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頓時(shí)感到血液凝固在身上，驚得全身僵硬地呆立在原地，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感覺心臟在撲通撲通地跳，像要跳出來一樣。

它似乎並不急於撲過來，仍在高草中一動不動地與我對視，周遭一片暴風(fēng)雨前的平靜。

我的冷汗順著鬢腳淌下來，風(fēng)拂起幾絲亂髮，隨即貼在脖子上。它嘴裡開始發(fā)出低低的吼聲，並不響亮，卻足以震碎心神，腦子裡隨即出現(xiàn)一個(gè)聲音——逃！

我抓起裙裾拔腿往山道上跑，身後傳來猛虎響亮的怒吼聲，震徹山野。

草木樹枝猙獰地向我迎面撲來，劃拉著我的皮膚和衣裳，我驚恐地尖叫，奮力地喊觪。

突然覺得身後一陣風(fēng)掃來，我扭身向旁邊躲去。只見猛虎撲了個(gè)空，轉(zhuǎn)了一圈，又撲過來，我換個(gè)方向跑去。猛虎被我激怒，更加兇猛地追逐我！

漸漸地我感到自己雙腿發(fā)軟，筋疲力盡，再也跑不過它，看到它撲過來，我絕望地閉上眼睛。

“姮！”耳邊傳來觪撕心裂肺的喊聲！

※※※※※※※※※※※※※※※※※※※※※※※※※※※※※※※※※※※※※※※※※

沒有預(yù)想中的劇痛，卻聽到猛虎痛苦的嘶吼。我睜開眼，只見它狂暴地掙扎著，眼睛上插著一根白羽箭！

不遠(yuǎn)處，觪手持短劍向這邊奔來，嘴裡大喊著：“快跑！”

猛虎暴起，發(fā)出刺耳的怒吼，通紅的雙眼狂怒地亮著血光，突然間向觪奔去！

我大驚，嘶聲喊道：“不！”

觪雙手握緊短劍，揮出一到寒光，向撲來的猛虎脖頸劈去！

突然間，“咻”地，一道白光閃向猛虎，它登時(shí)在空中痛苦地蜷起，墜下！

我驚魂未定，只見猛虎倒在地上掙扎，另一根白羽箭深深地扎進(jìn)了它的脖子，暗紅的鮮血從傷口汩汩涌出，流了一地。林子那邊，侍衛(wèi)們匆匆地趕過來。猛虎的掙扎開始變得遲緩，觪趕緊上前，一劍劃開它的氣管。

我跑過去抱住觪，大哭起來！

觪撫著我的後背，柔聲安慰：“姮勿哭……無事矣……”

我仍哭泣不止，死死地抓著他的後背，觪溫柔地摸著我的頭。

過了一會，聽他開口道：“姮，你我還未向恩人道謝。”

恩人？我擡頭，向箭射來的方向望去。

淚眼中，雲(yún)煙繚繞，竹綠桃紅，一名玄衣少年手持長弓，在繽紛的落英中向我們走來。我眨眨眼，少年的模樣清晰地映入眼中。他頭冠皮弁，腰懸赤芾，玄底錦衣上，鮮紅的夔紋如流雲(yún)般舒展，卻隱隱地透著威武；暮色下，他雙眼如星辰般明亮，略帶稚氣的臉俊美如神祗，卻帶著一絲剛毅冷峻。

我臉上掛著淚痕，呆呆地看著他，心想，觪終於找到對手了。

他看向我，而後轉(zhuǎn)向觪。

觪上前揖禮道：“蒙卿士搭救，杞觪與妹感激不盡。”卿士？我看向少年，明白過來，赤芾的確是卿士的服色。

少年看看觪，還禮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輿不敢居功。足下可是東婁公世子？”

觪笑道：“在下正是。”

少年嘴角微微勾起，道：“久仰。”他看看四周，道：“此地日暮後多有猛獸出沒，世子若無他事，還望速速下山。”

觪又揖禮道：“敬謝卿士提醒。”

少年道：“如此，輿告辭。”

兩人再行禮後，少年轉(zhuǎn)身走了。

※※※※※※※※※※※※※※※※※※※※※※※※※※※※※※※※※※※※※※※※

看著少年背影，我與觪相視一笑，同往山道走去。

我問觪：“此人看上去比阿兄年幼，卻已冠禮，封卿士，他是何人？”

觪笑道：“據(jù)爲(wèi)兄所知，如此人才大周只有一人。姮方纔可聽到他自稱輿？”

我點(diǎn)頭。

觪說：“此人乃文王之曾孫姬輿是也。”

“文王曾孫？”我算了算，文王生武王，武王生成王，成王我十歲時(shí)崩了，當(dāng)今天子即位，“是天子兄弟？”

