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府。
王府最近幾日洋溢著歡快的氣息,不過由於國喪期間,王府的屬官和宦官們還是比較剋制,儘量不露出喜意。
但喜悅的氣氛終究還是無法掩藏,王府內每個人的臉上掛著哀傷,眼裡卻盪漾著喜色,非常分裂。
端王即將登基,對王府的屬官下人們來說,自然是喜事。
就算王府屬官下人衆多,趙佶登基後無法一一給他們加恩,但他們曾經在王府服侍端王,這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資歷,到了任何地方,官員都會禮敬三分。
潛邸之臣,從龍之功,主子搖身一變化爲真龍,身邊的雞犬至少得昇天吧。
王府後院,趙佶的北廂房裡。
趙佶穿著一身黃袍,正站在銅鏡前左顧右盼,神情露出稚嫩的威嚴,和少年難掩的得意。
這身黃袍很合身,是趙佶吩咐屬官偷偷置辦的。
還未登基稱帝,穿黃袍本是大逆不道的事,而且黃袍理應由禮部官員和殿中省內侍籌辦,在登基那天才能正式穿在趙佶身上。
可趙佶實在等不及了,他等這一天已許多年。
直到數日前太后和羣臣議定由他承位的那天,趙佶當天就穿上了這身黃袍,當然,只敢在自己的臥房裡穿,偷偷摸摸不敢示人,算是過一過乾癮。
接下來幾日,趙佶每天都要穿這身黃袍,每次穿上後,總會在銅鏡前站一兩個時辰,自我欣賞穿黃袍時的雄偉英姿,想象著自己站在大慶殿內,接受文武百官跪拜的畫面。
每次想到這裡,趙佶總是忍不住渾身發抖,興奮得打顫。
此時的趙佶站在銅鏡前,他又渾身發顫了。
權力是男人的chun藥,它比美色更令男人瘋狂。
王府長史周興折此刻站在趙佶身後,一臉逢迎地看著趙佶,馬屁洶涌如潮般送上。
“這身黃袍天生合該穿在殿下身上,您看多合身,殿下穿上後多英偉,多威風,殿下簡直就是天生的帝王,紫微星君下凡啊!”
趙佶眼中露出得意之色,臉上卻只是淡淡一笑:“莫亂說,本王穿這身黃袍還是太早,原本不該的,傳出去會被人非議,我不過是提前試試,再讓禮部和殿中省照著尺寸做幾套。”
周興折道:“再過幾日殿下就正式登基了,這黃袍早穿幾日,晚穿幾日,誰會在意?而且,殿下也該改一改自稱了,以後可要習慣稱‘朕’……”
趙佶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不得不說,周興折這記馬屁拍到了癢處,他很舒坦。
“太史局測算的黃道吉日,距離殿下正式登基只有七日了,七日之後,殿下便是九五之尊,天下共主,臣這裡提前恭賀殿下,啊不,提前恭賀官家了。”
這會兒的周興折,索性連臉皮都不要了,馬屁要多肉麻就多肉麻。
從龍擁戴之功近在咫尺,這時候要臉幹啥?要功勞,要官爵,要恩典纔是正經啊。
趙佶看著銅鏡裡穿著黃袍的自己,剎那間彷彿陷入了另一個時空,在那個時空裡,他已登上了九五龍椅,天下臣民跪拜景從。
他遣良將北伐,很快滅亡了遼國西夏,統一了華夏,讓大宋成爲真正的大一統王朝,盛世自他治下開啓,史書上爲他大彰其功,流芳百世。
趙佶還年輕,他還不到二十歲,他夢想中的這些畫面,有生之年一定能做到。
因爲前人已經爲他栽下了樹,趙煦和趙孝騫操勞數年,大宋今非昔比,沒有那麼多內憂外患,軍事上大宋更是兵鋒甚銳,無可匹擋。
就連趙佶自己都不得不承認,他摘了果子,摘了趙煦和趙孝騫的果子,即位就吃現成的。
這感覺太爽了。
想到這裡,趙佶都有點不忍心登基後對趙顥趙孝騫父子動手了。
要不要留這對父子一條命?貶爲庶民或許亦可,畢竟剛登基就殺功臣,難免惹人非議。
正在自我陶醉時,周興折滔滔不絕的馬屁拍完了,此刻卻突然皺起了眉,低聲道:“殿下是否感覺到,最近幾日汴京的氣氛有點詭異?”
趙佶一愣:“本王這些日子沒出門,對外面的事不甚了了,你爲何覺得詭異?”
