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 仗義屠狗
汴京的輿情,一夜之間爆發(fā)了。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計劃,早在趙孝騫上朝會之前,父子倆便已定下。
擅殺犯官的事,確實犯了法,趙孝騫被拿捏住了這個把柄,無論如何都洗不白的。
但是趙孝騫抓住的是民衆(zhòng)的心理。
即“法理不容,情有可原”。
大宋的百姓都是樸實且單純的,他們眼裡善惡是非分明,好就是絕對的好,幹了違法的事也是好,壞就是絕對的壞,浪子回頭也得打個問號。
這種樸實的觀念,直到千年以後都未曾改變過。
一個人的好,能掩蓋千百種壞,哪怕他惡貫滿盈,他仍是個好人。
趙孝騫做的事確實犯了王法,但他問心無愧。
說書先生將真定府發(fā)生的一切原原本本說出來後,百姓們民怨沸騰了。
郡王殿下只不過殺了一批壞人,他做錯了什麼?
朝廷的法度難道連情理也不講了嗎?把人犯押回汴京殺,跟在真定府殺,有什麼區(qū)別?
現(xiàn)在爲(wèi)民除害的大功臣,就因爲(wèi)這麼一件小事而下了獄,據(jù)說朝廷還要問罪,這豈不是顛倒黑白?
功臣被問罪了,誰幫大宋抗擊遼國?好不容易爭來的大好局面,難道又要退回到以前那段屈辱的時光?
當(dāng)天夜裡,汴京的勾欄瓦舍燈火通明,說書先生一夜不眠,趙孝騫的故事說完了,一批看客走了,另一批看客聞訊而來,坐在勾欄裡要求說書先生重新說。
說書先生們真就整整說了一夜,一遍又一遍來回反覆的說,快天亮?xí)r,看客們終於散盡,而說書先生們也都啞了嗓子,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了。
當(dāng)然,這一夜,說書先生們也賺大發(fā)了,一批批的看客毫不吝嗇,尤其說到趙孝騫被冤下獄這段時,看客們義憤填膺,不知如何發(fā)泄,於是大把的銅錢朝說書先生身上砸。
天亮之後,民間輿情的影響力很快便蔓延到了朝堂。
新的一天,汴京的百姓商人們繼續(xù)爲(wèi)生計奔波,閒漢們?nèi)宄闪t聚集,但今日的汴京氣氛卻與往常大不一樣。
人們各自聚堆,紛紛議論著關(guān)於趙孝騫的故事。
市井民間的反應(yīng)頗爲(wèi)一致,百姓商人們都爲(wèi)趙孝騫鳴不平,認爲(wèi)朝廷不公,不該如此草率處置,令功臣寒心。
仗義每多屠狗輩。
當(dāng)民間的議論聲越來越大時,終究有人站了出來,發(fā)出了憤怒的高呼。
上午時分,三五名閒漢聚集一處,一同來到開封府堂,取過府堂外的鼓槌,用力敲起了鳴冤鼓。
那面鳴冤鼓,多年未曾被人敲響過,上面已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今日驟聞鼓聲,整個汴京城都地動山搖。
開封府衙內(nèi),官吏差役被嚇壞了,氣急敗壞地穿戴官服跑出來。
鳴冤鼓響,衙內(nèi)上下官吏人等,必須馬上開堂問案,不得延誤怠惰,這是朝廷鐵打的法律。
鳴冤鼓被閒漢們敲得起勁,開封府尹呂嘉問匆忙穿戴官服來到公堂,堂上已有兩列差役靜候。
呂嘉問擡眼掃了掃堂外那羣還在敲鳴冤鼓的閒漢,一看那些人的穿著就知,這是一羣汴京城裡的混子。
但混子也是百姓,百姓鳴冤,府尹必須開堂。
呂嘉問只好無奈地下令將鳴冤之人帶上堂來,驚堂木一拍,喝問堂下何人,何事告官。
三五名閒漢昂首挺胸站在公堂上,大聲回道:“無他,只爲(wèi)河間郡王鳴不平,朝廷不公,朝堂有奸人矇蔽聖聽,殘害忠良,我等雖市井屠狗之輩,亦當(dāng)爲(wèi)郡王殿下叫一聲冤屈。”
呂嘉問重重嘆氣。
百姓無知,卻偏偏有一股莫名其妙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居然敢爲(wèi)趙孝騫出頭,百姓有此膽魄,是因爲(wèi)無知者無畏,可他這位開封府尹難道也無知?
河間郡王這事兒,水深得很,莫說這幾個百姓,就連他這個開封府尹也不敢輕易摻和,你們這幾個貨,飯都吃不飽,何德何能敢摻和這事兒?
所以……
百姓你好,百姓再見!
呂嘉問連話都懶得回,猛地一拍驚堂木:“退堂!”
鳴冤的閒漢們大怒:“是非不問,黑白不分,有案不審,有冤不伸,你這開封府尹也是壞人!”
呂嘉問勃然大怒,本不想跟你們這些社會閒散人員計較,結(jié)果你們還敢罵官,這就不能忍了!
“來人,拿下,杖責(zé)二十,拘役十日!”
此時的開封府衙外,已聚集了無數(shù)看熱鬧的百姓,而鳴冤的閒漢們顯然也都是人來瘋,見呂嘉問問罪,閒漢們不怒反喜,一副英勇不屈的模樣,也毫不掙扎,任由差役們將他們反剪雙臂押下。
他們的臉上帶著光榮就義的表情,一個個昂首挺胸走出府衙。
外面圍觀的百姓突然爆發(fā)出一陣轟然喝彩聲,都在爲(wèi)這些路見不平的閒漢們叫好。
閒漢們一聽,愈發(fā)覺得光榮,覺得自己的苦難和仗義都是有意義的,不說族譜單開一頁吧,至少逢年過節(jié)家裡的祠堂能燒頭香。
於是閒漢們激動得情難自已,眼眶通紅地迎接自己人生的高光時刻,這時他們都沒慫,出門就趴在府衙外備好的門板上,大大方方地脫了自己的褲子,扭頭不屑且高傲地瞥著差役。
“來吧,叫一聲疼就不配稱好漢!”
