,應該皇上登基那一年。”
安子陌微微一怔,也陷入了沉默。
臼皇上登基那一年,也就是輕塵離宮之時,一別五年,再未曾相見。
也曾聽說他們又添了一個兒子,也曾聽說他們共同攜手山水之間,拋卻了紅塵俗事。可是他與他,卻是再也不曾動過相見的念頭。
一時間,兩個人都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靜靜坐在那裡。
咎楚瑾瑜一杯接一杯的不斷飲酒,安子陌知道觸動了他最心底的痛,因此也只是由著他,並不多加阻攔。
楚瑾瑜喝得越多,只覺得全身愈發冰涼,連握著酒杯的指尖也開始泛涼,咬咬牙之後,將手中的被子“砰”的一聲摔了,站起身淡淡說了句“告辭”,便甩袖離開了。
“瑾瑜!”安子陌看著他的背影,有些擔憂。
這些年,楚瑾瑜早已學會將自己的情緒掩藏得滴水不漏,像今日這樣的失態,其實已經長久未見了。
安子陌低嘆一口氣,因著自己那一點卑微的心事也低落下來,連悠菡的事情也拋到了腦後,形單影隻的坐在月色之下,重新拾起酒杯來,朝著天上的明月遙遙一舉杯。
恍惚間,彷彿能看見那張絕美的容顏。
他笑了:“塵兒,你現在還好嗎……呵,我又糊塗了,怎麼可能不好……”
夜涼如水,楚瑾瑜藉著月色,獨自穿過元帥府亭臺水榭的後花園,朝側門方向而去。
後花園中很安靜,不見一個人影,因爲今日宴會盛大,人都去了前院幫手。
楚瑾瑜走得很慢,夜風徐徐的吹,先前飲的酒似乎在此刻都涌上頭頂,只覺得鈍鈍的疼,忍不住用手撐住了額頭,靠著一株柳樹停下來歇息。
恍惚間,忽然有什麼聲音從前面的某個地方傳出來,他只覺似夢似幻,側耳聽去之際,卻是一首斷斷續續的曲子,不知是用何樂器所奏。
循著聲音,他緩緩走向後花園中那一泓澄綠,那聲音突然停了片刻,不多時卻又響起來。
他這才聽出原來奏的竟是《迢迢牽牛星》,雖然並不齊整,然而在這樣寧靜的月色之下,聽到這樣斷續的曲子,卻也別有一番風情——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扎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彷彿驚起了他記憶深處的某個畫面,他竟不由自主,再次一步步朝那個方向走去。
水域低處,一株大大的垂柳之下,坐著一個嬌小的身影,手中不知握著什麼在吹奏。
楚瑾瑜頓住了腳步,站在剛好可以看見她的位置,半晌之後方纔看見,原來她是在用一片樹葉吹奏,莫怪聲音這樣奇怪,還斷斷續續。
明月靜靜坐在柳樹之下,想著遙遠的往事,一遍又一遍的吹響那個人曾經教自己吹奏的曲子,原本已經忘了周遭的一切,卻突然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倏地擡起了頭。
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藉著月色,互相看清了對方的臉,卻同時都有些錯愕。
明月有些怔忡,眼前的男子的臉與記憶中那張畫像之上的臉重疊在一起,她訝然,這個就是悠菡心中屬意之人!
而楚瑾瑜則是微微有些錯愕的看著她臉上隱隱的淚痕,忽然之間驚覺,她臉上的神情竟是那樣熟悉,一如當初的誰。
他禁不住愣了神,久久回不過神來。
卻是明月當先回神過來,見著眼前男子有些迷茫的眼神,忙的低頭,拭去臉上的淚痕之後方纔淡淡行禮:“奴婢見過……大人。”
她並不知此人身份,然而卻見他一身紫色官服,便知官位定然不低。
楚瑾瑜這時方纔恍然回過神來,然而聽見那微微有些顫抖的聲音,心中卻更是狠狠一震,緊緊將手攥成拳頭,咬牙問道:“你是誰?”
