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陰沉,隆冬的大雪,飄飄搖搖,浩浩茫茫,只一夜工夫便將東都裝裹的銀白。
百姓們都躲在屋裡,開門做生意的商戶們也都掛起厚厚的棉簾子,縮在爐火旁,甚至懶得去窗邊,朝空蕩蕩的街面上張望。
一陣彷彿碾碎了冰渣子一般的甲冑摩擦聲,和鎖鏈「噹啷」聲由遠及近,是參軍沈錄騎了馬,帶著衛隊拉著嚴家幾名犯首遊街示衆。
高高的囚車上,手腳帶枷,頭髮花白蓬亂的人正是嚴望山。一張髒兮兮的臉孔卡在囚車上,兩眼望天,瘦高的身子穿著破爛的囚服,在烈烈寒風中顛簸搖晃。
車後鎖鏈拉拽著的,是嚴家的兩個兒子和嚴氏族中嚴望山的心腹舊部。
單薄的囚衣被雪水浸透,手腳凍僵的幾人時不時跌倒爬起,麻木無神的眼裡連絕望都尋不見,只有開裂的青色口脣裡偶爾冒出一兩團白氣,顯示出他們尚是活物。
街面上,三三兩兩聚攏了十幾個百姓,籠著手在寒風中議論。
「年前又要殺人了?」
「就是前些日子說要誅九族的嚴家!害了白侯爺的那個…」
「呸,人渣!千刀萬剮也活該。」
「誰說不是,生生折了咱們大燕三萬白家軍呢!」
「殺得好…」
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此起彼伏的啐罵和雪球、爛菜幫子就在街市上熱鬧起來。
到了菜市口,嚴家九族二百一十七口,都跪在冰雪之中。
嚴望山被從囚車裡拖出來,推向行刑臺。
午時三刻將近,刀斧手扛了九環刀,拿腕子上的紅布試刀口。百姓們都止了罵聲,靜悄悄兒,瑟縮敬畏地看著即將發生的一幕。
猝不及防,嚴望山忽然昂首大笑著高喊:「慕容祈老夫以血下咒,賭你活不過三年,黑煞雲海!十八層煉獄!老夫等著你,哈哈哈哈哈…」
笑罷,嚴望山咬舌噴出一口血霧,肉渣血沫濺得皚皚白雪上觸目驚心。
慕容祈,正是惠帝的名諱。百姓們瞠目結舌,監斬官已經手忙腳亂,撿起驚掉在地上的公示文書胡亂揮舞:「行,行刑!」
手起刀落,一腔腔暗紅的血漿噴濺。
人羣中,嚴若儒身披斗篷,瞇眼逐一看過去,徐氏、嚴氏…所有曾經不屑他的母親,一心將他驅逐出嚴家的人,而今都一個個人頭落地。
抽搐的臉孔看不出是痛快還是痛苦,只是任由白雪上蜿蜒鮮血染紅眼中的暴戾!
…
午後,一切歸於平靜,人犯的屍首還要在這裡曝屍三日!若無人肯來裝殮,便會扔去亂葬崗。
太陽金白色的光只俯視了大地片刻,便又縮進厚厚的雲層。怒號的北風帶著不滿,卷裹著撕棉扯絮般雪片,挾帶著血腥之氣吹入九重宮闕。饒是如此,也影響不了廣陽宮裡驕奢淫逸的帝王醉心享樂的興致,和年輕女孩子們的驚呼。
城外的烈侯祠,供案上三牲醇酒,一炷清香。
慕容琰圈手輕咳兩下,毅然轉身出去,玄色的斗篷很快融沒在遮天蔽日的大雪中。
陸昌走到門口,又回身跪在白濯靈前:「老侯爺,您除了保佑小侯爺,也別忘了保佑我們王爺把夕妃娘娘找回來。爲了您老的案子,她沒少費心,若是她找不著,屬下只怕王爺這次…」
忙朝地上唾了兩口,陸昌拱手祈願:「總之,老侯爺您在天有靈,一定保佑王爺把娘娘和小侯爺都找回來,到時候屬下天天兒來給您上香,絕不食言!」
連日大雪,年關將近。
兵士們搜尋的範圍越來越大,卻仍然一無所獲。希望越來越渺茫,東都城裡到處張燈結綵,準備迎接新年,只有裕王府內,悽切寡歡。
北邊,通往邊塞郢水關的路,也因大雪封山,阻住了去處。
山下小鎮子的客棧裡,秦閬忙進忙出,又是破冰取水,又是竈下劈柴,後院的新堆的柴垛子足有半人高,他和淺夕困在這裡已經兩日了。
「馮叔,這些柴夠你用上七八日的,年也就過完了。」秦閬掃掃身上的木屑,進了前廳。
廳中火爐旁圍坐著幾個客人,都是被大雪阻了路,耽擱在這裡的旅人。
老馮掌櫃聽見聲音,忙迎出來:「夠了,夠了,小兄弟你可真仗義!」
因爲快過年,夥計們都回家了,不想今年客人特別多,他們爺孫倆幾乎忙不過來,虧得秦閬援手,不然,他們爺孫今晚連覺都沒得睡了。
殷勤的送秦閬上樓,馮掌櫃壓低了聲音:「小兄弟,你的房錢,就免了…」
「不用,兩日房錢罷了,掌櫃您也是開門做生意。」停在房門口,秦閬眸光一閃,也低聲道:「只是明日,我一定要走,老掌櫃有沒有什麼辦法?我弟弟的病,實在耽擱不得。」
馮掌櫃臉頰抽動兩下,有些尷尬。
朝房門裡瞄了瞄,想起那個跟秦閬一同住進來,杵拐行走、蒙著頭臉的瘦小少年,又看看秦閬真摯急切的眼,馮掌櫃一咬牙,將秦閬拉到角落裡。
「小兄弟,順著河道朝回走五里,一處品字形松石的地方,那裡的河水最平緩,每年這個時候都會結冰,小兄弟可以由那裡渡河,繞過這段山路。」
秦閬愣了愣,旋即拱手致謝:「好,我們明日天不亮就走,必不給老掌櫃添麻煩。」
訕訕一笑,馮掌櫃道:「小兄弟是個明白人,我們爺孫不做傷天害理之事,也就靠著這條時好時壞的山路纔有口飯吃。還望小兄弟過了河,莫要跟任何人提起。」
「那是自然,得人恩惠,豈能壞人飯碗!」秦閬義正詞嚴,答得乾脆:「這等不義之事,在下斷不會去做。」
「那就好。」老人忽然又俯身在秦閬耳邊,輕輕道:「記得到了河心,一定要滾過去,不然…呵呵呵。」
眼中閃過狡黠,老掌櫃躬身如貓,腳不點地一般無聲下了樓。
秦閬張嘴愣神片刻,才搖著頭推門回房。
門口,淺夕木雕一般杵拐站著,棉袍皮帽,少年打扮,遮臉的麻布下,露出一雙冰寒雪徹、波光凜冽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