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筱燕很笨,這一點連她自己都知道。也許用笨來形容一個十多歲的女孩有些不合適,總之她就是容易犯迷糊,反應(yīng)遲鈍,經(jīng)常做些傻乎乎的事,稍微複雜些的事就理不清頭緒,有時候聽別人講笑話,她也要等旁人都笑完了她才悄悄問剛纔哪裡好笑,然後明白之後獨自一個咯咯咯地笑得和只憨笨的小母雞一樣。
母親早在她記得之前就病逝,她是在鏢局中長大的。林總鏢頭和其他鏢師們雖然都很喜歡她,但卻也代替不了母親。她不會絲毫的女紅,也絲毫沒有一個女孩該有的心思和想法,好像一棵沒有絲毫外力的小樹,只是憑藉自身最本質(zhì)的一切慢慢長大,所以她期望的,想要的,從來都沒有超出過她的生活。她平日最喜歡的就是閒暇之餘去鏢局後的小溪裡釣魚,捉蝦,偶爾去趕趕集,吃上兩串糖葫蘆和其他什麼小東西,再看看戲,這些也都會讓她高興上好幾天,而她花心思最多的,則無非是從每月鏢局的開支和用度上節(jié)約點,攢些錢下來好給爹和自己制幾件新衣服。她最大最大的奢望,那就是鏢局的生意能好一點,能平安一點,攢些銀子下來,將鏢局後面的幾十畝水田買下來,和鎮(zhèn)裡的田秀才家裡一樣每年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厥招┳庾樱簿筒挥媒?jīng)常爲(wèi)鏢局的生意和鏢師們的安家費而發(fā)愁了。
也就是說她其實很幸福,因爲(wèi)一切都在她可看到,觸碰到的地方。就算是五年前,在河邊救下那個少年,生活中突然多出了個叫阿笑的存在,她所想的所喜歡的所奢望的也都沒有什麼變化,最多就是在這些的中間都加上一個‘和阿笑一起’罷了。
阿笑的劍法天賦很好,好得連名門大派的掌門——在林筱燕的眼中,蓬萊劍派已經(jīng)算是很有名的大門派了——都要來收阿笑爲(wèi)徒,鏢局裡的人都很高興,她也跟著一起很高興。等林總鏢頭讓她先給阿笑收拾行李她纔想起阿笑就要離開鏢局了,這才傷傷心心地哭了出來。但是哭過之後她又不是太擔(dān)心了,因爲(wèi)即便鏢局中每個人都在恭喜阿笑即將拜進(jìn)蓬萊劍派,但她卻知道阿笑絕不會走的。沒什麼道理,她也想不出什麼道理,就只是很清楚地有這感覺。
阿笑真的沒走。被一派掌門收爲(wèi)親傳弟子,這對於鏢局中的所有人來說簡直好像讀書人中狀元那樣的天大好事,這少年卻拒絕了,理由是在鏢局呆慣了不再想去別的地方,私下林筱燕再問他的時候這冷冰冰的少年卻說:“我走了不是就沒人陪你釣魚逛街了麼?”
