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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鐵漢

天黑了,坊子礦區上空的煤煙漸漸散去,月亮遲遲沒有露面,反倒跑出幾顆星星,眨著金燦燦的小眼睛,偷窺著暮色下的一切。

遼淼的大地有了一些飄渺的輪廓,若遠若近的村莊傳來幾聲狗吠,夾在風裡流浪;蜿蜒曲折的火車道被道軌上的燈穿成了串,一晃落在山頂,一晃落在山澗,錯落不齊的光被風捲著,被寒氣包裹著,被厚厚的雪覆蓋著,渾濁不清。

坊子火車站南邊的山坳裡出現三個人影,身材高大的顧慶坤走在前面,他像一座行走的石塔,步伐矯健,走路帶風,寒風穿透了他身上襤褸的破棉襖,錐筋刺骨,他沒感覺到冷。

走在顧慶坤身後的是英姿颯爽的寶根,他渾身上下散發著朝氣蓬勃,一套灰色棉褲棉襖包裹著他健壯的身軀,他額頭寬大,劍眉星目,鼻樑高挺,嘴脣不厚不薄,清清淡淡的鬍子託著他厚實的下巴頦,愈發顯得淳樸矜重 。

嬌小玲瓏的夏蟬走在寶根的身旁,她身上穿著一件肥大的斜襟棉襖,花色棉襖蓋住她的膝蓋,露出一條摞著補丁的棉褲,她頭上包著一塊紅色的圍巾,一縷劉海下閃著一雙俊秀清澈的瞳眸。如果在白天,看到這樣一個衣裝打扮的女子,準會以爲是哪家新媳婦回門。

三個人的腳丫踩在雪裡,枯枝爛葉在雪的下面互相擁擠,發出“咯吱咯吱”聲,驚擾著躲藏在樹洞下面的老鼠,丟下一半驚魂,唧唧叫著逃命;樹枝上的烏鴉,“騰”倉惶之中,鋒利的爪子揭起一層樹皮,抖落一簾灰塵,它們的眼睛裡跳動著敵視的光,那幾束犀利的光像燃燒的鬼火,落在山下面的亂墳崗裡;新新舊舊的白幡凌亂地掛在墳頭的桅桿上,在風裡哭啼,像一個個留戀不捨的幽魂在悲歌,恐懼的歌聲碾壓著附近所有的音符。

踏進亂墳崗,走在一座座墳墓之間,陰森森的風穿梭在身旁,恍若一個個孤魂野鬼從墳堆裡鑽出來扒身上的衣服,夏蟬把身體躲藏到寶根的身後,渾身發顫,她又害怕又冷。

顧慶坤擎起手把刮到眼前的一綹白幡撩開,他的手驟然停在半空,茫茫的大地銀裝素裹,夜的黑,雪的白,三個人的衣裝那麼顯眼,簡直就是活靶子……想到這兒,顧慶坤不假思索地從桅桿上拽下一條條幡布,嘴裡念念叨叨:“各位先人,對不住了,叨擾了,俺們暫時借您們的引魂幡用一用,不要怪罪俺無禮呀。”

夏蟬滿心、滿眼疑問,在這個關鍵時刻爹要用白幡做什麼?

“把它們綁在身上,這點白色的東西能擾亂視覺,影響鬼子的判斷力。”顧慶坤一邊說著,一邊走近夏蟬和寶根,把手裡攥著的白幡遞到寶根面前,“給,不要害怕,不要忌諱,死人不會怪罪咱們的,俺已經禱告過了,他們說理解咱們,原諒咱們。”顧慶坤一本正經的瞎話把夏蟬逗笑了,她沒想到,她自小害怕的爹還這麼幽默。

“是,俺明白。”寶根雙腿繃直,鄭重其事地從顧慶坤手裡接過那一些白幡,他心裡很佩服他的老丈人,不僅膽大心細,還足智多謀。“早知道,俺讓楊叔準備幾套孝服……”寶根覺得自己說的話有點問題,心裡忐忑不安,他的眼睛不敢直視顧慶坤。

“俺不計較,二丫頭穿孝服也沒什麼,算是給她娘戴孝吧,不過,俺死了你們誰也不要給俺披麻戴孝,是俺,俺這個做爹的不配……”

顧慶坤的話讓夏蟬心裡酸酸的,淚水漣漣,她不知自己是爲娘悲哀,還是爲爹最後一句話傷心,她不能自己地抽噎起來,胃裡像翻江倒海的難受,蹲下身,“哇哇”嘔吐起來。

寶根以爲夏蟬想起了她的母親而哭啼,他笨嘴笨舌不知怎麼安慰夏蟬,他把一條條白幡認真地系在夏蟬的身上,把其中一塊大點的疊起來包住夏蟬頭上的紅圍巾,體貼地說:“夏蟬,別哭了,看到你哭,俺心裡也不好受,俺也想俺爹……”