“奴婢是安寧公主的貼身婢女。”明月忙道,卻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擡頭。
楚瑾瑜腦中似“轟”的一聲,那堵迷茫的屏障轟然倒塌,腦中霎時間清明無比。
原來是個婢女,原來不是她。
他禁不住苦笑了一聲,再次用手撐住了頭。
或許是今夜的酒飲得太多,或許是月色太過寒涼,他心中那道築起多年,牢不可催的牆,竟然只因爲一個神情,一個聲音,就裂開了一道縫隙。
怎麼可能是她?楚瑾瑜,你憑什麼還奢望會是她?他在心中一遍遍的問自己。
這麼多年,他沒有讓自己想過她,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他將自己完全封閉,只因爲怕自己一想她,便會重新陷入那種萬劫不復。
他已經不再年少,也不敢再放任自己輕狂,因此寧願將她放到記憶最深處不觸碰。
可是今夜,他大意了,他糊塗了,他心中固若金湯的拿到城牆,塌陷了一個角。
陌上花開蝴蝶飛(七)
他已經不再年少,也不敢再放任自己輕狂,因此寧願將她放到記憶最深處不觸碰。
可是今夜,他大意了,他糊塗了,他心中固若金湯的那道城牆,塌陷了一個角。
許久之後,楚瑾瑜才終於再次回過神來,看了眼前的女子一眼,淡淡道:“既是公主的侍女,那便快去吧。”
“是。”明月低頭答了一句,剛欲轉身離去,卻忽然聽見楚瑾瑜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臼“……慢。”
明月遲疑著轉身回來:“大人還有什麼吩咐嗎?”
“你先前吹的曲子,能否再爲我吹一遍?”楚瑾瑜覺得自己必定是瘋了,明知前方是懸崖,卻還是放任自己一步步走過去。
咎明月怔了片刻,忙的道:“奴婢吹得不好。”
“沒關係,就如你先前吹的那樣,挺好。”楚瑾瑜看向水域面,眸色深深,思緒久遠。
明月終於擡起頭來,仔細看了看他,卻發現他不知爲何失了神。
這樣深沉俊朗的男子,看著湖面的眼神,卻是冰涼而憂傷。
明月心中不知爲何一動,想起悠菡說過他很複雜。
很複雜,那是因爲經歷太多。
明月心中驀地難過起來,轉身去摘了一片樹葉,緩緩放到脣邊,再次奏響那支有些哀涼的曲子,自己的思緒也變得有些飄飛起來。
夜涼,月涼,曲涼,心涼。
兩個心境之中有些微妙相同的人,靜靜追隨著那首斷斷續續的曲子起伏。
楚瑾瑜的心,在這個有些不同尋常的夜裡,柔軟得不可思議。
“她也學過這首曲子。”當明月從口邊取下樹葉,他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嘴角彷彿含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可是總也學不好,吹得斷斷續續。先生臉上一個不悅的神情,她就把簫扔到了湖中,轉身就走,氣得先生連話都說不出來,吹鬍子瞪眼睛,卻毫無辦法。”
明月聽著他如在夢中的聲音,也禁不住勾起了笑意:“這樣真性情的女子,該是很動人的吧。”
“是啊,很動人。”楚瑾瑜喃喃著。
可是她那份動人,自那年之後,就再也不會爲他而綻放。
心中猛然一陣抽痛,他驀然回過神來,身子一僵,語氣也再次轉爲淡漠:“多謝你的曲子,你去吧。”
明月微微一低身,他轉身就繼續朝著先前的方向而去,頎長的身影被月色勾勒得異常蕭條與落寞。
明月怔怔的看著,許久之後方纔轉過身,朝著前院的方向走去。
然而剛剛行至半路,卻突然聽見有腳步聲由遠及近,隨後出現在眼前的,竟然是悠菡。
“公主。”
明月剛要行禮,已經被悠菡拉住了。她四處張望,語氣焦急:“你從那邊過來,有沒有見到……他?”
明月恍然大悟:“公主是在尋那位大人?他從側門離去了。”
悠菡一聽,霎時間白了臉,微微一跺腳之後,便朝著那邊追了過去。明月忙的隨著她的腳步,然而不過片刻之後,卻不得不頹然而返。楚瑾瑜早已乘轎離去,哪裡還有人影?
悠菡悶聲不響,低落不已。明月剛想寬慰她兩句,卻見她突然擡起頭來,拉住了自己的手:“明月,你見到他了對不對?他……有沒有說什麼?你覺得他好嗎?”
明月一怔,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許久之後才勉強笑了笑:“是,那位大人,很好。”
悠菡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是了,你也覺得他好嗎?”
