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用來保持最後體面的笑也再掛不住,連瓊像看陌生人一樣打量著眼前的人,眉間微微蹙起,像是在思考,這個無比面熟又無比面生的人,究竟是誰。當初第一眼見到他時還覺得面熟些,可現在相處的越久,反而倒陌生起來了。如果他還是她認識的炎禛,爲什麼會三番四次說出這種話來傷自己?她甚至多希望面前的這個人不是真正的炎禛,那些傷害都只是自己的一場噩夢,夢醒過來,他還是會滿眼寵溺溫柔地看著自己??墒牵@畢竟不是夢,眼前的人也確實就是他,自己永遠也看不透的他。
連瓊盯著他烏黑的眼睛,沉痛又無奈地說:“你從來都沒有相信過我,不,是你從來都不相信除你以外的別人,而我恰好是那別人裡的一個。那麼你就算問我千百回又有什麼意義呢?在你的心裡早就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
“我只想聽你認真地回答一次。”他專注地說,“只要你說不是,我就相信你?!?
好無私大度的信任,連瓊卻並不覺得有一點感動,要是他真的有這麼信任,何必還來問她,他根本做不到他所說的,又何苦再費心思變這樣一個好聽的謊言出來,難道還是想讓自己感激涕零於他的皇恩浩蕩?她可受不起這樣的恩澤。
朝眼前的人走近兩步,似是想要看得清楚,裙襬曳地,向來動如脫兔的她如今也已能靜如處子。微微擡起了一點頭來,兩人的角度正好呈現出一幅深情對望的模樣,身後的相思鳥也是一個極好的祝願。連瓊大約是頭一回用那樣溫柔的語氣說話,她望著他,說:“恐怕是要讓皇上失望了,您送臣妾的步搖,臣妾的確是把它送人了?!?
在連瓊走近一步說出這句話之後,炎禛也往前俯了俯身,兩人幾乎就要相觸到,近在咫尺,而相隔甚遠。嫉妒的憤怒讓他失去冷靜思考的能力,炎禛耳邊只反反覆覆迴盪著連瓊承認的話,眼前也不斷浮現那具被炎祺握在了手裡的步搖。連瓊和炎祺,炎祺和連瓊,而他自己倒成了個外人,積壓已久的憤怒終於在此刻統統爆發,炎禛順手將能夠到的一整套青瓷茶具盡數拂到了桌下,震耳的破碎聲。
瓷器落地,多麼金貴脆弱的東西掉到堅硬的地上,變戲法似的只一瞬就化作了渣末,再也看不出一點原本的樣子,一切都已不可挽回,爲時已晚。
相思鳥被巨大的聲響一驚,嚇得直拍翅膀想要逃,只不過腳上被束縛住無法飛走。連瓊也被嚇了嚇,但並沒有太大的反應。而炎禛的怒氣還沒有完全發完,雙眼泛紅地緊緊扣住了連瓊的下巴,動作快而狠,目光凌厲得沒有一點溫情。
守在外邊的福祿本就深知炎禛的心情不好,一聽裡頭的動靜不大對,連忙就朝裡面喊:“皇上,什麼東西碎了,可要奴才進來收拾?”
“閉嘴!”炎禛一轉頭回得簡潔明瞭,福祿便再也不敢多煩他一句,安分地繼續守著,只當剛纔什麼也沒有聽見。
連瓊毫不屈服,和他對視,甚至還面帶有淡淡不屑,這無疑是更加惹惱了一位君王且男人,但她似乎並無所畏懼,還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火上澆油地激他:“你這樣一個人,還奢望誰真心對你?”
被她的一句話戳中痛處,炎禛已是氣得發抖,從沒有情緒的他動起怒來,果然是有撼天動地之勢,天子之怒,流血千里。他忽一轉手掐住了連瓊的脖子,纖細得彷彿一隻手就能夠輕易扭斷,但他雖氣,終究還是沒有掐得失了輕重。怒髮衝冠注視著她,一步步向前逼近,直至將她逼至牆角處,眼神裡的怒火熊熊燃燒,灼痛對方更灼痛自己,但他早已經感覺不到疼痛,手中握著的脖頸光滑纖細,他不捨得捏碎。可是,這麼一副柔順外表下的心,怎麼也可以那麼冷硬。
炎禛如一隻蟄伏已久的野獸,另一隻手瘋狂捶打在牆上,一拳又一拳,如同沒有止盡。連瓊被他突如其來的行爲一嚇,表情霎時凝滯,可看著他無休無止地傷害自己,又不禁替他心疼無比。
炎禛將所有的憤恨都釋放了出來,牆上已有了觸目驚心的斑斑血跡,他卻還是像一點也沒有知覺。血紅的眸乎冷厲地朝她一瞥,寒光刺骨,惡狠狠地吼出一句話。
“再也不要讓我見到你!”
又一次甩袖而去,連同帶倒架子上一個插了白梅的花瓶,瓶裡的水將地面弄得一片狼藉,落梅散了一地,白梅在這個季節已經開了,可他不會明白,白梅,象徵了堅貞不渝。
連瓊沒有再像上一次一樣去拉他,而是渾身都如同沒有了力氣般頹然倒地,出神地睜著眼,像一個被剜了心臟,喪失靈魂的木偶,指甲嵌入掌心。最後,慢慢的,淌下淚來。無聲的流淚最後也終於成了掩面而泣,哭得沒有一點形象,如同一個孩子,淚水從指縫裡不盡流出來,大片的水澤無法抑制。丁香色的袖口亦被染得斑駁,似乎是專門深染了一個色度。
她不常哭,唯一的一次,就像是洪水決了堤,止也止不住,似要存心把淚流完,或許真的只有哭得淚盡,才能不再流淚吧。
他們之間就這樣了,結束了,老死不相往來了。
這時傳來相思鳥婉轉的聲音唱出一首曲子,歌聲很是動人好聽,但也正因爲美好,所以才更顯諷刺。世界之大,她卻始終一個人,始終只能縮在角落裡。
出門後是冬夜裡一陣淒厲的冷風,而炎禛渾身透出來的氣息卻要比朔風更冷。福祿雖害怕,但還是稱職關切地上前,本想著皇帝雖然大動了一場肝火,但好在終究沒有出什麼大事,自己只要仔細些好生服侍,至多被遷怒個幾回,等這陣子過去了,總也不會出什麼大動靜,也不至於傳到太后娘娘那裡去??僧斔掖疑锨傲藥撞?,低著頭來到炎禛身邊後,卻登時先被他手上血肉模糊的景象嚇得臉色煞白,哪裡是沒什麼事,分明就是出了驚天的大事。皇帝龍體受損,他怎能不急,且不談他身爲督領侍太監,犯下的這一宗大意疏忽之罪該受到多大的懲罰,光是他看著炎禛從小長大,那份如烙印一樣的臣服尊敬便早已令他心中大愧,緊張得比自己砍了手還過幾分,差點將接下去該怎麼處理都忘了,面色近乎痛苦地說:“皇上,這是怎麼了,您的手,怎麼會傷成這樣?”
炎禛卻不理他,徑直往前走,一點也不在意傷了的手,任由它流血,甚至還依舊緊緊地握著,使得一路走來,一滴滴鮮紅的血也落了一地,蜿蜒出一道紅梅點成的路,妖冶,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