寶根粗糙的大手停在夏蟬的小臉上,抹去她臉上的淚水,把擋在她眼前的劉海抿到耳後去,嗓音比蚊子聲大不多少:“夏蟬,這是你第一次上戰場,你怕嗎?你不要害怕,有俺在……”

夏蟬低下頭嘟囔:“有你和爹在,俺什麼也不怕,就是,就是俺感覺好難受,就想吐。”

“不要難受,事情過去了,把那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忘記,往前看,這是俺娘經常唸叨的一句話。”

夏蟬點點頭,陡然,她臉紅心跳,偷偷用手摸摸小腹,自己這麼反胃,又怕冷,難道是……

兩年前夏蟬與許婉婷結爲異性姐妹,她們之間有個約定,無論二人什麼時候結婚都要給對方做伴娘。去年許婉婷和閔文智結婚,託江德州給夏蟬捎口信,希望夏蟬和寶根參加她的婚禮。

梳妝鏡前,夏蟬拿著木梳子給許婉婷梳頭,擡起眼睛,銅鏡子裡映照著許婉婷俊秀的模樣,甜美而迷人的雙脣洋溢著幸福的微笑;美妙圓潤的身段風姿卓若,溫婉嬌柔;烏黑的秀髮從額頭柔順地披在胸前,宛若黑色綢緞子一樣滑膩。

看著清麗如水的許婉婷,夏蟬似乎也看到了她出嫁的模樣:娥眉淡掃粉輕施,朱脣一點惹人癡。她情不自禁把手放到胸前,抓起脖子上掛著的銀墜,珍愛地揉搓著,這是寶根送給她的,寶根說這是他父親去北平之前留給他的最後禮物,父親囑咐他說,這是一個護身符,不要離身,除非送給自己心愛的姑娘。

許婉婷調皮地端詳著鏡子裡的夏蟬,真是:嫋娜少女羞,脣綻櫻顆兮。她嫣然一笑,“妹妹,你和寶根準備什麼時候辦喜事呀?”

夏蟬慌亂地鬆開握著銀墜子的手,羞澀地垂下眼角,“不知道,寶根娘說,她要跟俺爹和俺養母商量商量。”

“二妹,俺母親也沒有在山上,她老人家說,世道這麼亂,凡俗禮節都取消吧,只要俺和文智在一起開心幸福就夠了……”婉婷把手裡的胭脂盒放到桌子上,雙手捋著長髮,遲疑了一會兒,“二妹,俺有句心裡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俺說錯了,你也不要怪罪俺,今天寶根正好在山上,咱們姐妹一起出嫁好嗎?”

夏蟬頓時臉紅心跳,呢呢喃喃:“不可以,不可以,如果讓俺爹知道了,他會不高興……”

“可以。”羅一品挑開門簾走了進來,她看看夏蟬,又看看許婉婷,微微一笑,“咱們選日不如撞日,今天是一個好日子,俺來做你們的證婚人,不過,這事先瞞著雙方的長輩,以後讓他們再給你們補辦一場隆重的婚禮。”

羅一品知道日寇的鐵蹄已經踏遍了大半個中國,到處硝煙瀰漫,八路軍戰士浴血殺敵,視死如歸,今天活著,也許明天丟了命,兩個孩子有情有義,何不趁早成全他們的美事。

夏蟬雙手拽著衣襟,臉頰紅得像抹了一層胭脂,語氣磕巴,

“寶根娘說,說她要找人選個好日子……”

羅一品走近夏蟬,抱住夏蟬的肩膀,“俺把俺的屋子騰出來給你和寶根做新房,待會讓寶根帶著人去收拾收拾,這事就這麼說定了。”

夏蟬和寶根在大家的撮合下舉行了婚禮,不會喝酒的寶根被蟠龍山的兄弟灌醉了,醉得一塌糊塗,忘記了他是新郎。

夏蟬踏進了新房,簡陋的屋子不大,簡單的家把什井然有條,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擺著兩把椅子,兩把椅子用紅綢拴在一起,中間有一朵大紅花;常青藤掩蓋著木窗戶,空蕩蕩的牆角堆積著鮮花;牀上散放著一些花生米和大棗,看到這些代表吉祥如意的食物夏蟬羞紅了臉。

夏蟬沒來得及把這件事告訴爹,確切地說,她不敢告訴脾氣執拗的爹,只告訴了大姐,大姐爲她高興,送給她一塊紅色的頭巾,今天她頭上圍著的紅色頭巾是大姐送給她的結婚禮物,並且承諾替她保密,暫時瞞著爹。

姐倆都知道爹天不怕地不怕,腦子裡封建禮教根深蒂固,如果他心裡沒有封建思想作祟,就不會把兩個丫頭送人。他執著地以爲孩子結婚成家必須要選個黃道吉日,辦幾桌酒席,請親朋好友歡聚一堂,見證女兒已經嫁人,是有夫之婦。

此時,涼颼颼的風從頭頂穿過,冷氣直入腑臟,夏蟬凍得全身發抖,“寶根,俺,俺可能……”夏蟬想把她懷孕的事情告訴寶根。

走在前面的顧慶坤向寶根撩了一嗓子:“寶根,你們昨天把炸藥包埋在哪兒?”

