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這天黃昏運進汴京城的是個什麼東西,這個時代的人都沒見過如此奇怪的物件。
都頭看到的不過是其中的一個部件,若將它與別的東西組裝起來,會組成一個威力極其恐怖的大殺器,那時它的出現,帶給這個時代的震撼,將不遜於燧發槍。
汴京的各大官署仍在忙著籌辦新君登基大典,儘管禮部要求簡樸低調,可它終究是大宋皇帝的登基儀式,再怎麼簡樸低調,排場也足夠隆重。
政事堂的新君登基大典佈告剛發下去,首先收到消息的京畿地區州府官員立馬便呈上了擁戴奏疏,奏疏的內容無非是表忠心。
與此同時,進京述職的官員也莫名多了起來,地方官員們一窩蜂進了汴京,然後上下串聯活動,想方設法與政事堂吏部的官員扯上關係,以探風聲。
王朝更迭,新舊交替,這是非常正常的現象,一朝天子一朝臣,每當王朝新君即立,作爲被動方的朝臣們總是特別忐忑的,他們害怕被更換,被貶謫,被捲進朝堂的政治風波。
由此汴京這兩日出現了奇怪的現象,大街上穿著官服的官員竟比百姓還多,放眼望去,滿大街的綠袍青袍紫袍,戴著雙長翅官帽,無論認不認識,見面便客客氣氣長揖問好。
至於政事堂和吏部的官署外,更是人山人海,聚集著許多地方官員,各地的知州知府,轉運使,觀察使,防禦使各種使。
因爲端王趙佶即將登基,汴京城空前熱鬧起來。
楚王府內,趙顥父子的節奏也加快了。
這幾日,趙顥忙著與殿前司都指揮使劉卯聯絡感情,二人聯絡感情的方式就是逛青樓,進勾欄,吃喝玩樂一條龍。
劉卯確實是個老油子,比趙顥還油。
吃幹抹淨,拍拍屁股就走,趙顥幾番試探,劉卯就是不接茬兒,對趙顥送上的重禮照單全收,但什麼都不承諾,不負責。
兩日下來,趙顥大約損失了幾萬貫,劉卯卻仍然滑不溜秋拿捏不住,趙顥都快生出殺心了,感覺自己真被當成了大冤種,純的。
傍晚,趙孝騫出了楚王府,來到繁華的州橋,在勾欄院裡坐了一會兒,意興闌珊地聽了一會兒說書。
說書先生的故事已更新了,故事的主角已不再是趙孝騫,而是端王趙佶。
可以理解,畢竟嘴上討生活的人要緊跟時事熱點,最近汴京最紅的人當然是端王趙佶。
故事編得有點離譜,也不知是不是趙佶暗中授意民間造勢,從出生時的異象說起,什麼滿室蘭芝芬芳,天空劃過七色彩虹,屋子裡的樂器錚錚作響。
總之各種奇怪的現象,搞得跟仙人下凡似的,誇張得很。
然後又說趙佶從小到大的奇人奇事,編的故事重點突出趙佶的才華和品德,什麼字畫雙絕,什麼君子溫良,什麼天命所歸等等。
趙孝騫越聽越不耐煩,說得這麼厲害,有沒有人知道你們嘴裡議論的主角,其實是個亡國之君?
真讓這貨登基了,百姓就知道日子多難過了,亡國奴的滋味兒想嚐嚐嗎?
當然,今時不同往日,趙孝騫的出現,大宋國勢已變,它已沒那麼脆弱了,趙佶這個敗家子再怎麼折騰,或許大宋也不會輕易亡國。
但這果子是誰種下的?輪得到這敗家子來摘麼?
聽得氣不順,趙孝騫便起身離開勾欄院。
既然來了州橋,趙孝騫索性鑽進路邊的巷子,敲開了張小乙的家門。
開門的正是張小乙,打開門的剎那,張小乙吃了一驚:“子安?你怎麼來了?”
趙孝騫咧嘴一笑:“餓了,尋口飯吃,你家婆娘蒸的魚不錯,快讓她去做,順便弄罈好酒來?!?
說著趙孝騫擡腳便進,徑自走到院子裡,恭敬地跟張小乙那瞎眼的老孃長揖一禮,寒暄了幾句,然後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安心等著張小乙的婆娘上菜。
從進門到坐下,趙孝騫一點也沒拿自己當外人,張小乙和家人也不介意,反倒是笑吟吟的,全家都忙活起來。
趙孝騫翹著二郎腿,滿足地闔上眼。
真是奇怪,進了張小乙家的院子,他這兩日焦躁不安的心情卻神奇地安定下來,變得淡然如水。
張小乙的婆娘很內向,侷促地朝趙孝騫行了一禮,便鑽進廚房不敢出來。
菜倒是上得很快,沒過一會兒,一條蒸魚便熱騰騰端上桌,酒罈也擺在桌上了。
揭開酒罈的泥封,趙孝騫給自己和張小乙斟滿,二人沒有半句廢話,仰頭便幹。
酒過三巡,張小乙道:“子安心情不好?”
“還行,就是缺個朋友聊天,所以找你來了?!?
張小乙嘴角一勾,心中流過一股暖意。
平淡樸實的一句話,但這句“朋友”卻尤顯珍貴,張小乙幾乎有一種雙手捧著這個字眼兒的衝動。
“聽說新君要登基了,竟然是端王趙佶,我記得你與端王之間……”張小乙欲言又止,道:“是因爲這件事鬧心嗎?”