“天子從弟。”觪笑笑，道：“輿現(xiàn)年十六，祖父是文王長子伯邑考，爲(wèi)紂王所害，卻有遺腹子岌，岌又只得一子輿。成王時(shí)，錄子聖反，岌隨召公前往征討，卒於淮水邊。其時(shí)輿尚年幼，母親早亡，王憐之，收養(yǎng)於宮中，與衆(zhòng)王子共同教養(yǎng)。輿才智過人，與當(dāng)今天子甚近，天子念其家中無人可依，使十五而冠，封爲(wèi)卿士，以圖早立。今次伯牟父徵東夷，輿領(lǐng)三千虎賁長驅(qū)直入，直搗東夷王宮，俘獲東夷王並貴族四百餘人，立下不世之功。”說完，觪看向我，目光閃爍。

“哦……”我點(diǎn)頭，這傢伙滔滔不絕講了這麼多，他崇拜姬輿？

“姮以爲(wèi)如何？”觪又在看我。

“嗯？哦，原來此人竟是如此才俊，無怪乎言行間甚是傲慢。”我隨口答道。

“哦？”觪的表情好像挺失望，“姮如此看他？”

這傢伙今天真是奇怪！什麼莫名其妙的對話，他想說什麼？

我瞪著觪：“阿兄有話不妨直言，不必拐彎抹角。”

觪沒料到我會這樣說，神情閃躲地苦笑道：“不瞞姮，阿兄仰慕輿之大名久矣，早有結(jié)交之心，今日得見，心中甚慰，怕姮反對，故生出試探之念，姮勿怪。”

一席話說得懇切，讓人不好反駁，我明知他說的不是真話，卻還是放過他了。

“哼！”我白他一眼。

觪看著我，嘆了口氣，我好像聽到他在喃喃地說：“可惜，可惜……”沒精力管他，今天變故橫生，我的力氣都耗盡了。

回到館中，吃過飯，洗過澡後，我重重地?fù)湓陂缴希杏X這張只墊了牀薄被的木榻是天底下最舒適的寢具……

※※※※※※※※※※※※※※※※※※※※※※※※※※※※※※※※※※※※※※※※※

三十多年前，周武王去世，留下年幼的成王，周公攝政。封於故殷王畿的商王子武庚，聯(lián)合武王的胞弟管叔、蔡叔，以及徐、奄等國和淮夷諸部落發(fā)動叛亂，周公經(jīng)過三年艱苦卓絕的東征才得以平叛。戰(zhàn)爭後，周公把部分殷貴族遷到雒邑，隨後在伊、雒之地營建新邑，作爲(wèi)東都，遷九鼎，稱“成周”，而鎬京稱“宗周”。

渡過伊水後行了半日，黃昏時(shí)，觪告訴我成周到了。我將車帷撩開一條縫隙，極目遠(yuǎn)眺。

輕風(fēng)中，紅霞滿天，雒水在夕陽下閃躍著粼粼波光。筆直的周道盡頭，金色的大城巍然聳立在地平線上，王者一般威嚴(yán)肅穆，黛色的郟山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它身後，默默侍立。

我睜大眼睛看著它，周的都城呢！雍丘從商朝至今也經(jīng)營了好幾百年，和它比起來，卻無論規(guī)模上還是氣勢上都立刻矮上一截。

城門前，觪下車與前來相迎的大夫見禮。我仍坐在車內(nèi)，偷偷地打量著這座名垂千古的王都。

夯土的城牆高高的看不到頂，長長的也看不到邊，落日的餘暉下，閃耀著金色的光芒，城牆下，深深的護(hù)城河翻著白色的浪花在大吊橋下流過，向東奔去。城闕如巨人般屹立，在大地上投下長長的陰影；巨大的城門上鑲嵌著鋥亮的青銅，猙獰的神獸如有生命般，嚴(yán)厲地注視著每一個(gè)經(jīng)過它們的人。

觪與那名大夫交談完畢，回身登車入城。穿過黑黝黝的門洞，熙熙攘攘的大街，一直進(jìn)到了王城附近的賓館。只見這裡停著不少的車駕，僕從來來往往地從車上搬運(yùn)物品。一名司裡走過來，向觪行禮，引我們穿過前堂和走道，在一處院子前停下，與觪客套幾句後，施禮退下。

觪與我相視一笑，走進(jìn)院子。只見裡面有一幢寬敞的大屋，拾階而入，來到堂上。觪讓人將帶來的物品放好，吩咐傳膳。

他明日要往王城中見周王，膳後就回房休息了。我的精神還很亢奮，沐浴後，坐在榻上把包袱一個(gè)個(gè)地打開。寺人衿是母親特地派來照顧我的，二十多歲的年紀(jì)。她把我的衣裳一件件地拿出來疊好，放進(jìn)賓館的箱子裡。

我起身下榻，出了房間，走到堂前。一陣晚風(fēng)吹來，涼涼的，我深吸一口，裡面夾著炊煙淡淡的味道。一片銀白的光華溫柔地撒在堂上，我擡頭，只見月亮早已升起，靜靜地掛在天上，玉盤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