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皺起眉, 探手摸了摸嶽茵晰的鼻息,喃喃道:“昨晚還好好的,今日爲何……”她突然轉身, 如飛而去。
不肖片刻功夫, 她就帶了兩名大漢去而復返。
纖纖玉手一指嶽茵晰, 簡潔地說:“把他帶走。”
許夢婷張口欲呼, 嘴脣抖動, 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想要伸出手去,手卻不聽她的使喚。她的眼中立刻佈滿了恐慌和絕望。
神仙哥哥不知怎麼樣了?他真得已經死掉了嗎?她想要看看他, 想要緊緊將他抱在懷裡,不容任何人將他帶走。但是此時此刻, 她卻無能爲力,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從她的身旁被旁人帶走。
她懇求千逸救他, 卻不料受了風雲的暗算,又被呂四娘灌了□□, 一切都怨她不小心,可最終害的人是他而不是她!她欠他的豈非已太多?如果他能好好地活下去,她是不是寧願永遠離開他?就算他背叛了她,只要他能活下去,是不是對她來說, 也遠遠不及現在這般痛苦?
他救了她, 她卻連仔仔細細地看他一眼, 連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悲傷?又會是一種怎樣的痛苦?
那黑衣少女究竟是什麼人?她要把神仙哥哥帶往何處?她一無所知, 她只能等, 等她能夠恢復自由。她不相信他會死,如果他真的因爲她而死, 那她又該如何?她不願意想下去,因爲她還沒有失去希望。哪怕只是自欺欺人,只要有一線希望,她都願意相信。
開始有了腳步聲,也有了人,一人,兩人,三三兩兩的人,可是沒有人向她這兒望一眼,就算看見她,也沒有人理會她,彷彿她壓根兒就不存在一般。這是爲什麼?她都顧不得多想。
終於她的手腳能動了,也能喊了,她匆匆把臉上的淚抹了一把,就向神仙哥哥被帶走的方向衝過去。
一間接一間的屋子,時不時傳出□□聲,打鬧嬉笑聲。到底是哪間屋子?神仙哥哥到底在哪裡?許夢婷覺得自己的頭快裂開了,如果找不到,她該怎麼辦?如果哭能解決問題,她一定會放聲大哭。
但許夢婷知道哭只能把無助的情緒發泄出來,卻並不能解決問題。此刻她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只有硬闖。於是她真得開始闖。她不管這是什麼地方,也不管會遇見什麼人,她只管卯足了勁,一間接一間地闖進去。
咒罵聲,驚叫聲,在她的眼中似乎都不存在,直到一道身影毫不客氣地擋在她的面前,嬌美的聲音隱含怒意:“姑娘把這裡當什麼地方,是公然鬧事的嗎?”
這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但只一眼就能看出她已經不再年輕。不再年輕的女人總是有一些威嚴的,不管她是否扭著腰肢,像年輕少女一般嬌斥,依然從內而外地不可避免地散發著老練成熟。
許夢婷擡起迷濛的眼睛,盯著眼前威嚴成熟的女人,喃喃問:“神仙哥哥呢?你們把他弄到哪兒去了?”
成熟女人挑起秀眉,不耐煩地說:“這裡沒有什麼神仙哥哥?”
許夢婷大聲道:“我親眼看見你們的人把他帶走了!就是朝這個方向的。”
成熟女子沉下臉,不悅地說:“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我是誰?”
許夢婷搖頭,強硬地說:“我不管你是誰,我只要找到我的神仙哥哥。”
成熟女子冷冷道:“我是這裡的老闆,我說沒有便是沒有。如果你是來搗亂的,我勸你快點走,不然休怪我不客氣!”說完,揮了揮手,身後立刻圍上來七八個精赤著上身的大漢。怒目圓睜地瞪著許夢婷,好像隨時都要動手。
能用這種語氣說話,又能輕易指使打手的人,無疑就是怡之樓的老闆寒香玉。
許夢婷怒氣上涌,回敬道:“如果你不讓開,也休怪我無情!”
如果連死都不怕了,這世上還有什麼可畏懼的?她似乎早已忘了此時赤手空拳,根本不可能是衆人的對手。
可她暴發出來的氣勢,卻讓寒香玉身後的大漢們猶豫不決。
寒香玉左右看了一眼,氣急敗壞地喝道:“你們愣著幹嘛?把她拉出去,不要壞了怡之樓的生意!”