趙孝騫嗯了一聲,道:“差不多吧?!?
張小乙皺眉:“趙佶與你有怨,他若登基,你……”
趙孝騫淡淡地道:“無妨,還沒到塵埃落定的時候,笑到最後的人才是勝利者。”這話信息量很大,張小乙當即雙眼一亮:“你莫非……”
“喝酒,少說廢話。”趙孝騫端杯就幹。
張小乙陪著他飲盡,道:“我曾經在端王府埋下眼線,一個是幕僚,一個雜役,子安若需要我做什麼,儘管吩咐?!?
趙孝騫仍是沒精打采地嗯了一聲,舉筷挾了一口蒸魚入嘴,隨即兩眼一亮,終於打起了幾分精神,讚道:“不得不說,你家婆娘這道蒸魚的手藝已臻入化境了,我如此挑嘴的人都讚不絕口?!?
張小乙哈哈一笑,笑容滿是矜持的得意:“有那麼好吃嗎?一般般而已,我天天都吃,倒是吃膩了?!?
趙孝騫瞥了他一眼:“不夠你得瑟的。”
張小乙扭頭吆喝了一嗓子:“娘子,再做一條蒸魚,子安誇你呢?!?
廚房內傳來怯怯的應聲,然後便聽到裡面忙活起來。
而張小乙則坐在桌邊,自斟了一杯,淺淺地啜了一口酒,眼睛微微瞇起,臉上卻露出悠然甜蜜的微笑。
趙孝騫冷眼看著,不知爲何突然有點嫉妒張小乙。
既怕朋友吃不起飯,又怕朋友天天吃蒸魚……
“子安,說真的,我想爲你做點什麼?!睆埿∫业纳袂樽兊煤苷J真,盯著他的眼睛道:“我不懂朝堂的事,但也能察覺出氣氛有點不對,到底哪裡不對,我也說不上來?!?
“我不知如何幫你,但我想幫你。所以你不要跟我客氣,我如今的一切都是你給的,我總得爲你做點什麼。”
“趙佶將要登基,他若當了皇帝,想必你的日子不好過,這時候你必須做點什麼,也必須讓我爲你做點什麼。”
這番話很真摯,張小乙說的時候神情嚴肅認真,趙孝騫知道他說的不是客氣話,他是真想爲自己做點什麼,只是礙於他的階層太低,不知道該做什麼。
趙孝騫心中一陣溫暖,眼前這位,是真正可以交心交命的朋友,他與張小乙的交情沒有摻雜絲毫雜質。
趙孝騫當然需要幫助,可他實在不忍心破壞張小乙如今甜蜜幸福的生活,他也很害怕把張小乙牽扯進那吃人的漩渦裡,他更不想毀了張小乙現在的生活。
“不必了,好好陪我喝頓酒,讓你婆娘多蒸條魚,我就滿足了?!壁w孝騫端杯淡淡地道。
自己的懇求被拒絕,張小乙有些失望,只好端杯飲盡。
一旁久不出聲的瞎眼老孃卻突然道:“殿下……”
趙孝騫一怔,急忙放下酒杯,以晚輩的姿態起身恭敬地道:“老夫人請說?!?
瞎眼老孃睜著渾濁翻白的眼睛,淡淡地道:“殿下是大人物,老身不過是一市井愚婦而已,我兒也是出身低賤,上不得檯面,殿下能與我兒小乙折節屈尊相交,是我全家的榮幸……”
“老夫人此言差矣……”趙孝騫剛要解釋,卻被瞎眼老孃打斷。
“殿下真心拿小乙當朋友,小乙當然也是真心拿殿下當朋友,朋友之間不是吃吃喝喝,是要患難與共,老身雖不懂軍國大事,剛纔卻也聽出了味道,殿下怕是處境不妙了。”
“這般時節,正是需要朋友傾力幫忙之時,小乙雖只是市井閒漢,但城狐社鼠亦有通天遁地之能。”
“殿下有需要小乙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我全家承殿下恩惠重矣,若禍福不能與共,小乙將來有何面目自稱是殿下的朋友?我全家平白承了殿下這些年的恩惠,算不算知恩不報的小人?”
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趙孝騫震驚地看著瞎眼老孃。
這位老婦說話的氣度,語氣,以及清晰的條理,趙孝騫簡直不敢置信,這是市井婦人能說得出來的話?
沉默良久,趙孝騫湊到張小乙耳邊輕聲道:“你再說一遍,當年你們孃兒倆是從北方逃荒過來的?”
張小乙莫名其妙點頭:“沒錯,咋了?”
“你家祖上是何來歷?”
“呃,我娘說好像在前周之時,祖上當過官兒,但那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我娘不讓我說。”
趙孝騫深深地看了瞎眼老孃一眼,這婦人,應該是個有故事的人。
瞎眼老孃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趙孝騫再跟張小乙客氣,未免太虛僞了。
於是趙孝騫定了定神,道:“小乙,你在汴京市井聲望如何?能說得上話嗎?”
說到他的強項,張小乙不自覺地挺起了胸,就跟剛纔炫耀他婆娘一樣,臉上露出矜持的得意之色。
“別的不敢說,整個汴京市井的閒漢潑皮,還有集市的許多商人,商鋪等等,見了我都要稱一聲‘小乙哥哥’,我在市井裡說話還是有一點分量的,各方朋友都能給個面子?!?
“嗯,那麼,你幫我個忙……”
“你儘管說。”張小乙露出興奮之色。
“我需要你在市井散播傳聞,製造輿論,造出聲勢,能辦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