面紅耳赤的寶根扔下夏蟬跑到顧慶坤跟前,低眉垂眼,無處安放的雙手在棉褲上來回搓著,“就在,在前面。”

昨天楊同慶和寶根把炸藥包藏進了許洪亮的棺柩,帶出了坊茨小鎮,埋在了眼前的亂墳崗。

顧慶坤從墳頭上拔下一根桅桿,斜放在地上,大腳踩下去,桅桿折爲兩截,他遞給寶根半截,頭也不擡地說:“咱們用它當鐵鍬……寶根,這個時辰大約三更了,天冷,鬼子警惕性不高,咱們要抓緊行動,你們不要磨磨唧唧……”

顧慶坤沒有繼續說下去,後面的話他不知怎麼說出口,他很難爲情,兩個孩子互相照顧,互相關懷有什麼不對?二丫頭能找到一個體貼入微的男人他很滿意,有一天他死了也可以與婆姨有交代,只是此時形勢緊迫,一刻也不允許拖延,鬼子的崗樓離著亂墳崗不足二里路,巡邏的鬼子兵每一個小時換一次崗,大皮靴在前方一里多路的火車道上徘徊,夜深人靜,幾乎能聽到鬼子的喘息聲。

寶根帶著顧慶坤走到許洪亮墳墓前,指著墳前的石碑說:“……就在這兒,俺楊叔把東西埋在石碑旁邊。”

顧慶坤把木棍杵在地上,半天也沒有動,許洪亮的死與日本鬼子脫不了干係,日本的大煙膏害死了多少中國人,有多少人爲了那一口大煙膏賣兒賣女,逼著多少良家女子爲娼,顧慶坤攥緊了拳頭,攥出了一道道青筋。

“爹,您在想什麼?”夏蟬走近顧慶坤提醒道:“爹,您不是說時間急迫嗎?”

“嗯,知道了,二丫頭,你觀察著四周動靜,讓寶根幫俺打個下手。”

顧慶坤提提褲腿蹲下身,小心翼翼挖著石碑旁邊的土,這片土比較鬆軟,還沒有凍硬實,不到一袋煙的工夫挖開一個洞口,洞上面覆蓋著一塊青石板,顧慶坤搬起青石板,遞給寶根,他的大手往洞裡耬了一把,藉著星光,他眼前一亮,十幾個手榴彈鱗次櫛比地擺放在三個炸藥包的旁邊。

寶根也看到了,他喜不自勝,“爹,楊叔他……楊叔他還放了手榴彈,俺怎麼不知道呢?”寶根被自己脫口而出的稱呼漲紅了臉,他擎起大手撓撓後腦勺,吞吞吐吐一時無語。

“沒,沒有,天黑你看錯了。”顧慶坤用身體擋住寶根的視線,他腦子陡然打了一個問號,寶根剛剛喊他什麼?“爹”這個字聽著怎麼不舒服呀,“俺還不是你的老丈人,是不是你喊俺有點早了,你這孩子真是一個愣頭青,是不是你想你爹了?”

夏蟬聽出了她爹的口氣不高興,急忙上前打圓場:“爹,這是早晚的事情,是俺讓寶根跟著俺喊您爹,您要責備,就責備俺,是俺的主意。”

“這怎麼會是早晚的事情呢?婚禮還沒有舉行,成何體統?你們結了婚,你過了門,寶根喊俺爹,俺沒任何意見。”顧慶坤說著撩起後衣襟,把手榴彈一個個塞到後腰上,繞開話題,“今天你們二人跟著俺出來,一切行動聽俺指揮。你們離開坊茨小鎮時,你們楊叔囑咐過你們吧?俺不想把一句話重複來重複去。……寶根,給你一個炸藥包。”

“是,俺一切聽,聽您的……”寶根抱起炸藥包,大眼睛瞅著顧慶坤不緊不慢的動作,結結巴巴地問:“俺,俺沒帶武器,您,您能不能給俺留幾個手榴彈?”