寒香玉身後的一名大漢一聲大吼,從衆人中跳了出來。他沒有拔取腰間的兵器,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抓向許夢婷。
許夢婷的身子向旁微微一傾,躲開大手的襲擊,擡腿就踢向大漢。
大漢連忙轉了個身,用手肘的力量去撞許夢婷。手肘卻撞了個空,擡眼,許夢婷已經不在他的面前。
他一愣神之際,腰部一痛,立刻周身發軟,整個人委頓在地,再也無力爬起來。
身後的衆大漢眼中閃過驚懼,齊齊亮出兵刃,就要一同衝上去。
恰在這時,就見遠遠有人跑過來,寒香玉做了個停止的手勢。等那人跑到寒香玉面前,便氣喘吁吁地稟告道:“嶽府總管在前門外求見。”
寒香玉眼角餘光故作漫不經心地向許夢婷瞟去。
許夢婷沒有注意到她的目光,此時她方纔想起神仙哥哥的囑咐,袋裡的銀票還沒有交給鍾伯。想到這裡,她有點暗恨自己魯莽。她迎向寒香玉的眼睛,大聲道:“我還有事要辦,等辦完事,我還是會回來的。”
說完,就轉身離去。寒香玉擡手阻止了大漢們撲上前追趕的舉動。別有深意地笑了笑,道:“原本也是個可憐的女人,不用爲難她了!”
鍾伯看到許夢婷時,大改往日的冷漠,幾步走上前,異常激動地問:“大少爺呢?”
許夢婷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
鍾伯似乎沒有留意,仍然眉飛色舞地說:“二少爺醒了,而且還去找王爺了,王爺已經答應在皇上面前美言,將老爺放回來了!”
許夢婷一怔,隨即冷淡地說:“他終於肯醒過來了?”
爲什麼她要說肯?難道嶽茵秋昏迷是因爲主觀原因而不願意醒來嗎?奇怪的是鍾伯聽她這麼說,也並沒有反駁。只是長嘆了一口氣,說:“老奴知道委屈了大少爺,所以才趕來通知大少爺回去。不要再糟踐自己。”
許夢婷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刻薄,嗓音這麼尖銳:“他爲什麼到現在纔要醒來?他可以永遠躺下去!”她掏出銀票,甩給鍾伯,道:“這是神仙哥哥讓我交給你的。他拿自己換取銀子。我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她的聲音漸趨沙啞,眼淚再次奪眶而出:“漂亮弟弟明明只要醒來就能輕而易舉地救了大家,爲什麼直到現在他才肯醒?”她咬著牙,恨恨地道:“我不原諒他,永遠都不!”
嶽茵秋只是覺得疲倦。疲倦到不願意再醒來。不想時時刻刻生活在痛苦和自責中,傅文珊沒有死,父親也沒有被抓起來,家裡還和平常一樣。這一切不過是做了一場夢,只要躺著就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於是他就真得閉著眼就這麼靜靜地躺著。他能感覺到哥用冰涼溫柔的手撫摸著他的額頭,聽到哥說一切都由他負擔。還聽見花癡哽咽著哀求說,漂亮弟弟你快醒過來吧?王爺令神仙哥哥拿出二十萬兩銀子,他到哪兒去籌借?這不過是個夢,所以他不聽也不管。
他還知道她來了,也知道已經很久沒見過她了,但不想睜開眼睛。他不想看到她,並非不想她,而是她的形象早已刻進他的腦海裡。
她在他的面前站了很久,很久,他能感覺她的目光一直凝注在他的身上。
隔了良久,她輕輕嘆息,低低地說,如果你不肯醒來,你一定會後悔,而我不願意看到你後悔。
他困惑了許久,終於慢慢地睜開了眼睛。那時,她早已飄然而去。
王爺見了他後,冷笑著說,我的女兒很孤單寂寞,如果你願意陪她。你我兩家是姻親家,我怎可坐視你父陷入大牢,人頭不保?
他笑了笑,簡單而清晰地說了一個字,好。無視於王爺震驚的眼神,他轉身走出門外。
陽光異常刺眼,眼睛閉得久了,就不太習慣這種光芒萬丈的照射。一個人活得太累了,是不是也習慣就這麼永遠地睡下去?
他看出鍾伯很高興,因爲他醒來,還因爲他說王爺答應放了父親。 шωш. tt kan. ¢〇
他說得是實情,沒有任何欺騙,只是隱瞞了要付出的代價。做錯了事情,自然要付出代價,他沒有覺得奇怪,只是不忍看到別人傷心的樣子。
鍾伯說要去報告大少爺這個好消息,他說時間不早,明日吧!
明日等哥回來,他就可以靜靜地躺下,永遠不用醒來了吧?
他坐在桌邊,拿了一壺酒,細細地品嚐。從前他並不喜歡喝酒,酒在印象中是讓人頹廢的事物。但不知何時起,他開始喜歡這種味道。辛辣得直接從嗓子灌進肚裡,像用烈火焚燒靈魂和肉體的感覺。這也算是一種贖罪吧?
太陽漸漸升起,曙光從紙窗戶外靜靜地照射進屋中,也照射在他的身上,有一種沉靜無暇的美麗。
他仰起臉來,脣邊微微蕩起一絲笑意。他很少這麼輕微而又文雅的笑過,更多的時候,他喜歡放肆開懷的大笑。但這一次的笑,雖然並不見得愉快,但比任何時候都舒心,因爲這是一種即將解脫痛苦的笑容。
他緩緩地站起身來,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白綾,拴上房樑。
將頭伸進白綾的一刻,他輕輕閉上了眼睛。
啪的一聲,白綾斷了,與此同時,一道憤怒的女聲傳進來:“漂亮弟弟,你太令我失望了!”
