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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卻輦之德(一)

馨祥宮內(nèi)三個身份特殊的舊友相聊甚歡,而整個皇宮裡卻已因爲(wèi)茜宇的到來而暗暗騷動起來,今日皇太妃的威嚴(yán)所帶來的震撼,幾乎席捲了後宮的每一個角落。

宜人館裡,宜嬪正爲(wèi)元戎梳著好看的髮髻。蓮妃坐在一邊,一手撐著腦袋,看著女兒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自己嘴角也微微帶起笑意。

“丫頭聽說本宮不去,定要來這裡與她的二皇兄一起走。”蓮妃溫和笑道,臉上卻看不到絲毫的介懷。按理她位列正妃,是後宮中除皇后外最尊貴的妃嬪,今晚卻不在受邀之列,若是計較之人,豈肯釋懷。

宜嬪的笑容依舊溫柔如水,她輕輕擺弄著元戎的細(xì)發(fā),輕聲道,“若知道姐姐不去,我也不去了,只可惜已在緣亦面前許諾。”她說著,手中已爲(wèi)元戎編好了髮辮,便捧著她粉嫩的臉笑道,“去叫母妃看看,我們元戎漂不漂亮!”

小丫頭樂顛顛跑到母親面前,得意地抓起小發(fā)辮搖晃,奶聲奶氣道:“母妃,戎兒好看嗎?”

蓮妃抱起女兒,親了一口,笑道:“還不謝謝姨娘?”元戎果然聽話,回首對著宜嬪奶聲奶氣道,“戎兒謝謝姨娘,以後姨娘還給戎兒梳小辮子!”

宜嬪悠悠過來,又爲(wèi)元戎簪上一朵絹花,將元戎抱下地,笑著道,“好孩子,看看二哥哥去,帶他一起過來,一會兒我們就走了。”元戎聽說便樂顛顛地往側(cè)室跑去,幾個奶孃跟在了後面。

“今日太妃動怒一事,妹妹也知道了吧!”蓮妃問道,卻見宜嬪臉上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

宜嬪輕巧地收拾著髮簪絹花,這些事情她向來喜歡自己動手,口中不假思索道,“姐姐是擔(dān)心太妃將來不喜歡我?”

蓮妃嘆道:“以本宮對太妃的瞭解,她絕不會因你的出生而不喜歡你,我只怕……”她頓了頓道,“只怕人言可畏,讓太妃對你誤會。想那嚴(yán)婕妤平日裡雖仗著皇上幾分寵愛有些橫行霸道,到底皇后也不計較,可太妃一回來……嚇得班婕妤這樣穩(wěn)重的都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今日這事豈不叫人奇怪!總覺得太妃與從前大不一樣了。”

“宮裡瞭解太妃的不在少數(shù)。”宜嬪緩緩道,“何嘗我們奇怪呢!日久自然見人心。”

“母妃、姨娘,我們來了!”元戎牽著那如女孩兒般美麗的二皇子進來,這三歲的小丫頭竟比六歲的哥哥還活絡(luò)許多。

“參見蓮母妃!”傑歡此刻換上皇子服色,頭上戴一頂束髮紫金冠,雖神態(tài)依然靦腆,卻有些男孩氣息了。

蓮妃見了也喜歡,一一囑咐了幾句,便伴著三人一同離了宜人館,一直送到福園附近遇上了與茜宇一同回宮來,如今已是六品貴人的品鵲。

服侍張文琴這麼多年,對於這個後宮,品鵲確實比章悠兒還要熟悉,便更不用說沈、蒙二人了。沈煙當(dāng)年被納爲(wèi)襄王側(cè)妃時,品鵲也見過,此刻相見,自然知道要依禮參拜,於是深深福下身子,口稱“吉祥”。

蓮妃忙叫人扶起,她細(xì)細(xì)看著品鵲,只見她一身新制的海藍色挖雲(yún)綢裙,玉製圍腰將身量凸現(xiàn)出來,外罩百花粉紗更顯玲瓏,髮髻盤於腦後並不高聳,釵環(huán)錯落有致,絲毫不張揚,卻透著幾許高貴。她心中暗歎,即便當(dāng)初聖母皇太后自退後位,但到底十幾年的皇后做下來,身上的貴氣就連身邊的侍女也能沾染的到。於是介紹身邊肩輿上的人道:“這位是宜人館宜嬪娘娘,這是二皇子和本宮的女兒。”