“不行。”顧慶坤晃晃腦袋,他的大眼睛盯在寶根誠實的臉上,也是,只留給孩子一個炸藥包,如果從哪個旮旯裡跳出幾個鬼子,自己顧不上怎麼辦?“好,給你們留下三個,但,記住不能戀戰,有什麼危險俺擋著,你們趕緊逃命。”

“哪那可以?您不要把俺當孩子,俺不是孩子。”寶根囁嚅了一句。

寶根今年十九歲,比夏蟬大三歲,腦袋瓜子沒有夏蟬反應靈敏,他實話實說:“楊叔說讓俺保護您和夏蟬安全。”

“他懂什麼?俺顧慶坤還用一個孩子保護嗎?”

“俺不是孩子……”寶根據理力爭,“這次任務是您說了算,也不能什麼都聽您的,您什麼也不讓俺們做,俺們來這兒還有什麼意思?”

夏蟬伸出手扯扯寶根的後衣襟,意思是不要與爹犟嘴,她知道她爹的脾氣秉性,弄不好,爹一顆手榴彈也不留給他們。

知父莫若女,雖說夏蟬三歲不到離開了家,沒有跟著顧慶坤一起生活,她從養母夏婆子口裡瞭解了她的父親,父親是個大智若愚的男人,他外表冷漠刻薄,心底情深義重,更是捨生忘死的英雄好漢。

“你如果嫌棄少,那好吧,把三顆手榴彈還給俺,只給你們留一個炸藥包。”顧慶坤想用他長輩的身份震懾住眼前的兩個孩子。

“三個手榴彈夠了,爹您別生氣,寶根他不會說話,您不要難爲他,他有嘴無心,隨便說說而已。”

夏蟬的話逗樂了顧慶坤,他想送給孩子們一個笑臉,馬上又板起臉,鏗鏘有力地說:“二丫頭,你的任務很重要,知道嗎?第一窺察鬼子的動向,第二,掩護寶根順利完成任務,你們倆一起離開。”

夏蟬往前一步走近顧慶坤,斬釘截鐵地回答:“是,俺明白。”

夏蟬的回答讓顧慶坤很滿意,他點點頭,把眼睛看向寶根,又說:“前天夜裡,我們偵查了這邊情況,火車道四周沒有多少掩體,這兒是咱們撤離的路線,坑坑窪窪的山坳能抵禦鬼子的子彈,還有,火車道下面有一個二百多平方的積水坑,夏季雨水多時,雨水從鐵軌上衝下來,日積月累形成的,後來變成了農民的儲水溝,用來澆灌莊稼地。水坑裡的水結了冰,坑底很深,冰面溜滑,坑涯上有一條排水溝,凹凹凸凸的溝坎可以藏人,能躲避鬼子的手電筒,坎上有幾棵銀杏樹和柳樹,樹下有堆積的地瓜梗和豆秸,溝坎下和那幾棵樹是咱們唯一的掩體……楊同慶帶著人埋伏在坊子火車站附近,咱們這邊一有動靜,他們就會鋸斷電線桿子,火車道上的燈就會熄滅……眼前,咱們必須小心巡邏的鬼子和僞軍,還有崗樓裡的鬼子,現在多數鬼子趴在崗樓裡取暖,沒有多少防備,是咱們下手的好機會。”

“嗯,俺聽您的。”寶根聲腔不高,聽著很結實。

三年前,顧慶坤見過寶根,寶根跟著另外一個青年來找顧慶坤,商量把炸藥帶進坊子碳礦區的事情,當時寶根十五六歲的年齡,稚氣未脫,沒有多少話,一說話臉紅脖子粗,像個小丫頭。

另一個青年年齡比寶根大不幾歲,沉靜穩重,文質斌斌,顧慶坤不忍心兩個年輕人冒險,他獨身前往八里莊沈府,把炸藥包帶進了坊子礦區,在工友的掩護下炸平了一口煤井……此時看著相貌堂堂的寶根,顧慶坤很滿意,二丫頭的眼光不錯,小夥子不僅長得粗眉大眼,膀闊腰頇,虎虎勢勢,更是披肝瀝膽,一聽說有任務,二話沒說跟著他來了,只是沒想到二丫頭非要跟著來,此時身處滴水成冰的地方,顧慶坤自責不該讓二丫頭參與這次戰鬥,悔之晚矣,既來之則安之。

“走!”顧慶坤向身後揮了揮大手,朝著水坑的方向徑直走過去。

這個季節,白皚皚的雪地只有參差不齊的豆茬子和地瓜秧子,還有豎在地頭上幾棵孤零零的大樹。鬼子不準許鄉民在火車道旁邊種高桿的農作物,只許種地瓜和大豆,鬼子怕什麼?不言而喻,高的農作物裡可以藏人,鬼子怕八路軍游擊隊借莊稼地的掩護攻其不備。