林筱燕高興地大叫一聲一下就抱住了面前的少年,好一會才突然醒悟過來似的滿臉通紅,不過她也沒太不好意思多久,只是那攢錢買田收租子的心願就多附加了一個後綴——這些水田以後就可以留給自己和阿笑的兒子孫子了,讓他們可以安安心心地釣魚逛街。
不只是她這樣想,鏢局中的其他人基本上也是這樣以爲(wèi)的。這個性格冷漠古怪的失憶少年既然不願意去別的地方,寧願呆在這小小的鏢局裡,那以後總鏢頭的擔(dān)子自然是落在他身上了。林總鏢頭雖沒明說,從此也就以看自己女婿的眼光來看這個撿回來的少年。
即便鏢局依然地很困難,支持得很吃力,但在他們的眼中和心中未來卻是一片光明的。即便是這一次送來白石城的暗鏢讓他們死了好幾個鏢師,損失慘重,鏢終究還是送到了,一切苦難,憂慮,擔(dān)心似乎都到頭了,至少在林總鏢頭和其他幾個鏢師眼中是如此。
但是林筱燕卻絲毫沒有輕鬆的感覺。從這次的暗鏢一開始,一股莫名的陰影就一直旋繞在她心中,到了白石城中之後,這股陰影終於凝固了下來。她知道,肯定有什麼很不好的事要發(fā)生了。
“阿笑。我們先走吧,讓爹他們在這裡收錢就好了。”
“不行啊,怎麼能丟下林總鏢頭他們不管,你看這白石城中這麼多江湖人,萬一有什麼變故,大家在一起也才能互相照應(yīng)。”
短短的半天之內(nèi),林筱燕這已經(jīng)是第七次這樣說了。但是得到的回答都是差不多的。她已經(jīng)快要哭出來了。
“我真的好害怕啊,好像有什麼很不好的事。”
“會有什麼不好的事呢?我們的鏢貨都已經(jīng)送到了啊。”
“我也不知道啊……但是我就是知道有不好的事……阿笑我好怕……嗚嗚嗚……”
“不要怕,有我在呢。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肩膀上傳來的輕拍,哭泣中的林筱燕擡頭看去,朦朧的淚花中,面前向來冷峻的少年好像露出了絲從來沒有過的溫柔,語氣聲音也前所未有的好聽。雖然從這到白石城開始,他似乎也變得有些古怪,連話都比平時多了不少,一直冷冷的眼神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躍動,但是此時此刻,林筱燕知道他是沒說謊的,和她其他那些她自己也不知道爲(wèi)什麼的感覺一樣,她現(xiàn)在也是毫無道理地就知道,他真的會一直陪著她。
“嗯。”林筱燕抹了抹眼淚,下定決心還是安心下來。反正阿笑都會一直陪著自己的,有什麼也沒關(guān)係了。
想好了這一節(jié),林筱燕也不再煩心了,手裡摟緊了少年的胳膊,注意力重新放到了這白石城中的景象上。林總鏢頭他們還在那裡等著收貨人的尾款,他們是專門出來散心的。不知不覺中肚子也有些餓了,林筱燕揉了揉有些發(fā)紅發(fā)堵的鼻頭,吸了吸有些流出來的鼻涕,打算先找地方嚐嚐這北地的名小吃,把肚子填飽再說。但是突然一股氣味鑽到了她的鼻子裡,讓她驚叫了起來。
“呀,就是這個氣味。阿笑你聞到?jīng)]有?這就是我給你說過,在那個貨主身上還有那個收貨地方都能聞到的味道,就是這個,雖然有些不一樣,但就是這個味。你也聞到了吧。”
和之前那樣的若隱若現(xiàn),只有她自己一人能聞到不一樣,現(xiàn)在這股氣味很明顯,很濃,只要不是沒鼻子的人都能聞出來。林筱燕順著這氣味的方向看過去,那是街邊角落一個不起眼的小店鋪,門口擺著幾簸箕石頭和粉末,這氣味正是從其中一簸箕黃色的粉末上傳出來的。
“有人嗎?掌櫃在不在?夥計在不在?你們這是什麼東西啊?”林筱燕朝店鋪裡張望招呼,卻沒人應(yīng)聲,只有個留著鼻涕沒穿褲子的小孩傻呆呆地站在裡面。
“這是硫磺。”少年淡淡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哦,阿笑你認(rèn)識啊。硫磺……是用來做什麼的呢?”
“可以用來驅(qū)蟲,還有……燒東西,煉丹。”
不知是不是錯覺,林筱燕覺得阿笑看著那堆黃色粉末的眼睛深處,似乎有什麼正在燒起來。
“喂,你們在這裡啊。害得我好找。”一人從遠(yuǎn)處跑來,正是和林總鏢頭一起的鏢師。“那收貨人的銀子說是收回來了,不過卻也帶回來一個人,說是有事想要見筱燕姑娘。”
“見我?”林筱燕一呆。
商行的裡屋,那個和商行主人一起回來的是個老人,打扮很普通,模樣也沒什麼奇怪的,只是商行主人滿臉恭謹(jǐn)?shù)卣驹谶@看似平凡的老人旁邊,讓林總鏢頭有些吃不透深淺。而且剛纔這老人更在結(jié)清他們的尾款之餘,還多付了一筆不少的銀子,說是補償他們這一路上的損失。似乎這老人才是真正的貨主一樣。
林筱燕一到,就露出滿臉的驚恐色,指著這個老人說:“就是這個味,爹,他身上的味和來我們鏢局的那個貨主身上的味一樣。”
林總鏢頭也聞到了,這是股硫磺味,雖然極淡極淡,卻好像有種和這老人融爲(wèi)一體,成了種天然氣息的古怪感覺。只是這實在算不得什麼,林筱燕這樣沒頭沒腦的舉動無疑實在是失禮,他連忙開口呵斥:“筱燕住嘴,胡說八道些什麼?”
