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年春天,他獨自一人從西涼來到大樾青州。
青州並不是一個出名的地方,但是坐在馬車裡,他的手指不經意間落到地圖上的那個地方,他只看了一眼,便覺得自己應該來這裡走一趟。
孤身一人,他沒有任何的束縛,在遊山玩水中一路到達青州,他隻身輕盈得就像是月光照耀下的松下白鶴。
熙熙攘攘的街頭巷尾,他一路淡然走過,目光隨意掠過,某個拐角之後,他的目光清然凝住。
他看到了一個小姑娘,八九歲的模樣,正吃力的墊著腳站在一個賣荷包的小攤前。
“大叔,我要那個綠色的荷包。”小姑娘的聲音脆生生的,像極了某種新鮮的水果被咬進嘴裡的那一刻所發出來的聲音。
本該被叫做大爺的大叔,笑得眼角的細紋層層疊嶂,樂呵樂呵的把那萬千紫紅中的一片綠色,小心的從支架上拿下,然後遞給她,“小天冬,這次買荷包是要送給誰啊?”
兩人竟然認識,看來這個小姑娘不是第一次買這個大叔的荷包了……
小姑娘有一雙葡萄色的眼睛,此刻機靈的轉了轉,甜甜道,“送給爹爹的。”
“給你錢,大叔。”笑得眼睛彎彎的她伸著小手把手裡的那幾個銅板遞了過去。
大叔笑著俯身摸了摸她的頭。
溫止珩在心裡失笑,那姑娘一看就是在說謊,沒有想到的是那大叔居然一無所知。不過,就算是察覺了又如何?大叔本來的目的便是要賣掉貨架上的荷包,至於那些來買荷包的人的理由,是真是假,他根本沒有必要計較的那麼清楚。
倒是他這個過路人顯得有些可笑,事不關己,偶然目睹,卻認真的計較了。
小姑娘買了荷包後擡腳便要離開,一轉身看到他,眸光從他的臉上隨意掠過,爾後垂著眉睫走了。
她離去的方向正好與他相同,於是他跟在她的身後慢悠悠的走著,走著走著,他看到那小姑娘走了一會兒後,停了下來不動了。
“你跟著我做什麼?”她回過頭來警惕的看著他。
一雙清亮如鏡的眸子裡微光流溢,雖然很努力的做出兇巴巴的模樣,但是因爲眸子裡的害怕的情緒太過於明顯,她做出來的兇巴巴的樣子一點兒效果都沒有,反而讓人看了覺得有些好笑。
順其自然的,他確實是笑了。
小姑娘先是一愣,接著便是有些惱羞成怒,“你笑什麼?”刻意兇巴巴的聲音裡已然帶了幾絲顫音。
他有些怔忪的看著她的模樣,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和眼前的姑娘性格差不多的妹妹,若是她還在,大概是要比面前的她還要高一些,還要更加漂亮一些的……
“喂……”小姑娘瞪著他看。
他清咳一聲,有些無奈的解釋道,“在下要去錦書樓,並非是故意跟著姑娘。”
小姑娘一愣,意識到自己弄錯後,臉色一瞬間漲紅,輕皺著自己的眉頭,有些不好意思的看著他,沒有一溜煙的跑掉,反而是認真的向他道起歉來,“對……對不起。”
他笑了笑,“無妨。”
小姑娘朝他點點頭,然後腳步匆忙的打算離開,只是沒走兩步,身上掉下了一個小布袋,裡面裝著的碎銀子全部掉出來了……
她慌慌張張的
低頭去撿,可是因爲太過於緊張,有的銀子才撿起來又掉下去了,她只得繼續低頭去撿。就在此時,前方拐角轉出來一個人,他看到她身子一僵,撿銀子的速度愈發的快了……
來人是一個喝醉了酒的男子,看見地下有銀子便要低頭去撿,她也察覺了,咬著下脣,擡頭看了那醉漢一眼,然後繼續低下頭有些著急的去撿銀子……
仔細一聽,他還可以聽到她在沮喪的嘀咕,“近來真是倒黴,在家裡有不聽話的婢子偷拿我的錢,在外居然還有醉漢撿我的錢……”
散落到地上的銀子都被她裝到新買的綠色荷包裡了,欠缺的最後一顆,落到了醉漢的手裡。
她面色遲疑不決的看著那個醉漢,清秀的峨眉蹙在一起,似乎在糾結著要不要從他的手裡搶回來那顆碎銀。
他耐心的等著她接下來的動作,卻發現她只是傻傻的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有了動靜,卻是邁著步子繞過了那個醉漢,徑自走了。
以失爲得,那個小姑娘也不算太傻……
他跟了上去,沒過多久後,那個小姑娘再次停下了腳步。
前面是兩條岔路,她看著他,纖細的手指指著右邊的一條路,“錦書樓在這一邊。”
他自然認得路,但是小姑娘那麼熱心,他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還是微笑的點點頭……
得到他肯定的答覆後,她往左邊的那條路走,小小的步伐鎮定中顯露出來一絲慌亂,大概是因爲身上揣著太多銀子?