火車道兩邊的鐵蒺藜在孤冷冷的燈影裡閃著寒光,嗖嗖的風順著它的空隙鑽進鑽出,捲起地上的雪在半空繚繞,如同一片片殘雪從天上紛紛揚揚而來;幾個鬼子兵出現在鐵蒺藜圍欄的裡面,一個個聳肩縮背,遠遠看著像掉了兩條腿的螞蟻,在地上爬行。

結了冰的水坑反射著天的影子,幾顆星星落在冰面上,顫巍巍跳躍著想逃離這個冰涼涼的地方,被冰黏住了懦小的身體,像一個個孤立無援的精靈,畏縮著小小的剪影,和著風低低抽噎。

顧慶坤的大腳沿著水坑的邊緣踏進了排水溝,他轉身向寶根伸出胳膊,意思是抓住他,寶根避開顧慶坤的大手,把夏蟬拽到身前,“你先下去,跟著爹往前走,躲開腳下的冰。”

夏蟬的小手抓住了爹的胳膊,身體往下一蹲,雙腳穩穩落在爹的身旁,她頭上的三角巾隨著她的動作滑到了肩膀上,顧慶坤伸出雙手抓起女兒肩膀上的圍巾,幫她重新纏在頭上。

顧慶坤小小的一個舉動溫暖了夏蟬孤獨無依的心,她熱淚盈眶,她曾經恨過父親把她和大姐拋棄,讓母親生活在失去女兒的痛苦之中,她在三妹和大姐眼前抱怨過父親,三妹說父親是好人,今日她感覺到了,父親心裡是愛她們的。

半明半暗的月亮跑出了雲層,朦朦朧朧的影子落在身旁的冰面上,柔弱的星星跑到了月亮的懷裡,依偎在它寬大的臂彎裡。

夏蟬用襖袖擦去臉上的淚水,背過身去,她的嘴巴碰到了旁邊堅硬的溝坎,磕疼了她的下巴頦,她忍著疼眺望著前方,鐵道上的桿子燈撒下一片灰白的光,拖著鬼子一個個萎萎縮縮的身影,他們身上穿著厚厚的軍大衣,手裡舉著手電筒,肩膀上揹著寒光閃閃的刺刀。

目測鐵蒺藜圍欄與鐵軌之間距離,至少有七八米,水坑離著火車道大約四十多米,站在溝坎上把一個燃燒的炸藥包拋到鐵軌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孩子們,巡邏的鬼子已經過去,咱們準備吧,你們扔出炸藥包就離開,無論後面發生什麼事情,即使炸藥包沒有……沒有爆炸也不要回頭查看,二丫頭,記住爹的話,你要提高警惕,鬼子聽到動靜一定會趕過來,在他們趕過來之前離開,後面無論發生什麼情況都不要回來,你們往山上跑,穿過山下的莊子繞路去石河村,去羊湯館找林宇。”顧慶坤恨不得把他心裡所有的話連根帶葉一口氣說完,他心裡掛著一個秤砣,七上八下,他又怕他的話讓孩子們緊張,他沉默了片刻,背過大手在後腰上摸了一把,他的大手觸到那幾枚手榴彈,他猶豫,他害怕,他想起了二丫頭兩歲那年,他把她硬塞進了夏婆子的懷裡,丫頭在夏婆子懷裡掙扎,哭喊著“娘”,那個鏡頭是他永遠的疼,他每每想起來流淚滿面,一別十五年,他無臉面對二丫頭,此時,他要把一枚手榴彈親手送到她的手裡,意味著什麼?這是爹該做的事情嗎?可是,這次任務一旦失手,後果不堪設想,他顧慶坤不怕死,二丫頭不能落入鬼子的魔爪。

“丫頭,這枚手榴彈留到最後,萬不得已……”顧慶坤嗓音哽噎:“丫頭,無論發生什麼,不要回頭,寶根憨拙老實,你,你一定要看住他,不要讓他意氣用事,你,你千萬不能暴露……”

顧慶坤背過身用襖袖擦擦臉,從地上抓起兩個炸藥包夾在腋下,一隻手扒著溝坎,雙腳離開了地面,身體一縱,跳出了水坑,往北走了幾步,停下腳,回頭看看躲藏在溝坎下的兩個孩子,再往北眺望幾眼,鬼子的崗樓裡燈火通明,探照燈射出幾束亮,像睏乏的野狼,忽閃著沉重的眼皮,一張一合,在它合上眼睛的空隙,顧慶坤趴下身體,用右手和胳膊肘做軸承往前爬行。

“爹,”夏蟬往前追了一步,她的雙手扒著溝坎,看著父親在地上蠕動的身軀,又喊了兩聲:“爹,爹……”

