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挺站在伏棲殿門口。
聽著殿內(nèi)女人嬌笑著叫了一聲：“聖人，輕點兒，臣妾受不住了。”
是小云姑娘，不，是雲(yún)美人，雲(yún)美人的聲音。
她沒有胡說。聖人真的臨幸了她。
窗戶上投影著的交纏的人影，將他剛纔在枯井邊受到的驚嚇徹底撫平。
門口的常侍見到他來，淡淡地道：“候著吧。”
沒多久，裡面的動靜停了。常侍隔著門說了一句：“雲(yún)美人的人來了。”
他跪在地上，面前是一雙繡著雲(yún)龍紋的靴子。
“你今日拖去丟進井裡的，是你曾經(jīng)說過話，一起吃飯睡覺的兄弟吧？”
原來早就沒有活路了。
剛?cè)肷钋铮瑢m中已開始燒起地龍，這磚並不冰涼，而是溫溫的潤潤的，就像一個活人的體溫。而他和昌寧宮的二十幾名宮人，不知何時就會變得比這地磚還涼還硬。
“奴進宮之後，勤勤懇懇，哪怕刷恭桶，也刷得比別人乾淨(jìng)。後來被點到昌寧宮，奴也想爲(wèi)主分憂，哪怕爲(wèi)主捨身，也在所不惜。只是，只是奴每日看到一條一條的命，就這樣白白沒了.實在是不忍，也替他們不值.”
“你可留書一封，待事一了，朕會暗中遣人送去你家中寬撫。”宗順帝平靜地擡起手，撫上他的頭，緩緩地說道，“周卿，你爲(wèi)朝廷計，爲(wèi)天下計，算軍功。”
“聖人明鑑！奴並非貪生怕死之人。”周挺心一橫，一咬牙，“若非進宮，奴必然是要投軍上陣殺敵，爲(wèi)國捐軀去的。”
周挺聽這話似乎另有深意，臉上的淚還未擦乾，只聽見宗順帝長嘆了一口氣，又道：“罷了，朕跟你這樣的小宮人，說這些做什麼。朕體諒你們，天底下，又有誰能體諒朕”
宗順帝佇立在逼仄的屋內(nèi)，默默地看著跪在地上的人：“你的主是誰？”
“是。”
“你在昌寧宮中這份差事，不容易。想不到你竟能爲(wèi)太后做到如此地步。想必太后也知道你的忠心，極寵你的，不知你爲(wèi)何又願意舍下太后，來伺候雲(yún)美人？”
“朕的憂，你如何分？”
周挺心中似明白了什麼，額頭磕在地磚上咚的一聲：“奴願爲(wèi)主分憂！”
“可是因爲(wèi)朕的這個母親，今日又殺了一個宮人？”
說罷，宗順帝站了起來：“你回去吧，朕當(dāng)你沒來過。雲(yún)美人那裡，朕另外挑人。”
宗順帝深思著：“若有萬一，朕不會認(rèn)，也不會去救你。”
“奴知錯了。”
溫潤的地磚上，多了一個小小的黃紙包。
——
崔禮禮在家候了一整日，沒有接到賜婚的旨意。懸著的心稍微放下了些。
宗順帝閒話似的問了些家常之事，周挺都一一答了。
周挺一聽聖人竟這樣說，不由地痛哭起來。
雲(yún)美人只得在外面候著。
太后就沒想過放過昌寧宮的任何人！
“雲(yún)美人這邊，朕會說你礙於太后之威，不敢前來。”
門吱呀一開，周挺邁了進去。門內(nèi)旖旎的香氣和太后宮裡完全不同，是溫暖和曖昧的味道。他淨(jìng)了身，沒有了春欲，但這味道竄進心裡，仍讓他心旌盪漾。
“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你叫周挺？”
看門的小廝打開門一看：竟然是個圓頭圓臉的和尚。
“奴，奴是周挺。”
“奴只求聖人放過奴的家人。”
周挺擡起頭，白淨(jìng)的臉上淚痕猶在，眼神格外堅定：“奴知道。”
