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宇聽聞喜上眉梢,連忙拿了在手上看。爲(wèi)著女兒在宮中平安踏實(shí),傅嘉從來不向赫臻打聽女兒,甚至連赫臻都偶爾疑惑傅嘉是否忘記了女兒在宮裡爲(wèi)妃??擅棵靠吹礁导腋缸幽貭?wèi)國效力、拼戰(zhàn)沙場,得保四方平安後卻不求功勳利祿,赫臻都會拉起茜宇的手自顧感嘆,“若朕的宇兒爲(wèi)中宮皇后,朕豈需擔(dān)心外戚之憂患!”
“皇母妃愛看什麼戲?”若珣扶著茜宇的手,一雙大眼睛在戲單上掃視著。
茜宇看著戲單上老父一筆一筆寫上的戲碼,心頭暖得將淚含在眼眶裡,她吸了口氣,淺淺笑著對若珣道:“母妃不愛看戲,嫌他們吵鬧。但傅王爺這回既然請我們看戲,不如就點(diǎn)幾齣看罷,珣兒愛看什麼!”
“兒臣要看《木蘭從軍》,皇母妃呢?”若珣樂呵呵點(diǎn)著戲單上的戲碼笑道。
茜宇看了幾眼戲單,一手支頤,緩緩問道:“你弟弟愛看什麼?這些年不在他身邊,我倒一點(diǎn)也不清楚?!?
若珣笑道:“這上頭的戲都是昕兒喜歡的,傅王爺可清楚哩!”
茜宇聽聞心裡熱融融一片,當(dāng)初若不是父母在京中能不時進(jìn)宮照料兒子,自己又豈能那樣毅然決然地撇下兒子跟著丈夫走呢?她指著一出《八仙過?!?,笑道:“這個好,碩王妃也喜歡?!碧岬侥赣H,茜宇那隱忍了數(shù)年的女兒心思再度涌起,她篤定了這次回去,定要擁著母親睡一夜纔好。
緣亦見主子高興,心裡也喜滋滋的,正要說什麼卻見文杏從外頭進(jìn)來,臉色怪怪的,因見主子與長公主正說話,便不敢打擾只不安地立在一側(cè)。緣亦緩緩過去,將她帶到一邊,問道:“什麼事?”
文杏嘆了口氣,蹙著眉頭道:“宜人館裡鬧翻天了,聽說錢娘娘帶著一隊奴才去搬二皇子的東西,宜嬪娘娘拿刀抵著脖子攔著呢!”
緣亦唬得倒吸一口冷氣,回想那日花前柳下宜嬪半躺在貴妃榻上看兒子玩耍時的溫柔嫵媚,著實(shí)不知道她竟然還敢拿命來拼??墒堑沼H的骨血,又是誰肯輕易放棄的?
“沈蓮妃和季妃也過去了,正僵著呢,宜嬪一個話也不聽,只說要皇上過去纔好?!蔽男雍z絲道,“要是當(dāng)真鬧出人命可怎麼辦?”
緣亦在心裡打了個寒顫,輕聲問道:“皇上難道不知道嗎?”
文杏搖著頭,“這我也不知道了?!?
“怎麼了?”茜宇頷首望見兩人正悄悄地說著話,便有此一問,繼而打發(fā)若珣把戲單送出去後又問緣亦:“出什麼事了?”
緣亦支開了文杏,一臉不可思議的模樣走到茜宇面前低聲道:“方纔主子和奴婢話才說一半呢,可宜人館裡刀子都動起來了。”
茜宇冷笑一聲,“這是唱得哪一齣戲?宜嬪從前也這樣要死要活的嗎?”
緣亦嘆了一口氣,搖頭道:“錢昭儀帶著奴才去宜人館搬二皇子的東西,宜主子哪裡肯?拿著刀抵著脖子死命攔著,要見了皇上纔算完?!?
“從前葉蘭妃死了父親,抱著皇上哭鬧著要個孩子,”茜宇滿臉不屑,徑自坐到鏡前,冷冷笑道,“我以爲(wèi)她葉蘭妃算一個傻苯的,沒想到還有更愚蠢的,皇帝晨裡頭來我這裡花的心思算是白費(fèi)了?!?
