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雖說進(jìn)了上房, 可那個地方依然是禁忌，漫說出入，便是問也多問不得。剛上來那會, 有一日娘娘不在, 屋裡卻又亮起了燈, 她莽撞地問了一下, 也是這般的冷淡。唉, 自己到底還是外人，石青心中黯然。
“你在想什麼呢？”不知何時，雙成停下了手裡的活計, 靜靜地打量著她。“哦”石青回過神來，手上胡亂扯著氈簾, 想把它拉直拽平, 這氈簾用得舊了, 磨薄了，橫豎是不那麼服貼了。朝陽宮的東西就是這樣, 必要用盡了才換。“沒什麼，就是想起個話，說臘月裡當(dāng)差要小心些。”
“嗯？”雙成微微皺起眉頭。
石青怕牽扯上青娥她們，趕緊說，“是剛進(jìn)宮在司所的時候, 偶然聽嬤嬤說的, 說、說皇上進(jìn)了臘月就龍心不悅, 大家都小心些。”
“你知道是爲(wèi)什麼嘛？”朱紫突然插話進(jìn)來, 冷冷地盯著石青, 似要把她看穿了一般。石青有些心虛，懦懦一聲“不知道”
“三年前的冬天, 宮裡有個作死的奴婢造謠生事，起了大禍，有人就趁勢興風(fēng)作浪，皇上大怒，開了殺戒，這宮裡上下死了百餘口。”朱紫厲聲道，“那個賤婢自然不得好死，這就是那些心存奸邪的探子們的下場！”
朱紫的模樣著實(shí)嚇了石青一跳，這事倒是不知道，只是她爲(wèi)何這樣看自己？
“你別害怕，石青。”雙成淡淡一笑，“記著規(guī)矩就好，其實(shí)，是因爲(wèi)三年前……”石青發(fā)現(xiàn)朱紫想擋住雙成，卻被她攔下，“溫惠恪賢貴妃娘娘遭人陷害，歿了！皇上雷霆震怒，所有受牽連的，連帶著幾位娘娘在內(nèi)都處死了，百十條人命啊。從此後，和那時有關(guān)的人事，皇上都不想聽。這就是宮裡的大忌諱。憑她是誰，沾上邊的，都沒有好收場。宮裡還是有規(guī)矩，你可別犯糊塗。”
“是！”石青虛心受教，心有餘悸。她不是個好事的人，但凡能躲便躲一些去。
此時外頭有個侍衛(wèi)來傳話，“皇上傳菊花白一罈。”
雙成應(yīng)聲起來，端起酒甕準(zhǔn)備出去，被來人攔住，“娘娘吩咐，讓石青姑娘送過去。”嗯？三人都有些愕然，雙成、朱紫對視一眼，看向石青，“我，我……”石青不知所措，木愣愣地站著，不知怎麼就接過了酒甕，走出廡殿。
石青跟著侍衛(wèi)進(jìn)了正殿，這是如貴人的起居所在，西偏間是臥房。整個大殿內(nèi)攏共只三樣陳設(shè)，一個凍石大鼎、一架玻璃屏、一座假山石子，再無它物，椅子上鋪著半新不舊的彈墨椅墊，如此儉樸無華，是當(dāng)時初到此處的石青所不曾想到的。
時人都在背後議論這位出身微賤的娘娘如何一步登天，如何恩寵優(yōu)厚，可就這外頭看起來，氣派還不及別處的一半。石青當(dāng)日就是這樣不加掩飾地露出了訝色，絲毫沒有察覺遠(yuǎn)處的如貴人……待她發(fā)現(xiàn)時，慌忙行禮時，那目光交錯的一瞬間，她發(fā)現(xiàn)如貴人的錯愕比她更甚。石青跪著沒敢擡頭。她知道自己長得不大入人眼，單薄，不討喜。進(jìn)得宮後就常聽人說，“可惜了的，生了一副薄命相”，以至於那些討好的巧宗兒都論不上她。能進(jìn)朝陽宮，她真是不敢想。
“念過書嘛？”石青清楚得記得如貴人問她的第一句話。她有些奇怪，宮女是不讓讀書的，不過她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回答了，“讀過幾本，識得幾個字。”
“會撫琴嘛？”
“不會。”
“會作畫嘛？”
“不會”