嶽茵秋臉色一變,從凳子上跳下來,不自然地笑道:“你們這麼早就回來了!”
衝進門來的,卻不是你們。而是一個人。
嶽茵秋驚道:“哥呢?”
許夢婷要殺人的神態一下子就失去了,眼眶一紅,垂下頭,喃喃道:“我不知道他怎麼樣了?我也找不到他。”
嶽茵秋急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許夢婷擡頭,看著他,半天不說話。
嶽茵秋讓她看得渾身不自在,忍不住問:“到底怎麼了?”
許夢婷怒道:“我還想問你到底怎麼了?好好地尋死嗎?你不要告訴我,你一死王爺就會放了令父。”
嶽茵秋苦笑道:“沒想到花癡比以前聰明多了!”
許夢婷瞪大了眼睛,半晌纔不可思議地問:“這就是你的解決辦法?怪不得你覺得我聰明瞭,原來是你變笨了!”
嶽茵秋無奈道:“除了這種辦法,我還真想不出來其它更好的辦法。”
許夢婷沉下臉,正色道:“漂亮弟弟,我本來並不想原諒你。我以爲你可以輕易解決問題,卻非要神仙哥哥去做。如今我才知道高估了你,也誤會你了!但是你自尋死路的作法真令人失望。你用自身性命救出你家人,你家人會感激嗎?只會傷心,只會難過,生不如死。因爲他們會認爲你是爲了救他們而自盡的。你明著是替家人著想,實際上是讓他們永遠生活在痛苦愧疚之中。”
嶽茵秋緩緩道:“誰也會說大道理。”他反問:“難道你有其它辦法?”
許夢婷大聲道:“我沒有辦法,但我知道有一個人一定有辦法。”
“誰?”嶽茵秋隨即苦笑道:“我哥嗎?”
許夢婷鄭重地點頭:“我想請你幫忙,一起找到神仙哥哥。”
當下她把嶽茵晰的事大致說了一遍。
嶽茵秋默默地聽完,臉色蒼白,令人不忍目睹:“哥是不是真得已經……”
沒有等他說下去,許夢婷就截口道:“神仙哥哥一定不會有事的。”是她真得太過有信心還是自欺欺人?
嶽茵秋慘然一笑道:“我也希望哥沒事,不過哥並沒有騙你,斷情的毒本就無藥可救。正因如此,二孃和爹的關係總是好不起來。”
許夢婷搖頭,堅定地說:“我不相信。神仙哥哥一定不會死。”她凝神看著嶽茵秋,鄭重其事地說:“所以我絕不能讓你輕生,不然等神仙哥哥回來了,一定會悲痛萬分。我不想看到神仙哥哥傷心。”
嶽茵秋閉上眼睛,似乎已經悲傷疲倦得不想再多說話了!
許夢婷自然而然地上前拉住他的袖子,不容拒絕地說:“你和我一起去找神仙哥哥!”
嶽茵秋長長嘆息:“你是怕我自盡嗎?看來我的命並不屬於我自己。”
許夢婷正要點頭,就見他忽然笑了笑,神色似乎又驚又喜,徐徐道:“所以哥的性命也同樣不屬於他自己。”
他爲什麼突然冒出這句話,這句話的意思又是什麼?爲什麼漂亮弟弟看起來這麼開心,是不是他已經忍受不了打擊,瘋了?
許夢婷想不明白,也不等她明白過來,就聽見清朗而又熟悉的聲音接口道:“你知道就好。”
聲音並不高,但很清晰,彷彿離得也不太近,可眨眼間說話的人已經立在屋內。
這熟悉而又優美的聲音,許夢婷就算閉著眼睛也知道是誰,只因他的聲音早已刻進她的心扉。最愛的人就立在她的眼前,她卻似乎整個人都僵住了,只知道深深凝視著眼前的人。
嶽茵秋卻搶上一步,喜形於色道:“哥,你果真沒事,反而武功又精進了!”
嶽茵晰看著嶽茵秋,幽深的視野裡,似乎許夢婷並不存在。
他淡淡道:“呂四娘用斷情以毒攻毒,我以前失去的武功便又回來了!看來她並沒有惡意。”
聽到“呂四娘”三個字,嶽茵秋微微垂下了頭。
嶽茵晰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愛一個人並沒有錯,你不需要自責愧疚,郡主的死也輪不到你來承擔。只要你們彼此相愛,我會勸說爹答應。”
嶽茵秋意識到什麼,猛然擡頭,惶恐道:“哥,你想做什麼?”
嶽茵晰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轉過頭,望向許夢婷。
彷彿承載了千年萬年的情意,都化爲這幽幽淡淡的一抹目光。這目光比春風還要柔和,還要美好。
他用如此柔和而又美好的目光注視著她,緩緩道:“你的神仙哥哥昨日已死,我再也不是你的神仙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