緣亦知道皇帝早晨來了,卻不曾聽到他與主子說了什麼,自然她不好問的,此刻聽茜宇提起從前的蘭妃葉氏,心裡卻生出旁的思量來,她緩步走到茜宇身後,爲(wèi)她理一理髮髻,口中道:“奴婢一直以爲(wèi)主子您會可憐宜嬪,但這些日子奴婢看著,主子的性情和從前不大一樣了。若是從前您一定會出面讓皇后把二皇子還給宜嬪?!币跃壱嗯c茜宇的關(guān)係,這樣的話她是說得的,若換了一般主僕,這樣的話一出口定然只一個死字算完。
茜宇默默地看著緣亦爲(wèi)自己重新簪了一朵宮花在髮髻上,於是伸手輕撫那輕柔軟綿的質(zhì)地,繼而又將左手扶在右腕的那串琥珀石上,她透過鏡子看著緣亦,嘴角稍稍揚(yáng)起,深潭般的眼眸裡透出一縷道不清的悽楚,她緩緩笑道:“我能幫她蒙氏一次,但能幫她一世嗎?如果她永遠(yuǎn)搞不清楚自己是誰,是什麼樣的身份地位,該做什麼說什麼……這一次我讓皇后把孩子還給她,你信不信下一次她抱著兒子投河去?”
緣亦倒吸一口冷氣,這樣的話,她竟然笑著對自己說。那句話徒然再次縈繞心頭,皇太妃就是皇太妃,再也不是從前的恬婉儀了。
“如今這後宮的女主人是?;屎螅乙粋€過客的皇太妃,說不上倚老賣老,卻也不該對皇后指手畫腳。”茜宇對著鏡子嘆道,“聖母皇太后這一次,著實(shí)做錯了!一個低賤的美人懷孕,卻鬧這樣大的動靜。如今皇帝膝下有四子環(huán)繞,她這急得惱得又是哪一齣?”
緣亦默默聽著,末了才低聲道:“難道主子就真的坐視不管嗎?”
茜宇起身看著她,無奈笑道:“哪裡能不管?不然要你理髮做什麼?”緣亦釋然一笑,扶著茜宇往外去,嘴裡道:“奴婢也想,若此事不平,主子明日出宮還要記掛可怎麼好。”
兩人才至殿門,若珣又折了回來,茜宇卻不要她迴避,竟帶著她一同出宮上了轎輦,一行人逶迤往宜人館而去。
宜人館裡,沈煙、季潔正緊張地立在蒙依依面前,二人一句話也不敢說,只怕又激怒了她。錢韻芯卻閒閒地坐在一旁,輕輕撥弄著茶碗蓋子,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礙著正妃、側(cè)妃在場,她不好隨意發(fā)作,不然早一頓羞辱,她哪裡管蒙依依受不受得了。
正殿裡安靜極了,除了錢韻芯有一下沒一下發(fā)出的瓷器觸碰聲,便只聽得到蒙依依那不均勻的喘息。她鮮紅的嘴脣被皓齒咬出了血,順著嘴角延出一道細(xì)細(xì)的血跡,手裡的尖刀不知從什麼地方得來,卻已割破了她白皙的皮膚,一縷鮮血隨著柔美的脖子流淌到衣領(lǐng)上,凝結(jié)爲(wèi)一片暗紅。
沈煙對蒙依依失望極了,自己什麼沒都還沒有做,她卻又沉不住氣了。如今鬧到這個地步,連自己也想不到究竟誰能來擼平此事?;实蹱?wèi)什麼不來?他真的不要他的依依了?皇后難道還在坤寧宮裡悠閒的喝茶,她當(dāng)真是這個世上在臻傑心中最深處的女人,地位不容許一丁點(diǎn)的動搖?
“其實(shí)……二皇子的衣裳物件本宮大可以重新添置了,不拿宜人館裡的來用二皇子也不會凍死餓死,本宮實(shí)在沒有心思和你耗了?!卞X韻芯霍然站了起來,她的性子終於耐不住了,怒視著蒙依依道:“宜嬪啊,若不是怕將來二皇子以爲(wèi)本宮逼死他的生母,你以爲(wèi)誰還願意和你耗著?如今也好,你愛死不死,有兩位娘娘在這裡見證著,有一日本宮也不怕二皇子質(zhì)問?!闭f著就要回身出去,卻見一絕色麗人挽著長公主立在門口,這是她第二次見皇太妃,竟還是被茜宇的形容氣質(zhì)所震撼到。
“昭儀娘娘先回去照顧二皇子要緊,本宮聽說二皇子正哭鬧著把一干奴才都揉成麪糰了?!避缬畈恍σ嗖慌?,只是平和的看著錢韻芯,方纔的話她聽到了,但覺得那並不值得計較。
錢昭儀心頭一震,默默呼了口氣,福身應(yīng)諾後便帶著宮女們迅速地離開了。
“臣妾參見太妃娘娘,萬福金安。”沈、季二人也不顧上蒙依依,俱徑直過來給茜宇施禮。茜宇含笑回禮,一手挽著若珣緩步過來蒙依依的面前,卻回首看著若珣問道:“長公主,宜嬪這個樣子你看到了麼?”