“丫頭,記住爹剛纔說的話。”顧慶坤沒有回頭,他心裡很難受,今夜風大,能否順利完成任務,他心裡沒數,他向羅一品保證過,無論怎麼樣,他都會炸燬坊子附近的鐵軌,爲趙山楮他們爭取時間,他也想炸了鬼子的崗樓,羅一品說:“不能操之過急,大多鬼子不可能躲在崗樓裡等著咱們炸,只要楊同慶掐斷電線,鬼子的崗樓就是一個擺設。”

“夏蟬,咱們行動吧,把鬼子吸引到咱們這邊,給爹爭取時間。”寶根用雙手緊了緊腰胯上的布帶子,而後,從地上抓起炸藥包。

夏蟬哆嗦著凍僵的小手從口袋裡掏出火柴,擦亮了火柴,雙手抱著火苗送到炸藥包的引線上,藉著燃燒的火苗她深情地看著寶根,“你注意安全。”

寶根憨厚地咧咧嘴角,一扭身,抱著“呲呲”燃燒的炸藥包躥上了溝坎,站在高坡上,把炸藥包抓在手裡,高高舉過頭頂,在半空劃了一個圈拋出去。

夏蟬緊張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仰起臉看著直挺挺站在高坡上的寶根,恐慌地喊著:“寶根,快,快下來。”

寶根沒有動,他看到炸藥包落在鐵蒺藜上,離著鐵軌還有幾米遠的距離。

“轟隆”一聲巨響,地動山搖,碎石四濺,揚起地上厚厚的雪和沙石在硝煙裡瀰漫。

“寶根……”夏蟬伸出小手抓住了寶根的腳,往坑裡一拽,寶根身體往後趔趄,跌坐在溝裡,他搖首頓足,大拳頭狠狠砸在堅硬的地面上,濺起一層層冰碴子。

這當口,火車道上的桿子燈霎那間滅了,四周一切都黑了下去,巡邏的鬼子兵折回了身,像一羣餓狼,又像“嗡嗡嗡”叫著的黃蜂,順著鐵道旁邊的鐵蒺藜,氣洶洶、慌里慌張撲過來。跑在鬼子兵前面的是僞軍,一個個畏畏縮縮,東脧西望,生怕從哪兒落下一個炸藥包,他們越怕什麼越來什麼,一顆“呲呲”冒著白煙的炸藥包從天空落下,在鬼子隊伍裡爆炸,一聲巨響,塵土四濺,硝煙瀰漫,走在前面的幾個僞軍悠然騰雲駕霧,一眨眼,粉身碎骨從半空落下來。

與此同時,一聲撼天震地的巨響劃破了天空,一截火光燒紅了鐵道四周,一段鐵軌四分五裂,呼隆隆滾下了山坡,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鐵塊飛上了天,少頃,又先後落在地上,落在巡邏鬼子兵的身上。

“爹,爹炸斷了鐵軌……”夏蟬驚喜地瞪大了眼睛。

鐵道另一邊的鬼子兵把身體趴在地上,把三八大蓋支撐在地面上,哆裡哆嗦扣動了扳機,密集的子彈擦亮了夜空,槍聲綿延不絕、震耳欲聾。

寶根撇下夏蟬,攥著一顆冒煙的手榴彈竄出了排水溝,掄起胳膊,手榴彈“轟隆”落進了敵羣,他的大腳往前飛躍,跳進了農田,此時地裡的豆茬子凍成了錐子,腳丫踩在上面,穿透了靴子底,寶根稍微遲疑了一下,拔出腳丫在地上搓了搓,跳開身體。

鬼子發現了寶根,子彈像冰雹一樣向他砸過來,他疾速臥倒,把身體藏在地壟裡,鬼子的子彈壓制力很強,他不敢擡頭,他心裡著急,他擔心顧慶坤,又牽掛夏蟬。他的腳丫子往後踢蹬,碰觸到了地頭上一棵大樹,他腦子一轉有了主意,爬樹是他的強項,他的身體在地面上打了一個滾,“蹭蹭”靈敏地攀上了樹梢,居高臨下往下看,顧慶坤的身影躲在一堆地瓜秧子後面,幾十個鬼子向地頭方向蠕動。

寶根從腰裡摸出手榴彈,旋開後蓋,取出拉火環套在右手小指上,左手牢牢抓住枝幹,向烏泱泱的鬼子頭頂扔下去,“轟隆”,離著最近的幾個僞軍沒來得及哼一聲,被彈片炸飛,其他鬼子一面狼嗥鬼叫地亂吱?,一面連滾帶爬地亂躂;膽子小的慫包,嚇傻了,忘了逃跑,躺在地上抽風。

臥在田埂裡的顧慶坤看到了躲在樹上的寶根,他心裡冒出一股涼氣,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聽話呀?這麼一鬧想順利脫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狡猾的鬼子很快就會發現他們人單勢孤,發起新的攻勢。