品鵲福身向宜嬪施禮,但不敢擡頭。

宜嬪沒有打量她,只是摟著懷中的傑歡與元戎,低聲說了聲“免禮”便再不說話了。

蓮妃知她素來不愛與人打交道,便與品鵲寒暄了幾句,知她也是往馨祥宮去,就不再相送,讓二人結(jié)伴前往。宜嬪見品鵲徒步而來,便也帶著孩子下了肩輿往馨祥宮走去。

這一邊,臻昕與大皇子傑辰、三皇子傑安、四皇子傑康早已從書房下了學(xué)到馨祥宮。傑安與傑康是於乾熙元年出生的雙生子,當(dāng)年茜宇痛失即將出生的胎兒,死胎打出時才知竟是一對兒女,此刻見到章悠兒誕下的雙生子,她不禁心內(nèi)悲慼,好在幾個孩子活潑伶俐,便很快還轉(zhuǎn)過來。這會兒才聽太監(jiān)通報宜嬪、萍貴人到,就有奶聲奶氣的聲音從外頭傳了進來,一個粉團般的女孩兒樂顛顛地跑進來,一頭撲進了章悠兒的懷裡,口裡不住道:“母后!母后!”

章悠兒抱起元戎,嗔道:“小丫頭,怎麼這麼沒規(guī)矩,看看皇祖母也在、大姑姑也在,還不快去行禮!”

元戎很是聽話,一骨碌下了地跑至若晴面前,雖然有模有樣地行了禮,卻還是鑽進了若晴的懷裡,口裡呢喃著道:“大姑姑,皇祖母在哪兒呢?”又指著茜宇道,“她是誰呀!”

若晴啼笑皆非,罵道:“傻丫頭,方纔母妃不是說皇祖母也在,大姑姑也在,你說她是誰呀?再不行禮,叫你母妃知道了,可要打你了!”

傑辰上來牽了妹妹到茜宇面前,說道:“戎兒,這位就是皇祖母了!”

元戎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聲道:“大哥哥,姑祖母不是這個樣子的!她和母后、大姑姑是一樣的。”

若晴與章悠兒這才明白過來元戎爲(wèi)何不向茜宇行禮,便笑道,“傻丫頭,大哥哥還會騙你嗎?”

元戎將信將疑,匆匆跪拜後又鑽進了章悠兒的懷裡。

“這就是元戎了?”茜宇笑道,“與若珣小時候一模一樣,都隨了母親長得這樣好看。”正要問若珣爲(wèi)何不來,宜嬪等已步入了殿內(nèi)。

“臣妾參見皇太妃、皇后。”宜嬪施施然拜倒,品鵲與其身後行禮,自稱“嬪妾”。

茜宇迭聲免禮,給二人讓了座,又召傑歡過來,但見這孩子長得眉清目秀,與傑辰、傑安、傑康俱不相同,十分中有九分像了他的母親。她自然知道這孩子與他母親的來歷,那年章悠兒產(chǎn)下傑辰不到一年,臻傑隨赫臻狩獵出城,因逐麋鹿而與大隊分離,在村鄉(xiāng)野外過了一晚。翌日便有軍兵找尋到了他,衆(zhòng)人只當(dāng)他在野外度了一晚,皆沒有細(xì)究。不料臻傑登基一年後,竟有地方官員上摺子稱吾皇尚有遺珠流落民間,這孩子便是如今的傑歡,她的母親就是京城外一戶貧農(nóng)家的女兒蒙依依。當(dāng)時消息傳到南邊,赫臻只說讓兒子自己決斷,倒是聖母皇太后認(rèn)爲(wèi)其中必有蹊蹺,皇室血統(tǒng)不容混淆。當(dāng)時赫臻只說了一句“是嗎?”張文琴便再不言語,茜宇也知道,他這是在問張文琴,“你保證傑辰是你的孫子嗎?”