她忍不住輕笑起來,眸中若含了春水,喃喃道:“你不知道,我六歲那年見到他,只覺得這個人與旁人不同,可是究竟是哪裡不同,卻說不出來。在這之前,最後一次見他是在十一歲那年,才終於隱隱明白了這個人與衆不同的原因……到後來,才發現自己想他的時候越來越多……”
“明月,你說我是不是不知羞?我只見過他幾次,可是我就是沒辦法剋制自己……”
“公主,男女之情這種事,是說不清的。”明月垂了頭,低聲道,片刻之後又擡起頭來,“可是公主,我看那位大人,年紀似乎並不與公主相配。”
聞言,悠菡原本透亮的眸色倏爾黯淡下去,然而不過片刻,卻突然又恢復了常態,自信滿滿的笑道:“那便如何?沒有人說他長我二十餘歲,我就不能與他一起,不是嗎?”
“說得是,就算他長你二十二歲,你們還是可以在一起。”突然間,一個男聲驀地響了起來,似乎帶著一絲嗤笑的意味,“可是前提是,他要能接受你。”
“誰?”悠菡驀地漲紅了臉,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卻什麼也看不到。
“嘩啦”一聲,樹上的樹葉忽然顫動起來,不多時,一個人影自樹上落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塵土,展顏一笑:“安寧公主吉祥。”
“蕭紫軒。”悠菡看著他,臉色更是嫣紅,一是因爲羞惱,更多的卻是因爲憤怒,“你竟敢偷聽本宮說話?”
蕭紫軒霎時大笑起來:“本王在這樹上歇息,公主偏要來到這裡說話,倒怪我偷聽?”
“你——”悠菡氣得無言以對,拉了明月,“我們走。”
然而剛剛走出兩步,身後卻傳來蕭紫軒玩味的聲音:“公主,你若當真傾心於楚先生,我倒是可以幫公主的。”
“本宮不需要!”悠菡冷冷回了一句,拉著明月走遠了。
“唔。”蕭紫軒笑著挑了挑眉,“那麼,我等著你來求我那日。”
陌上花開蝴蝶飛(八)
安子陌已經許久沒有爲一件事情如此愁苦了。
晨間的時候,悠菡興致頗高的捧了一疊點心到了他的書房:“子陌爹爹,這是我一早做的芙蓉糕,給你嚐嚐。”
安子陌並未多想什麼,看著那疊賣相併不好的點心,禁不住擰眉笑了起來:“你確定這些能吃?”
話雖如此,他還是在悠菡不滿的眼光之中,小心翼翼的揀了一小塊放進口中,勉強點了點頭:“還行。”
臼悠菡臉上立刻露出不高興的神情來:“就只是還行?”然而不過片刻她又歡喜起來:“爹爹你嘴巴太刁,我不讓你試。爹爹,我給楚相送一點去,好不好?”
聞言,安子陌差點被口中那有些發硬的糕點給嗆住,悠菡唬了一跳,忙的去給他找水。
安子陌半天方纔緩過來,拿著杯子狠灌了幾口水之後,方纔冷靜下來,擡頭看向她:“悠兒,你跟你瑾瑜舅舅只見過幾次吧?”
咎“是啊,所以我纔要趁這次來,好好的和他……”悠菡頓時打住了,有些心虛的笑道,“我去拜訪他也是應該的,是不是,爹爹?”
安子陌遲疑了片刻:“你瑾瑜舅舅他不喜歡這些糕點甜食,你不用給他送。”
“那我該送什麼?”悠菡立刻問道。
安子陌頓時無言以對,許久方纔道:“你什麼都不用給他送。”
“那如何使得?我要去拜訪他的,自然要準備一點禮品。”
“你去拜訪他?”安子陌登時站起身來,用手撐住了桌案,下一刻,卻在悠菡震驚的目光中驚覺自己的失態,微微定了定神,只是苦惱站在自己的位置,終究不好多說什麼,只道,“那麼,是需要帶些禮品,我命人爲你準備。”
“不,我自己會準備,不勞爹爹操心。”悠菡又笑了起來,轉身跑出了門。
她一離去,安子陌哪裡還坐得下來,起身換了身衣衫便出了門。
與楚瑾瑜相約的地方是從前二人慣常去的臨月樓,安子陌坐在雅間內,一邊喝茶一邊等著楚瑾瑜,心緒愈發的不寧靜起來。
楚瑾瑜剛剛進門,就看見他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樣坐在桌邊,淡淡一笑:“這樣急著尋我出來?”