他輕輕一笑,開口道,“你覺得把銀子藏在哪裡最安全?”
她身子一僵,回過頭來,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他,“你你你你……你不會……你問這個問題做什麼?”
“自然是教你怎麼藏匿私房錢還不叫他人發現……”他說得理所當然,語氣卻帶了那麼幾分隨意的調侃。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我纔不用你教……我知道,知道……”她纔不用他教,她自己就會藏得好好的……
知道?
他勾脣一笑,“你的錢若真的是藏好了,怎麼會被家裡的婢子拿了?”
她愣愣的看著他,半晌低下頭來,“我纔不用你教,萬一你是道貌岸然的小偷,半夜來我家把我的錢偷掉怎麼辦?”
他:“……”
他在她的眼裡就長著一副壞人的樣子?
他笑了笑,往她指的右邊的那條路走,沒走幾步,便聽到身後有了小小的腳步聲。一回頭,就看到小姑娘一臉踟躕的跟在他的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樣子看起來有些可憐。
心一軟,他停下腳步,明知故問道,“你跟著我做什麼?”
她的手指緊緊的揪著衣角,擡頭看他,可憐兮兮的軟著聲音道,“哥哥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哥哥……
曾經也有那麼的一個小姑娘也喜歡扯著他的袖子賴皮,無論是無理取鬧還是胡攪蠻纏,他都一一笑著接納。
他神思有些恍惚,反應過來後,帶笑的眸子裡迅速的閃過一絲失落,“教你什麼?”
小姑娘看了看他,突然走快了幾步到他的跟前來,小手扯著他的袖子,“哥哥教教我怎麼藏匿私房錢不教他人發現……”
他看了一眼她的手,她卻是突然驚覺一縮,然後看著上面的一點顏色
,結結巴巴的道,“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弄髒你的袖子的。”
“沒事。”他收回袖子。
“哥哥,你還會教我吧?”她窘迫的臉都紅了,小手動了動,卻規規矩矩的放著,不敢再扯他袖子。
他微微皺眉,直到她急切的喚了他許多聲哥哥後,他才點頭,綻開一個微笑,“會。”
她滿臉驚喜的看著她,嘴角微微上翹,帶著一抹淺淺的笑意。
情不自禁的,他的手放到了她的頭上,揉了揉……
“哥哥……”她的聲音軟軟的。
他把她的頭髮揉亂後,細細的教導她,“藏東西,若是沒有實在隱蔽的地方,出其不意是最好的。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似懂非懂,自己皺著眉頭尋思了一會兒,擡起頭來的時候,笑了,“我明白了,謝謝哥哥。”
他把擱在她頭上的手收了回來,指尖微蜷,心裡瞬間有些失落……
過了幾天後,當他突然出現在某個小院子的院牆上時,他看到院牆內的小姑娘正捧著一本書在看,大概是書的內容太過於枯燥無味,她看得一臉的昏昏欲睡,短短的時間內連連打了好幾個呵欠。
嘴角揚起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弧度,看著院子裡的小人兒,他縱身一躍,輕盈的落在院子裡。
小姑娘聞聲擡頭,看見是他,神情有些怔愣,好一會兒後,才從嘴裡冒出來一句,“我這是在做夢?”
他走近她,翻看了一下她手裡握著的書的封面,神色有些意味不明,“《女誡》?”
小姑娘點了點頭,正要說話,卻又用袖子掩住嘴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哥哥你也看過?”
哥哥這一聲稱呼她說得自然,落在他的心裡,卻又是另外一番感受了。
他掩下心裡的異樣,“你看這個做什麼?”
小女孩撇撇嘴,“是夫子讓我看的。”
頓了頓,她又愁眉苦臉的說,“夫子除了每天教我認字外,便是叫我讀《女誡》《閨範》《內訓》等書了,迄今爲止,我已經看了不下十遍了……哎,這些書實在是無趣,不明白夫子爲何明日都要我翻那麼多遍……”
她還那麼小,這些書確實是可以遲點再看也無妨。
他在她的面前蹲下來,“你可以讓你的孃親給你找一些別的書……”
她臉上的愁眉苦臉消失了,轉而替換爲一種名爲悲傷的表情,“孃親不知道去哪裡了……”
他微微皺眉。
“爹爹帶了邱姨娘回來,孃親就走了……”小女孩眼睛裡淚光閃閃,卻倔強的微微擡高了頭,怎麼都不願意讓眼淚流出來。
他本來以爲,在妹妹和母后相繼離世後,他的心再也不會爲誰波動了,可是此時此刻,看著眼前的她,他卻有些心疼。
他撫上她的頭,微笑道,“我下次給你帶些有趣的書來。”
“真的?”她驚喜的擡頭看他,“哥哥你還會來看我?”
他點頭。
因爲錦書樓,他會在青州逗留大概一年的時間,這一段時間裡,他想要來看她是隨時隨地的事情……
“太好了,謝謝哥哥。”她有些興奮,臉蛋紅撲撲的,葡萄色的眼睛閃著璀璨的光芒,看起來十分的耀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