“皇祖母萬安!”傑歡言語輕柔,與他的母親如出一轍。茜宇笑著誇了幾句,便讓幾個孩子們一起玩耍,吩咐緣亦和奶孃們守著,自己帶著衆(zhòng)人在桌前坐下。

一席五個女子,論姿色品鵲稍遜,論地位不讓章、傅二人,若論自由幸福,當(dāng)數(shù)若晴了。而宜嬪似乎是叫人遺忘的人,靜靜地坐在一側(cè),少有擡頭,也不與人說話,即便皇后與若晴,也不與她搭訕。茜宇細(xì)細(xì)瞧她,果然生的細(xì)眼長眉,鼻膩鵝脂,溫婉冷靜,也見她不論身量、容貌,還是那雙玉手都無法叫人相信是出自農(nóng)村之家。從緣亦口中茜宇曉得,當(dāng)今皇后在後宮中得皇帝寵愛當(dāng)數(shù)頭一份,繼而便是這宜嬪了,蓮妃、錢昭儀等雖頗有隆寵也無法與她相比。但這宜嬪來路不正,一進宮她的兒子便擠掉了傑安、傑康成爲(wèi)二皇子,是這宮中除皇后外唯一有子嗣的妃嬪,便難怪她召六宮側(cè)目、流言蜚語了。

席間章悠兒詢問品鵲是否習(xí)慣,下人是否得體,諸多關(guān)切安撫,更顯得宜嬪倍受冷落,席至半旬,外頭呼報“皇帝駕到”,衆(zhòng)人紛紛離席相迎,而茜宇更是一陣恍惚,分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直至臻傑大步進來笑語施禮,茜宇才幡然醒來,明白眼前人不是赫臻,自己亦再不是那柔弱的恬婉儀。

“皇上今日這般辛苦,還來本宮這裡,該早些休息纔是。”茜宇溫和道,“皇后只說您今日不來了,本宮也未作預(yù)備,皇上可用晚膳了?”

臻傑攬著元戎坐下,對茜宇笑道:“朕與外使共用了晚膳,母妃不必再忙。”他微笑著,眼眸眉宇幾乎與赫臻一模一樣,讓茜宇好一陣恍惚,不過她心中自然明白,眼前人是自己的“兒子”,而她心中愛的也只有赫臻。

“父皇與母后的身體可好,朕總想往南邊請安,但朝中繁忙,一日也不能脫身。”臻傑笑著,眼神掃到了正攬著兒子沉默不語的蒙依依,不由得有些尷尬。

茜宇眼裡瞧著,口中稱“好”,又與章悠兒目光相觸,便笑著吩咐緣亦拿來諸多物件,笑道:“聖母皇太后日日都惦念著孫子、孫女兒們,這次便要本宮帶了這些多的禮物賞賜給孩子們。”說著讓緣亦分了,元戎開心地脫離了父親的懷抱,跑到緣亦面前嬌滴滴道:“我是唯一的女孩,皇祖母是不是給元戎的最多?”衆(zhòng)人見了皆忍俊不禁,茜宇起身拿了其中一方錦盒,遞給宜嬪,笑道:“這是從南邊海域上孤島中採擷而來的燕窩,比一般的都好。皇太后聽說你體弱多病,便要本宮帶來與你,囑咐你勤於食用纔是。”

宜嬪雙手接過,離座施禮謝恩,茜宇連忙扶起,再看臻傑,果然臉色轉(zhuǎn)霽,可見其對於宜嬪一事心懷芥蒂。

衆(zhòng)人幾番寒暄,章悠兒向臻傑介紹品鵲,臻傑也算由品鵲照顧長大,自然不會陌生,便也好言安撫視爲(wèi)自己的妻妾,直到衆(zhòng)人散去,他也親自送品鵲回秋棠閣,不管是出於何種情意,至少對他母親的安排也算有所交待。

這晚月色如洗,繁星滿天,直照得宮廷一片明亮,茜宇恐腹中積食,送走了衆(zhòng)人後,便帶著緣亦欲四處走走,但纔出宮門,便被人攔住了。

“太妃娘娘萬福,嬪妾懇請?zhí)锬锒鞯洌 痹瓉硎且晃诲鷭逶趯m門等了許久,直到帝后一皆離去後,正猶豫著是否要扣門時,卻見緣亦扶著一人出來,便曉得是纔回來的太妃了。按理妃嬪夜裡不能隨意出宮,她此刻犯此大忌,又特意避開帝后衆(zhòng)人,似乎的確有什麼急事。

緣亦藉著月光看她,脫口道:“徐貴人,您怎麼一人在此?”

茜宇一愣,細(xì)細(xì)看她,便問道:“你是玲瓏?”