這句話又迎來一陣喝彩,閒漢們激動得尿顫,暗暗下定決心,待會兒行刑時,哪怕疼死也不叫喚,否則這好漢的名頭就蒙上污點了,將來在汴京市井裡不好混。
杖責(zé)二十,閒漢們傷痕累累被熱心羣衆(zhòng)擡回去了,擡走時把他們高高舉起,像過年祭祀待宰的三牲似的招搖過市。
閒漢們卻滿面榮光,一臉得瑟,痛並快樂著。
看著閒漢們甘之如飴地享受人生的高光時刻,市井裡其他的閒漢們又嫉又羨。
他們何德何能?不就敲幾下鳴冤鼓,挨幾十下棍子麼?這就成英雄好漢了?
這樣的好漢,我也能當(dāng)!
於是,一批閒漢捱了杖責(zé)後,另一批閒漢前赴後繼,開封府衙外的鳴冤鼓再次被敲響……
府尹呂嘉問快瘋了,治下的汴京百姓原本多麼的樸實善良,今日方知,原來這些刁民竟如此作死。
…………
開封府今日註定很忙碌,閒漢們一批又一批,不要命似的敲鼓,呂嘉問不斷將刑罰加重,從最初的責(zé)杖二十,到後來加碼到三十,四十,最後索性不開堂了,有人敲鼓就直接拿下,關(guān)進大獄冷靜。
因爲(wèi)這件事,關(guān)於趙孝騫的種種事蹟再次被汴京百姓熟知,民間的議論聲更大了。
與此同時,大理寺內(nèi)堂,另一場相關(guān)的審訊也開始了。
審訊的規(guī)模非常隆重,主審官竟是當(dāng)朝宰相章惇,其餘的陪審官員是御史大夫,刑部尚書,大理寺卿三人。
宰相與三法司的首官,組成了大宋的夢幻審案組合。
大宋立國至今,無人得此殊榮。
能被宰相和三法司首官親自審訊,斬首都是一件光榮的事了。
受審的人規(guī)模也很龐大,共計三十餘人,爲(wèi)首者劉賢真,陳渙,喬榮之。
天亮?xí)r分,章惇便來到大理寺內(nèi)堂,下令提神劉賢真等人。
審訊的過程已持續(xù)了一上午,然而卻進展不大,劉賢真昨日朝會上親耳聽到趙孝騫承認擅殺韓維等官員,情知此案已死無對證,於是打死不認罪,堅稱是趙孝騫僞造證據(jù),炮製構(gòu)陷官員。
進展如此艱難,令章惇感到很沒面子。
我堂堂宰相,一分鐘幾十萬上下,那麼多朝政國事都放下了,親自跑來審案,結(jié)果你卻不招供,吾是不是給你臉了?
主審官臉色不好看,旁邊幾位陪審的自然也很尷尬。
刑部尚書邢恕悄悄湊了過來。
沒錯,邢恕,當(dāng)初的刑部侍郎,在趙孝騫赴任真定府戍邊時,他已被升任爲(wèi)刑部尚書了。
不是因爲(wèi)業(yè)務(wù)能力出色,而是緊緊抱住了章惇的大腿。
被趙孝騫打臉了那麼多次,居然還能升官,跟誰說理去?
湊到章惇耳邊,邢恕皺眉道:“章公,劉賢真等人打死不認,今日審問怕是難以繼續(xù),不如先關(guān)進大獄,從三法司調(diào)集高手,慢慢跟他們磨,三五日內(nèi),總會拿到供狀的。”
章惇沉著臉搖頭。
三五日,時間不長,但章惇等不了,對宰相來說,這不過是一件小案子,他也沒耐心等。
再說,官家昨日單獨召見他,已有過旨意,三日內(nèi)要讓趙孝騫出獄,時間這麼緊,誰有功夫跟這羣犯官慢慢磨?
更重要的是,此案還涉及到一批舊黨官員,章惇更著急了,舊黨一日不除,本相一日不得安寢,慢慢磨?沒空!
冷淡地瞥了邢恕一眼,章惇沒出聲。
但邢恕卻後背一涼,抱大腿多日,邢恕對章惇也算比較瞭解了,此刻章惇投來的這一記眼神,裡面的含義邢恕立馬讀懂了。
章相公對他的建議表示很不爽,並且還想朝他臉上吐唾沫。
識時務(wù)的邢恕頓時決定糾正自己的錯誤,於是馬上道:“如若要拿到劉賢真等人的供狀,下官以爲(wèi),可能要用點手段了。”
章惇聽懂了他的意思,“用點手段”的意思,就是用刑。
章惇頓時有些意動。
他對審案並無興趣,不過這是官家交代下來的任務(wù),他不得不執(zhí)行,既然官家已有授意,或許……就不必太講規(guī)矩了吧。
用刑,不是不可以,章惇現(xiàn)在只想趕快完成任務(wù),儘快結(jié)束這樁案子,回到工作崗位繼續(xù)爲(wèi)大宋發(fā)光發(fā)熱,繼續(xù)對舊黨窮追猛打。
於是章惇從鼻孔裡發(fā)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嗯”的一聲。
這一聲嗯,別人都沒聽見,唯獨邢恕聽見了,心中不由一定。
作爲(wèi)鐵桿心腹,章相公,我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