“……”似乎是好一陣的思量，隨後才聽見如貴人平靜淡定的聲音，“就留在上房吧。”
石青很詫異，擡頭看向如貴人，這纔看清楚這位年華正茂的娘娘——她算不上美貌，比不上宮裡的很多人，可是樸素端莊，通身凝聚著一股安靜、堅(jiān)韌的力量，讓人平靜安定。石青油然就生了一股敬意。只是當(dāng)她看見如貴人身邊的宮人時，她感到的是一種疏離和戒備，那種參研的眼神她至今還沒想明白。
剛走到東偏間，就聽到一陣笑聲，皇上似乎心情很好。侍衛(wèi)一擡手，示意她暫時別進(jìn)去。石青站在門口，聽出是如貴人說話，“……輪到郡主和六皇子了，六皇子不肯射覆，要劃拳定輸贏……”
“老六這就耍賴了，想著射覆不成，劃拳一定贏。”這是皇上的聲音
“是，郡主輸了，六皇子要她罰講一個笑話……”
“哈哈，老六慣常說笑，想著，她必定不成，贏定了她，那她怎麼辦？”
“郡主想了想，便說……”
“好！從容應(yīng)對，必是有妙招了。”
石青頗覺奇怪，這郡主和六皇子是誰呢？現(xiàn)今宮裡頭只有五位皇子啊！皇上竟是聽得饒有興趣，屢屢截斷娘娘的話。娘娘也是，絕少發(fā)現(xiàn)她這般好興致。
“有個先生，不學(xué)無術(shù)，年初到東家教書，唸到《大學(xué)》裡‘於戲！前王不忘’一句，他如字讀來。主人家很有學(xué)問，就糾正道：‘錯了，這裡‘於戲’，應(yīng)讀作‘嗚呼’。先生就聽從了東家。
到了冬天，又教《論語》，裡頭有一句‘難雖古禮，而近於戲’，先生就想起了年初的事，仍改讀作‘嗚呼’，恰又被主人聽到了，說：‘這裡又誤了，‘於戲’在此應(yīng)讀原聲。
這個先生大怒，回來就告訴朋友說：‘這東家也太難說話了，只‘於戲’兩字，就從年頭跟我拗到年尾。’”
哈哈哈哈……皇上大笑，“犯這樣錯的，恐怕只有老六了，她這是打趣他呢。”
“是！郡主說完，五皇子和四公主都笑了，四公主最是愛和六皇子擡槓的，這可再不放過，六皇子也訕訕地怪不好意思的。這一局自然是奴婢這邊贏了。”
“呵呵呵呵……你也跟著沾光了。”
石青正在理著“皇子、公主”的順序，就看見侍衛(wèi)衝她使眼色，讓她進(jìn)去。石青頗有些猶豫，皇上還在興頭上，現(xiàn)在就貿(mào)然進(jìn)去？誰知那侍衛(wèi)竟似事先料定一樣，皇上說完這句話後就不開口了。屋子裡又安靜下來。
石青瞅著這個空檔趕緊進(jìn)去，注滿桌上的梅花自斟壺就準(zhǔn)備退下。不妨這時如貴人輕喚，“石青，在這候著。”
“是。”石青恭敬地應(yīng)了一聲，退到角落站著，此時才悄悄擡頭打量著四周，黑檀桌幾、貢鍛帷墊，靠牆一張雕花拔步牀，懸著秋香色鳳尾羅紋鍛帳子，幾張一色錦蹾。旁邊一張妝臺，擺著大小奩盒，纖塵不染，一把闊齒木梳隨意擱著，好似有人剛剛用過一般，博古架上放著好些說不出名的東西，華彩奪目。屋裡還飄著一股朦朧的香氣，非檀非麝，混合著木器和經(jīng)年的書卷氣息。石青有些迷惑，如此清貴榮華，迥異於朝陽宮裡的一切，這是誰住的屋子？
帝妃兩人似乎也沉醉在香氛中，看著同一個方向出神。石青順著兩人的目光看去，窗下放著一張瑤琴。呵呵，皇上抿嘴輕笑，帶著薄然醉意，飲了一杯又一杯。如貴人靜靜地站在旁邊，目視無語。
“你說老六輸了這局，他會罷休嘛？”皇上笑盈盈地看向如貴人，如貴人莞然，“六皇子的性子豈是輕易認(rèn)輸?shù)模摶Ｙ囀颤N都使上了。就不讓郡主走。”
“她不怕，老六怕她。既是初一，她從沒有失約的。”皇上笑得更深了，豎起一個指頭道，“從前他們一處淘氣的時候，宮裡就有這話，你可知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郡主不理他。說得就是老六。敬太妃爲(wèi)這個氣得什麼似的。”