“嬪……嬪妾是!”徐貴人有些結(jié)巴,但又鼓起勇氣道,“太妃娘娘,孫貴人她不是有意無視您的,她的朝服的確是不見了,嬪妾昨日還與她一起試衣服的。嬪妾懇求娘娘饒恕孫貴人吧。”

茜宇孃家的二嫂徐萌正是這徐玲瓏的嫡親姑姑,以茜宇對徐萌的感情,自然會善待這個晚輩,只是不知道她此刻爲(wèi)何這樣求自己。“貴人快起來,隨本宮進去說話吧!”語畢便轉(zhuǎn)身回去,而緣亦也在她耳邊細(xì)細(xì)將今日接駕一事說了清楚。茜宇微微蹙眉,突然對章悠兒的手腕有了些瞭解,可她不知道,這只是剛剛開始。

待坐定後她聽徐貴人將事情始末說了明白,原來孫貴人爲(wèi)了朝服一事今日晨間急得險些就要投湖了,好在被徐氏發(fā)現(xiàn),勸說投湖必死而沒有朝服未必會死,這才硬拖去坤寧宮外一起侯駕。而皇后也的確追究了這件事,雖然只是吩咐季妃處理,但誰都知道孫貴人日後定沒有好日子過了。徐氏與孫貴人向來友好,這才貿(mào)貿(mào)然來求皇太妃開恩,實則心裡也念著自己與茜宇的半分姻親關(guān)係。

茜宇安撫了徐貴人,本來自己回來不是什麼大事,何必這般興師動衆(zhòng),又料想徐玲瓏趕著月色來找自己,斷是其中有屈,便答應(yīng)會向皇后求情,另外又隨意問了些徐玲瓏家中之事,徐貴人也乖巧,盡揀她所知的傅王府中的事來說,茜宇聽著不免心裡想念起來。

送走徐貴人,茜宇出門賞月之心一掃而空,只獨自坐在寢宮內(nèi)倚窗望月,她輕輕地摸過窗櫺,在這上面,曾經(jīng)放過的是兩雙手,其中一雙寬厚的手掌,曾答應(yīng)要握住那雙纖弱地手一生一世。窗櫺上的磨痕未曾淡去,可如今卻只留下了一雙手,茜宇眼圈驟紅。

那年赫臻在戰(zhàn)場上負(fù)傷,雖急速送回宮中,但仍因傷勢嚴(yán)重而高燒不退,太醫(yī)束手無策,茜宇曾想若赫臻就此去了,她誕下腹中胎兒後定也隨他同去。幸而赫臻有天神庇佑,轉(zhuǎn)危爲(wèi)安。但誰又料道,醒來後的赫臻無法接受自己斷腿的事實,變得暴躁無常,竟將自己心愛的茜宇推在地上,甚至忽略了她待產(chǎn)的身孕,因此失去了一雙兒女。出於愧疚赫臻迅速將茜宇冊封爲(wèi)皇貴妃,可是這一切都無法彌補自己的過錯以及給茜宇帶來的傷害。不管出於何種考慮,傷愈後不到半個月,赫臻便宣佈退位,且不留於宮中,要遷徙往最南邊的燕城。初到燕城時那段快樂無憂的日子,茜宇畢生難忘。後來她更是再度懷孕,但福禍相依,再一次的小產(chǎn)最終導(dǎo)致了她與赫臻的隔閡,不論緣何起的隔閡,起碼茜宇一直是這麼認(rèn)爲(wèi)的。

憶起往昔的悲痛,不由得熱淚滾落,由心感慨命運的多變,一時又萬分想念起父母、兄嫂,便更傷心了。

突然一雙暖暖的小手握在了自己的手上,“母妃,你怎麼哭了?”臻昕關(guān)切地問道,眼眸中尚未褪去的稚嫩裡帶著幾分心疼。

茜宇心頭一熱,將兒子抱入懷中,輕聲道:“一直到我們昕兒長大,母妃再也不離開你了。昕兒要快些長大,將來爲(wèi)你的皇兄保天下太平,這……也是你父皇所期盼的。”

臻昕沉吟了許久,終於開口問道:“是因爲(wèi)這個,父皇才留下我的嗎?”他昂起頭問母親,“爲(wèi)什麼能帶走四哥和六弟,爲(wèi)什麼若笙姐姐、若嵐姐姐、若安姐姐還有若玲姐姐都能走,可是……我和珣姐姐卻要留在這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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