水坑邊上的夏蟬急得撾耳撓腮,一雙大眼睛一會瞅瞅寶根,一會兒看看她爹,一會兒瞪瞪撲向地頭的鬼子,她真想衝出去幫忙,可,她手裡只有一枚手榴彈,這枚手榴彈是留給她自己的。

這個時候,爲了掩護寶根,顧慶坤站直了他高大的身軀,向鬼子狠狠拋出一枚手榴彈,一聲巨響,塵土四濺,硝煙籠罩著火光紛飛,藉著硝煙掩護,顧慶坤跑到樹下,他的後背依靠著大樹,炯炯的目光凝視著不遠處的鬼子,厲聲呵斥:“快下來,帶著夏蟬走……”

寶根把最後一枚手榴彈扔向鬼子,雙手抱著樹幹出溜到地上,跳到顧慶坤眼前,“爹,咱們一起走。”

顧慶坤把寶根往坑邊上推了一把,大聲訓斥:“你帶著夏蟬先走,俺一會去追你們……寶根,你不要讓夏蟬害怕,你要學會保護你的女人,快走……”

顧慶坤最後兩個字“快走”剛出口,耳邊傳來異樣的聲音,他一驚,迅速跳開身,只見四個鬼子手裡舉著刺刀虎視眈眈而來。顧慶坤來不及多想,從腰裡摸出殺豬刀,揮舞著殺豬刀劈開鬼子的刺刀,左手揪住了一個鬼子的脖子,右手的殺豬刀在半空畫了一個圓圈,一綹猩紅一閃,鬼子的頭在肩頭晃了晃,直挺挺倒下去。

顧慶坤身上、頭上纏著白色幡布條,只露著一雙大眼睛,身形看著邋遢,身手異常敏捷,刀起刀落,血水飛濺,嚇得鬼子屁滾尿流。

一個膽大的鬼子,舉著手裡的刺刀向顧慶坤前胸刺過來,顧慶坤身子一閃,鬼子撲了空,腳步沒收住,身體前撲,刺刀插進了樹裡,顧慶坤急轉身,胳膊肘對準了鬼子的後腰,隨著清脆的“咔嚓”一聲,鬼子的身體軟塌塌跌倒在地上。

一側的兩個鬼子瞅準了時機,惡狠狠向顧慶坤撲過來,寶根飛快地跳過去,大手耬住鬼子手裡的刺刀,胳膊肘直搗鬼子的心口窩,鬼子“騰騰”往後退,寶根大手抓住了他的槍帶子,飛起右腳,朝著鬼子的小肚子踢過去,“噗 嗵” 小鬼子跪在地上,說時遲那時快,寶根抓起刺刀狠勁刺過去,刺刀戳透了鬼子的肝臟。

另外一個鬼子端著刺刀對準了寶根的後背,顧慶坤把繳獲的長槍當刀用,他一隻手裡舉著長槍,一隻手裡舉著殺豬刀,劈向鬼子的後脖頸,鬼子聽到耳邊風聲,肩膀一歪,顧慶坤的殺豬刀不偏不倚挨著鬼子的脖頸直溜溜砍了下來,鬼子的半拉肩膀離開了身體。

天黑遠處的鬼子看不清顧慶坤他們這邊的情況,只感覺“嗖嗖”的涼氣夾著血色在硝煙裡瀰漫。

夏蟬的身體趴在溝坎上,雙手緊張地攥著溝沿上的豆秸子,她忘記了冷,眼睛直勾勾盯著她爹手裡的殺豬刀,爹的身形像一股旋風,一會兒東一會兒西,猩紅飛濺,砍得鬼子嗷嗷叫。

寶根彎腰撿起地上鬼子的長槍,拉拉槍栓,拉不動,發射倉碎了,他摸摸後腰,手榴彈也沒有了,他突然想起了夏蟬手裡的那顆手榴彈,他一骨碌跳到排水溝裡,躥到夏蟬身邊,“夏蟬,你身上有武器嗎?”

“有,不,俺沒有。”點點的火光映在夏蟬蒼白的臉上,她嘴脣哆嗦,岔開話題:“告訴爹,讓他快撤,俺聽到了,聽到了崗樓裡的鬼子在集合。”

寶根沒有理會夏蟬的話,著急地問:“先前俺看到爹給你一顆手榴彈,快拿出來給俺,俺去殺鬼子。”

夏蟬搖搖頭,把胳膊背到了身後,她的襖袖裡藏著那枚手榴彈,那是爹留給她的,萬不得已不能用它,想到爹,夏蟬的臉轉向了溝沿上,不遠處影影綽綽出現了一顆樹,樹幹旁邊斜歪著一個鬼子猙獰的面孔,鬼子手裡端著一桿長槍,槍口對準了爹。夏蟬顧不上呼喊,她雙手拽著從溝沿上耷拉下的一根樹枝爬上了溝沿,靈巧的小身體像一隻飛燕,“爹……”她一邊喊著,一邊張開雙臂撲向爹。