“周挺，身爲(wèi)宮中奴婢，就要有爲(wèi)主捨身的決心.”聖人意有所指地道。
“昌寧宮的宮人早已苦不堪言，奴就算是死，也是值得的。”
這話怎麼回答？
“哦？”宗順帝有些動容：“叫你這樣的錚錚男兒去做肉痰盂，當(dāng)真是委屈了，可惜了”
周挺說不出口。
周挺心一冷。聖人說的是實話。太后的權(quán)勢如此之大，聖人怎麼會爲(wèi)了自己去跟太后要人？可眼下也沒有了別的路，每日膽戰(zhàn)心驚地活著，聽著那些小宮人響徹宮闈的哀嚎聲，看著他們渾身的傷痕，小命如同枯枝爛葉一般被人踩踏，任誰都想搏一搏。
“奴自進宮起，管事的內(nèi)官就跟奴說過，奴的主是聖人。從不曾變過。”周挺咬咬牙，“奴自始至終，只有一個主，就是聖人您。奴願爲(wèi)主分憂，肝腦塗地，死而無憾。”
他伏在地上，肩膀不住地抽動著，只發(fā)出低低的嗚咽。
入夜時，忽然有人敲門。
宗順帝站起來往偏殿裡走：“太后那邊未必能放你走，你隨朕進偏殿，朕叮囑你幾句話。”
跟聖人說他娘喜歡虐殺宮人？
周挺接過來一看，詳詳細細寫著太后身後事的安排，裡面赫然寫著，“昌寧宮宮人皆賜死陪葬”，最後有太后的親批，又蓋著昌寧宮的朱印。
“奴願意的。”
再擡起頭，聖人已離開了這陰暗的偏殿。
“這些事，都是奴一人所爲(wèi)，奴雖死猶榮！”
宗順帝看看躺在牀上的嬌人，問周挺：“你可願來伺候雲(yún)美人？”
一個沒了根的人，還能得軍功，何其榮耀？！
聖人叫他周卿，便不再是主僕，而是君臣，這又是何等的榮耀？！
周挺顫抖著嘴脣，淚流滿面：“臣謝聖人成全！謝聖人成全！”
他伏在地上不敢說話，頭頂上傳來聖人不悲不喜的聲音：“你今日不該來。雲(yún)美人得了朕的眷顧，尚且不敢公之於衆(zhòng)，你一個小內(nèi)官，莫非朕還要去與太后撕破臉爭要？”
宗順帝思忖一番，取出一個本子：“這東西，好幾年前就在朕手中了，朕本不願拿出來，你既做好赴死之心，如今給你看看倒也無妨。”
周挺一驚，額頭點著地磚。
他伏在地上抽泣不已，話已說不下去。 屋內(nèi)無風(fēng)，燭火卻搖曳起來，將宗順帝的影子擰得搖擺不定。
周挺悽然一笑：“左右不過一死。要麼滾進枯井，要麼死於刀下。事成之後，奴必隨太后而去。”
十七公子發(fā)喪，幾乎京城所有有頭有臉的人都去了，崔家當(dāng)然不會去。
聖人的語調(diào)分不出喜怒，周挺即便被戳中心事，也不敢應(yīng)承。
“周挺，你還有何所求？”
沉默許久，宗順帝低聲說道：“朕知你們苦太后久矣，朕何嘗不是。你心疼那些死去的宮人，朕又何嘗不是？只是朕也奈何不得.好在太后長壽，全了朕的孝道。”
雲(yún)美人披著衣裳下了牀，也想跟著去聽，卻被常侍攔住：“雲(yún)娘娘，這宮裡的規(guī)矩，不能錯。聖人說話，便是太后、皇后娘娘都不能聽的。”
“她是朕的生母，即便成了，朕也會賜你一死。”他繼續(xù)試探著道。
伏棲殿的偏殿不大，尋常只用來放些雜物，窗戶很小，許久不開，屋內(nèi)悶著樟木的香氣。
小廝以爲(wèi)是化緣的，見他額頭上帶著傷，衣服上都是血，怕節(jié)外生枝，便揮揮手：“我家今日剩菜都是葷的，沒法給你，去別家化緣吧。”
那和尚雙手合十道：“貧僧找崔家娘子說話，還請通傳。”
寫周挺時，掉了幾滴眼淚。心疼他一秒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