“奴婢聽說過。”
“於是她就又使了一招，把向周言討教的題目拿出來了。二十五個棋子決勝負(fù)，一個黑子和二十四個白子，兩人各自取數(shù)，誰取到黑子就算誰輸，是不是？呵呵，你接著說。”
“是，規(guī)定每人最多取三個，最少取一個，讓六皇子先取。郡主……”
“無論老六取幾個，她必湊成‘四’數(shù)，□□之後，單下來的這個黑子就是老六的了。”
“是，幾次下來，六皇子都輸了，六皇子便要郡主先取。”
“老六總算也動些腦子了，不過老六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訣竅，她也不必怕，便隨便取一個數(shù)，看老六的數(shù)，再設(shè)法湊成‘二四、三四’之?dāng)?shù)。”
“正是如此！”
“她聰明，朕知道她一定會贏的。《九章算經(jīng)》也難不倒她。”
“是啊，《九章算經(jīng)》也難不倒他。”如貴人輕聲呢喃，“他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子。”石青發(fā)現(xiàn)她臉上突然閃過一絲傷感，整個人爲(wèi)之黯然。皇上似乎沒發(fā)現(xiàn)，舉杯相邀，“來，陪朕喝一杯，爲(wèi)了這個精妙的故事。爲(wèi)了她沒有失約。老六費(fèi)盡了心機(jī)，終歸還是輸了。”
如貴人含笑一飲而盡，又喚了聲，“石青，斟酒”
石青走上前，卻看見皇上慢慢收住笑容，擡頭盯著如貴人，醇酒的後勁使得他的眉目越發(fā)澄亮清冽，帶著一股子寒涼，看得人心裡發(fā)慌，如貴人卻是不避不躲，安之若素。石青趕緊倒了酒。
“你叫石青？”皇上突然扭頭盯著石青，冷不丁地發(fā)問。
“是”石青後退兩步，低頭作答。
“擡起頭來，既進(jìn)來了何必低著頭呢？”聲音裡滿含譏誚。石青擡起頭，只見皇上把玩著手中的酒杯，斜睨著自己，嘴角微微勾起一彎淺笑，“想必也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哦？”說這話時他又?jǐn)E頭看向如貴人，石青不知這話究竟問得誰，倉惶不知所答。
如貴人有一絲尷尬，微一沉吟，“皇上……”
“這是誰的意思？你的？”皇上打斷了如貴人的話，冷冷質(zhì)問，“太后？還是皇后？”石青聽得糊塗，隱隱感到害怕，再看如貴人，螓首低埋不發(fā)一言。
“你也是這麼看朕的嘛？”
“皇上——”
哼哼，皇上自嘲一笑，“連你——也是這樣想的。無怪乎……”說著他突然拿起桌上的斟壺咕咚咕咚一飲而盡，一甩手將酒壺摔得粉碎，對著石青大喝了一聲“滾”！嚇得石青慌忙後退。如貴人撲通跪下，再看皇帝竟一發(fā)不可收拾地大笑起來，笑聲越來越大，整個人竟伏倒在了桌上。
“皇上，臣妾錯了，可是皇上，您怎地勘不破……”
皇帝一擡手止住了她的話，支起頭看著地上的她，酒勁上頭，醉意朦朧，“費(fèi)盡了心機(jī)，終歸還是輸了。嘿嘿，老六、你們、還有朕。”說完又倒在桌上
“皇上——”
石青看看皇上沒再發(fā)火，大著膽子放慢了腳步，跪下收拾碎瓷片。此時恰聽見如貴人沒頭沒腦地冒出來一句，“靜安侯喜得貴子，已過百日，要上書請入宗牒。”
皇帝動了動，咕噥了幾句聽不真切。如貴人看看情形，沒奈何叫過石青，兩人一起架起他，扶向牀去。“朕不信，影園，那叫影園……”石青只聞頭頂囈語連連，“他勘破了？他怎麼能夠？如霜——”
“在”如貴人一頭答應(yīng)，一頭扶他躺下，蓋上被子。