周興折嘆了口氣,道:“下官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自從確立殿下爲新君後,朝臣們的反應有些平淡了……”
趙佶想了想,哂然一笑:“國喪期間,難道要他們歡天喜地敲鑼打鼓麼?平淡就對了,他們若表現得太高興,就壞規矩了。”
周興折搖頭:“非也,下官的意思是,汴京朝臣的反應,其實說不上平淡,就是……安靜,嗯,對!就是安靜,安靜得可怕。”“尤其是當初最反對您的宰相章惇,他也很安靜,沒說過半句話,每日照常進政事堂辦差,還有趙孝騫,每天待在楚王府裡,不知做什麼,下官只是覺得,這一切看似正常,又好像不正常……”
趙佶怔忪片刻,隨即輕鬆笑道:“你多慮了,本王被確立爲新君,是太后和朝臣們在大慶殿內定下的,政事堂都已佈告天下了,怎麼可能有變數?”
“一旦本王登基,皇權在手,首先就收拾章惇這些人,輪不到他們給本王制造變數,我就是他們的變數。”趙佶冷笑道。
二人正說著,一名王府屬官匆匆跑來,站在門外聲音焦急地道:“殿下,殿下在否?”
趙佶沉下臉,動作飛快地將黃袍脫下藏好,只穿了一身白色裡衣,示意周興折打開房門。
“何事慌張?”趙佶冷著臉道。
屬官一臉惶恐,垂頭低聲道:“殿下,下官剛剛從汴京市井坊間聽到一些流言,流言說得不好聽,下官覺得殿下有必要知道。”
“你說。”趙佶平靜地道。
屬官艱難地吞了口口水,遲疑地道:“下官聽坊間流言,說天家昏聵,新君不應立長嫡,而應立賢,端王若即,恐喪大宋國威,失大宋國土,辜負先帝和成王殿下打下的大好局面……”
趙佶呆怔片刻,接著勃然大怒:“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妄議朝政國事!這些無君無父之言,到底是誰傳出來的?”
“查!必須嚴查!本王還沒登基,就有人心懷叵測,壞我大事,本王焉能不究!”
趙佶氣得兩眼通紅,當即便瞪著周興折,惡狠狠地道:“你去查,查清楚到底是什麼人居心不良,妖言惑衆,查出來本王要他死!”
周興折也頗爲氣憤,但臉上卻露出幾分難色:“殿下,下官……手下無人脈,無線索,實在查不了,不如讓開封府查一查?”
趙佶冷哼道:“開封府只是糾查治安和簡單的案子,這種事能指望他們嗎?”
“周興折,你拿本王的名帖去找趙孝騫,讓他動用皇城司的人手去查,時至今日,本王應該有權調動皇城司了,趙孝騫想必也不會不識趣。”
周興折急忙應是,匆匆出門。
…………
流言的散播速度很恐怖,短短一日內,便已傳得汴京滿城皆知。
街頭巷尾無數百姓在竊竊議論,神情帶著幾許疑惑。
流言的威力確實不小,它直接道明瞭端王從小坐享富貴,沒經歷風浪,沒參與過朝政,他只是天家皇族豢養的宗親子弟,沒有半點治國的經驗,只不過多讀了幾本聖賢書而已。
這樣的人,能指望他治理好這個國家?
先帝無子嗣,繼位者本就不存在什麼“嫡長”,既然如此,爲何非要從“嫡長”裡面選新君?爲何不能立賢?
如今的大宋正是大好的局面,可以說是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等關鍵的時節,所謂的“嫡長”真的那麼重要嗎?爲何不能選一個德才出衆的人出來當皇帝,讓他帶領大宋走向更輝煌的盛世。
流言大致就是這個意思,語言很直白,所有的百姓都聽得懂,而且聽懂後都能引發思考。
這一思考,市井坊間的議論聲頓時壓不下去了。
一個皇帝的好壞,是直接與百姓未來的生計息息相關的,百姓們不能不關注,而流言說的道理也十分具有說服力,說的都是正理,沒人能反駁。
這個流言對臣民來說,不過是竊竊議論的談資,但對趙佶的殺傷力實在太大了。
人都還沒登基,已經有人對他的即位產生了質疑,換了誰不得發瘋?
也難怪趙佶氣急敗壞,竟以親王的身份直接調動皇城司了。
趙佶的名帖由周興折親自送到楚王府。
趙孝騫出面接見了周興折,接過趙佶的名帖,聽周興折將市井坊間的流言說了一遍,最後周興折重點強調,這是端王殿下的意思,希望成王殿下馬上調用皇城司,將妖言惑衆的禍首揪出來嚴懲。
趙孝騫皮笑肉不笑地接下了名帖,然後信誓旦旦地保證,皇城司對這種造謠生事的歹人絕不姑息,絕不枉縱,一定盡全力追查,給未來的大宋官家一個滿意的答覆。
態度很端正,尤其是誓言發得令人很舒坦,周興折滿意了,於是心滿意足地離去,走路的姿勢都帶著幾分狐假虎威的氣質。
趙孝騫坐在王府銀安殿內,淡淡地瞥了一眼手裡的名帖,擡手就將它撕成無數碎片,隨手一揚,如同揚走了趙佶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