這老人卻絲毫不以爲(wèi)意,站起來走到林筱燕面前,緩緩開口說:“是筱燕姑娘麼?是你爺爺吩咐我,說你若是來了,就讓你去見他一面。”
“我爺爺?”林筱燕呆住了。她自己也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個爺爺。
“咦?”林總鏢頭也是驚奇無比。“筱燕她爺爺?就是阿芳她爹?我怎麼從來沒聽阿芳提起過……”
“林夫人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在她舅舅家長大的,也從來沒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老人從懷中拿出一塊玉佩,遞向林筱燕。“但是你爺爺說筱燕姑娘看看這塊玉佩就會明白,那和你娘留給你的那塊是一對。”
林筱燕接過你塊玉佩,從懷中又取出一塊模樣相近的,看了看,靠近一比對,居然剛好契合在一起。也就在兩塊玉佩拼湊在一起的時候,一陣紅光從原本是青色的玉佩中泛出,將這整個房間都映照得成了紅色,然後慢慢褪去之後,那兩塊玉佩居然已經(jīng)融合成了一塊,通體更是成了耀眼的火紅色。
“這兩塊玉佩是由一塊千年火玉以秘法分割而成,此物世間罕有,若非原本同體更不可能融合一起。如此筱燕姑娘該相信了吧?”
“我……”林筱燕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好像是該高興,但又真的高興不起來。她本來就有些不夠用的腦袋更是幾乎完全僵死。
“你爺爺他時日無多,想見你最後一面。”老人淡淡說,聲音中聽不出絲毫的情緒。
“等等……”林總鏢頭卻是明白了些事。“筱燕她爺爺一直知道她?也知道她此次會隨我們一起來?這鏢貨物……難道是……”
老人點頭,說:“是。委託押鏢的人是我們的人。他爺爺也一直都知道,只是希望筱燕姑娘能和林夫人一般,平平淡淡做個普通人,這纔沒有與她相認(rèn)。只是現(xiàn)在這到了最後關(guān)頭,想見見自己的骨血。”
“那……筱燕她爺爺?shù)降资恰绷挚傜S頭臉上的表情有些緊張,又有幾分期待。
老人搖搖頭說:“現(xiàn)在卻是不便說。筱燕姑娘跟我去了自然便知道了。林總鏢頭還請在此等候,這白石城中近日不大太平,人多了路上難免有些波折。”
“嗯……”林總鏢頭點點頭,又看向自己女兒。“筱燕,既然如此你便隨這位老先生去吧。畢竟是你親生爺爺,無論如何也得去見見。”
“我……我……”道理雖然是如此,但是林筱燕卻只感覺一股莫名的難受和害怕,那種原本飄渺虛幻的陰影現(xiàn)在卻好像實在得幾乎能捏在手裡。她不自禁地一下轉(zhuǎn)過去摟住了身邊人的手臂。“我要阿笑陪我一起去。”
“這……筱燕姑娘……你爺爺只是要見你一個人……”
“不!沒有阿笑我哪裡也不去!”林筱燕尖聲大叫起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會對人這樣大叫。不理會林總鏢頭驚奇的眼光,她只是看著身邊摟住的人。“阿笑,你會陪我去的吧?你會的吧?”
“當(dāng)然了。我不是說過麼,我都會一直陪著你的。”少年的聲音很有力,又似乎在微微發(fā)抖。“筱燕姑娘執(zhí)意如此……那也好吧。”
老人點點頭,臉上還是雲(yún)淡風(fēng)輕的不見什麼表情,好像無論如何其實都無所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