“……都是她的影子，到處都是，如霜，朕累了，太累了……”
“皇上是醉了。”如貴人凝視著皇上，指尖從他髮際輕輕劃過，“好生歇著吧。”說罷別轉(zhuǎn)過頭，石青發(fā)現(xiàn)她蝶翼睫影處一點(diǎn)星光閃過。
“娘娘？”
如貴人聞言，擡手拭了一下眼角，轉(zhuǎn)過頭看著石青，“嚇著你了？”
石青搖搖頭，如貴人苦笑一下，扶著她的手緩緩站起來，走到窗下，食指纖纖，輕撫琴身，石青趕緊搬來一張錦墩，卻見如貴人搖了搖手，“我不會彈，縱是會，也不能夠，這是我家郡主的琴。如今，再沒有人能動了。”
石青微訝，心中猜度，這郡主可是剛纔說得人？如貴人已轉(zhuǎn)過身，打量著她，似有察覺，微笑道，“方纔說得，便是她少時的故事。唉，你的樣貌，乍一看，還真有幾分象她，可惜……”
石青不明就裡，如貴人卻彷佛不願再說，想著什麼出神，半響隱約低語，“天意，也怪不得，全憑良心……”
“娘娘？”
“石青，以後你就陪在我身邊吧。”
從那日後，石青便和雙成她們一般身份了，甚而比她們更親近如貴人，每日陪伴左右，自由出入靜室，下頭人也發(fā)現(xiàn)了，都巴結(jié)她。石青倒沒有什麼得色，朱紫等人待她還和從前差不多，不過接觸多了，多說幾句話而已。
如貴人現(xiàn)在得空便和她談郡主，郡主知書達(dá)理，郡主擅琴長畫，郡主如何如何，“朱紫和石青便是她最喜歡的兩色顏料。”如貴人呵呵笑說，“朱紫的名字是皇上賜的，不象你，卻是天生的，可巧。”聽到這個，石青的心裡一陣慌亂，後頭皇上也常見，再見她已沒有那晚的失態(tài)。不過冷冷地掃一眼，已讓人心生怯意。都說皇上不怒而威，城府莫測，倒是不假。
正月裡太后壽誕，普天同慶，不少王公誥命進(jìn)京朝賀。各宮娘娘循禮都在慈寧宮，除了皇后得陪末座以外，衆(zhòng)人都站著立規(guī)矩。如貴人一直立在太后身邊伺候，瞅了空對石青說，“你回去給我拿件衣裳，怪冷的。”
石青悄悄退下，拐入角門，甬路僻靜，與裡頭雖只隔著一道宮牆，聲音已不分明，彷佛是有人喊“代王府誥命晉見”。石青不管那些，低著頭直向前走，不妨身後有人喚，“姑娘且慢！”石青回頭看，卻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姑姑，樣貌甚是和氣。“姑姑是叫我嘛？”
那人笑著走近，“姑娘如今出落得越發(fā)好了，更是出息了。不枉當(dāng)初趙姑姑一番苦心，她記掛著你，託我給你帶個好。”
“啊？您可是趙姑姑說的那個親戚？”石青頗爲(wèi)高興。她家能得以翻身，她能進(jìn)宮當(dāng)差，全賴這位趙姑姑。她本是京城小戶人家出身，並不希冀宮中富貴，只因家裡欠了債，唯一的弟弟又生了重病，爹孃無法，纔想把她賣給宮裡的嬤嬤，天湊巧碰到一位趙姑姑，瞧了她後，便一口應(yīng)承了這事，立時替家裡還了債不說，還細(xì)細(xì)地教她規(guī)矩。這樣的好事，爹孃初時也存疑。那趙姑姑是聰明人，見狀就直說，全是瞧著閨女有福相，日後能有出息，才伸的手。她家親戚也在宮裡，若有那一天，閨女便報答她吧，至於這錢，是借的，日後慢慢還。這一來纔打消了爹孃的顧慮，放心得受了恩惠。只是後頭問起趙姑姑家人的事，她總是笑笑不說。如今有人找來，可是好了。
“正是，趙姑姑的恩你可記得？”
“那是自然。”石青嗔怪，“月錢我都攢著呢，只是不得出門罷了。”
那人嘿嘿笑起來，“些許銀子有什麼？你只需……”說著附耳過去，細(xì)細(xì)道來，石青勃然變色，“什麼，你，你們怎麼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