安子陌看著他的笑,忽然之間更是無奈起來,將事情與他大致說了一遍之後,又道:“總之我現在完全確定悠兒對你……”
“確定?”楚瑾瑜反問了一句,卻依舊只是笑,“她喚你作爹爹,喚我作舅舅,更何況,我若是早有子嗣,只怕現在也與她一般大了。”
“就是因爲如此我才擔心!”安子陌重重在桌上敲了敲,“她,你……這不是亂了套嗎?”
楚瑾瑜看著他的模樣,也終於緩緩斂了嘴角的笑意:“雖然我依然不相信這種事情會發生,但是你想要我怎麼做?”
“我不知道。”安子陌深深嘆了口氣,“她今日與我說要去拜訪你,我看你還是儘量不要回府。”
楚瑾瑜苦笑了一下:“近日我孃親精神愈發不濟,我定然是要回府去的。”
“那如何是好?”
楚瑾瑜微微思索了片刻,起身道:“若事情真的如你所想,那就交給我吧。畢竟她不只是你的義女,也是她的,不是嗎?若然真讓這種事發生,我豈不是——”
他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轉身走出了雅間,留下安子陌依舊滿心愁苦的坐在裡面。
當楚瑾瑜回到丞相府時,剛到門口,管家已經迎了上來,告訴他安寧公主到訪。
楚瑾瑜忍不住微微嘆了口氣,將手中的馬繮遞給管家之後,便朝著馮夫人所居的靜心齋走去。
自八年前楚天濟亡故,而馮夫人也因受了極大的刺激而神志失常,常常處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中,只是十分難得的纔會偶爾有片刻的情形,然而在情形的時候,一見到楚瑾瑜,一記起往事,便只會哭。
然而多數時候,她卻是糊塗到連他這個兒子都認不出來,成日喃喃著胡言亂語。
近段時間以來,她清醒的時刻卻越來越少,甚至半個月纔會清醒一次。而這正是楚瑾瑜最爲憂心的。
然而今日,卻似乎有什麼不同,他走到園子裡的時候,就聽見了裡間傳來的笑聲。只一聽,他便聽到了馮夫人和悠菡二人的聲音。
緩緩來到門口,有丫鬟爲他打起簾子,剛剛進到內堂,卻驀地看見一副極其熟悉的畫面。
眼前是女子纖細的背影,正背對著他,手上的動作伴隨著輕微的水響,分明是在煮茶。
聽見聲音,女子緩緩回過頭來,那一瞬,他彷彿聽見了那曾經萬分熟悉的聲音——“你回來了?”
只差一刻,楚瑾瑜差點就脫口而出“妹妹”二字,然而在看見那女子的容貌之後,終於生生的將他從夢境中拉出來,僵在原地。
明月見了他,忙的低身行禮:“見過楚大人。”
楚瑾瑜淡淡點了點頭,便已經聽見裡間的簾子被打起的聲音,隨即撲面而來的,是悠菡欣喜萬分的聲音:“楚相,你回來了?”
楚瑾瑜轉向她,略微一點頭,依舊是客套而生疏的稱呼:“安寧公主。”
陌生化開蝴蝶飛(九)
楚瑾瑜淡淡點了點頭,便已經聽見裡間的簾子被打起的聲音,隨即撲面而來的,是悠菡欣喜萬分的聲音:“楚相,你回來了?”
楚瑾瑜轉向她,略微一點頭,依舊是客套而生疏的稱呼:“安寧公主。”
悠菡聽了這樣的稱呼,先是一怔,隨即卻仍舊笑了:“楚相回來得更好,我正與老夫人說起楚相呢!”
聞言,楚瑾瑜只以爲馮夫人已然清醒,心中一喜,沒有多說什麼便忙的往屋中走去。
臼來到牀邊卻發現馮夫人依舊是神志不清的模樣,只是一直在笑,恍恍惚惚的神情分明什麼都不知道。
楚瑾瑜頓時失落下來,在牀邊坐下,伸出手去馮夫人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鬢髮。
馮夫人目光渾濁,搖頭晃腦,口中一直喃喃著,時不時笑兩聲。
咎悠菡站到了楚瑾瑜身邊,依舊像先前那般拉住了馮夫人的手,親切而熱絡的與她說話:“那老夫人你還記得楚相十歲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嗎?”