若珣心中一顫,自從當(dāng)年二皇兄死在自己的面前,她就明白宮闈鬥爭意味著什麼,這些年來她早已厭倦,纔會覺得宮外與央德姑姑在一起的生活是那麼快樂自在。這也是當(dāng)初茜宇沒有回答兒子的原因,她不能告訴兒子,你姐姐怕極了宮闈傾軋,即便去了南邊還是會讓她難過,不如留在京裡讓姑母照顧,自由自在的利於她的心智。
“宜嬪娘娘這是何必?本宮若遇此事,只當(dāng)好好的過活,待有一日兒子明白事理了,自然還是要認(rèn)親孃的。如今拿命拼了一拍兩散,豈不是到死也不明目!指不定將來二皇子還要埋怨生母讓自己蒙上一層不堪的過往來?!比臬懩曋缬睿煅e卻清晰地吐出這些話,末了一顆心急促地跳起來,握著茜宇的手也汗涔涔一片。
茜宇心中一片釋然,她曉得德妃不必再擔(dān)心了,她的女兒的確從那年的陰影中走了出來,而央德皇姑也確實(shí)盡心照顧教導(dǎo)了這個孩子。她捏了捏若珣的手,回首再看蒙依依,果然見她一臉難以置信,瞪大了那細(xì)長的眼睛盯著若珣,胸前因急促的呼吸而起起伏伏。
茜宇此刻蹙眉冷臉,肅然對蒙依依道:“宜嬪,本宮和你打一個賭好不好?如今你抹了脖子去吧,十年後本宮帶著二皇子祭拜你,讓你的兒子親口告訴你,他到底是恨你還是憐你?!避缬铑D了頓,眼神凌厲得叫人心顫,繼續(xù)道,“若二皇子說他覺得母親好生可憐,自己恨極了要送養(yǎng)他的皇后和抱養(yǎng)他的錢昭儀,本宮就在你的墳前給你磕頭謝罪。若不然,你就算以死爲(wèi)賭注了。本宮這樣做,也算公平了是不是?”
“哐”的一聲,蒙依依手裡的尖刀落於地上,季潔連忙要幾個大力太監(jiān)上去將她制服,自己顫顫走到茜宇身邊,連聲道:“太妃娘娘受驚了,讓臣妾送您回宮吧!”
茜宇回首看她,並不言語,再看一旁的沈煙,她早已熱淚盈眶,正咬著嘴脣剋制著自己的情緒,繼而深深向茜宇福了身子,滿目感激不盡。
幾個大力太監(jiān)將蒙依依困在座椅上,她悽楚無力地哭泣著,那樣無助而彷徨,彷彿要把心中所有的委屈都宣泄出來。那幽怨的哭泣同樣一聲聲震盪著茜宇的心,她雖不再去看宜嬪的臉,卻暗暗自問,臻傑是悠兒的丈夫,也是她蒙依依的丈夫,不管她們兩者地位如何懸殊,在此意義上是沒有差別的??蛇@一刻,蒙依依最需要丈夫的時候,臻傑在哪裡?他在什麼地方,是否知道他的女人在哭泣?或者,他正守著另一個女人,安撫著另一顆心?
茜宇的咽喉被什麼沒東西噎住了,卻由心無聲喊道:赫臻,這究竟是天註定的悲???還是帝王無法抉擇的悲哀?誰來告訴我,赫臻,誰能來告訴我?
“太妃娘娘?!鄙驘熀瑴I上前來,緩緩道,“讓季妃送您回宮吧,這裡有臣妾,定不會再出事了?!?
默默而深深的呼吸,讓茜宇把堵住咽喉的東西重新放回心底,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再也不說什麼,也再不去看蒙依依,一手挽了若珣就要走。然垂手間,右腕上的琥珀忽然散落開,茜宇猶自一驚,散開的琥珀迅速滑過皮膚,卻彷彿徹底撕裂了那顆受傷的心,她怔怔地看著那瑩潤的琥珀四散在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越滾越遠(yuǎn),越滾越散,直到完全寂靜下來,就看不到了。
若珣感到皇母妃的手在微微顫抖,卻又似乎被強(qiáng)有力地遏制著,她感到由手傳入心中的竟是這樣一番隱忍的傷痛,彷彿能灼燒人心。
茜宇頷首間的眼神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絕望,她毅然拂開廣袖,挽了若珣轉(zhuǎn)身離開了正殿,那纖瘦的背影和那裙裾飄動帶起的,是那樣一份無可奈何的傷痛,痛入骨髓讓人亦生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