語罷,她看了楚瑾瑜一眼,又笑道:“想必您是不記得了吧?那跟你您講講我十歲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也不知馮夫人究竟聽得進還是聽不進她的話,可是她就那樣面帶笑意的述說,似是興致高昂的模樣,從自己讀書寫字說到遊山玩水,從自己的父母說到幼弟,分明都是些普通的東西,卻說得頭頭是道,津津有味。
而馮夫人搖著頭,時不時看一眼楚瑾瑜,又看一眼悠菡,除了笑,便再沒有別的反應。
其實楚瑾瑜寧願她是如今的模樣,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不清醒過來,不想起那些不堪的往事,不哭泣流淚,對她來說,也算作是一種解脫吧?
思及此處,他禁不住微微低下了頭,卻見牀邊裙裾微動,原來是明月捧了茶過來。
楚瑾瑜接過茶杯來,有些怔忡的看著杯中清亮的茶水,思緒剋制不住的飛往從前。
輕塵最是深諳飲茶之道,偏愛恩施玉露茶,最常烹的也是這種茶。以前年少之時,每每來馮夫人這邊用膳,她總會爲衆人烹上一壺茶,讓茶香瀰漫。
自她離開尚書府之後,他許久不曾飲過沏這樣香的茶了。
明月將茶遞給他之後,又領取了一杯遞與馮夫人,熟料馮夫人卻突然間僵住了身子,隨即驚恐的瞪大了眼睛,一把拍掉了明月手上的那杯茶,拼命往牀裡縮,聲音中透著極度的驚慌:
“塵兒,塵兒,是我對不住你娘,是舅母對不住你,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塵兒,不要怪我——”
馮夫人極度混亂,驚慌失措的模樣讓一向從容的楚瑾瑜也禁不住有些慌了神。
楚瑾瑜一把按住她,焦急了喚了兩聲,見不到任何效果,忙的轉身朝旁邊的丫鬟道:“快去尋大夫來!”
丫鬟忙答應著下去了,而悠菡和明月也嚇得有些呆住了,明月的手還因爲那滾燙的茶水而燙得通紅,也強忍著不敢出聲,只是看著牀榻上的馮夫人,不知究竟是什麼引得她突然間狂亂起來。
而悠菡,對那些前塵以往卻多多少少知道一點,見楚瑾瑜費盡全力也無法安撫住馮夫人之時,一把拉住了明月,將她推到牀邊。
明月先是一怔,隨即卻是心領神會,遲疑著在牀邊坐了下來,與楚瑾瑜對視了一眼。
楚瑾瑜眼中的痛楚一閃而過,隨即是一種幾近絕望的無奈,一把拉住馮夫人的手,按在明月手上,低聲道:“娘,妹妹在這裡,妹妹好端端的在這裡,她沒有怪過你……”
聞言,明月忙的低低喚了一聲:“舅母……”
輕塵聲音素來清冷,而此時明月壓低了聲音說話,竟像極了輕塵,臉楚瑾瑜都禁不住錯愕了片刻。
馮夫人奇蹟般的聽到了她的聲音,竟然緩緩的安靜下來,隨後懵懵然看向她,竟然瞬時大哭了起來:“塵兒,塵兒,是舅母對不住你,從來都是舅母對不住你,你怨我,恨我,通通都可以——”
明月見她哭得傷心,又聽聞此言,忙的握緊了馮夫人的手,輕聲道:“舅母,塵兒從來不曾怪過你,更沒有怨過,恨過舅母……”
“不——”馮夫人老淚縱橫,“我罪大惡極,我鑄成大錯,塵兒,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塵兒,你恨我罷,你即便是恨死我,我也毫無怨言……”
明月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應答,只能看向楚瑾瑜。楚瑾瑜怔忡了片刻之後,突然站起身來,走到屋中那書桌旁邊,取出了一封擱置多年的信。
那是當日所有事情皆大白於天下之後,在輕塵度過了最絕望的那段日子之後,寫給馮夫人的信。只可惜那時,馮夫人心志已失,也根本不能看什麼信,楚瑾瑜也一直未曾將信拆開。
不想到了今日,卻要借一個假輕塵之口,說出這封信上所說的話。
“塵兒不敢怨責舅母,自小到大,唯有舅母待輕塵如同親女。輕塵唯有感激之理,又怎敢怨恨舅母?當日之事已成過去,輕塵不再掛懷,也請舅母忘卻,安生休養纔是。”
短短一封信,寥寥數字,是輕塵寫給馮夫人看的,卻僅僅是寫給她看,並非處於自己真心。
楚瑾瑜清楚的知道這一點,否則,她也不會在那三年之中,一面也不來看馮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