顧慶坤被夏蟬撞了一個趔趄,他慌忙用殺豬刀支撐著地面,隨著一聲槍響,一顆子彈掠過了他的肩膀頭,二丫頭的身體晃悠悠依靠著他倒下,顧慶坤極速弓下身,用一條有力的胳膊抱住二丫頭搖搖欲墜的身體,他的牙根咬的咯吱咯吱響,他掄起殺豬刀,用最大的力氣拋向樹下的鬼子,殺豬刀帶著顧慶坤的深仇大恨插進了鬼子的心口窩。

顧慶坤跪倒在夏蟬身邊,淚水奪眶而出,他用大手捂著二丫頭咕咕冒血的肋骨,嘴裡嚼著淚水,“二丫頭,二丫頭……”

夏蟬緩緩睜開眼睛,“爹,女兒會死嗎?”

“不會,子彈穿過了你的骨頭,骨頭碎了……丫頭,很疼,是嗎?”

夏蟬咧了咧嘴角,笑了,“爹,俺不會死是嗎?疼,俺不怕,俺,爹,俺要爲寶根生下孩子再死…”

夏蟬的話讓顧慶坤恍然大悟,二丫頭懷了寶根的孩子,他難過地使勁點點頭,“俺顧慶坤的丫頭不會死……”

寶根三步並作兩步躥到夏蟬身邊,“噗通”跪下去,哆嗦著手抱住夏蟬的手,“夏蟬,夏蟬……你的手好涼呀。”

夏蟬語氣軟弱無力:“寶根,你知道嗎?俺,俺懷了你的孩子。”

寶根痛哭流涕,“夏蟬,夏蟬,你醒醒,醒醒,你剛纔說什麼?俺沒有聽到,你再說一遍。”

“寶根,你真傻……”夏蟬說完這句話暈了過去。

顧慶坤嚴肅地看著寶根,“寶根,帶著夏蟬走,不要猶豫,俺掩護你們。”

此時此刻唯一冷靜的只有顧慶坤,他知道二丫頭傷口沒有生命危險,如果拖延時間,流血太多也會丟命。他一邊拽下腰裡的一根白幡纏住夏蟬流血的傷口,一邊命令寶根說:“男子漢站直了身體,帶著自己的女人快走。”

就在此時,一顆手雷在半空打著璇兒,落在大家面前,寶根一激靈,“爹……”他喊了一聲顧慶坤,抱起夏蟬在地面上一滾,滾出幾十米,伴隨著手雷的爆炸聲,火熱的彈片四處飛濺,寶根覺得眼前驀地騰起一團黑煙,他的眼睛瞬間模糊不清,他覺得天旋地轉。

顧慶坤用胳膊肘支撐著地面,躍身而起,躥到樹下,從鬼子屍體上拔出殺豬刀,回頭尋找寶根和夏蟬,寶根用身體緊緊護著夏蟬,半天沒有動靜,顧慶坤急衝衝奔過去,藉著點點火光,他看到寶根額頭在流血,血水順著寶根的臉流到了前衣襟上,“寶根,血,你額頭流血了,你負傷了。”

寶根看著顧慶坤,搖搖頭說:“爹,俺沒事,爹,您帶著夏蟬走,俺來掩護你們。”

“屁話,俺怎麼能讓你掩護俺?你帶著夏蟬走,快走……你們放心,俺顧慶坤身經百戰,怕過誰?俺的命硬,閻王爺不收俺……寶根,你只要還有力氣,能走路,揹著你的女人走,以後,俺的二丫頭屬於你了,你要好好待她,她,她懷了你的娃……你再磨嘰,咱們誰也走不掉,你不想看著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落入鬼子手裡吧?”

顧慶坤的話起作用了,寶根抓著襖袖抹抹從額頭上滑落的血水,咬咬牙,“好,爹,俺帶著夏蟬走,您,您躲著鬼子的子彈。”

“廢話真多,俺知道了,你們快走吧……”

目送著寶根揹著夏蟬繞過水坑的背影,顧慶坤勒了勒褲腰帶,一轉身,舉起一枚手榴彈拋向鐵蒺藜裡面的鬼子。

隨著一聲爆炸,鐵蒺藜前面升起一片片刺眼的火光,一團團的飛塵,一層層煙霧,血水和泥土布滿天空,像雨一樣下下來。

顧慶坤單槍匹馬的身影完全暴露在鬼子的視線裡,鬼子嘴裡“嘰裡咕嚕”喊著:“抓活的……”

顧慶坤虎目圓睜,凝望著血肉橫飛的火車道,再回頭看看二丫頭和寶根遠去的、隱在雪地裡的身影,“丫頭,你們要好好活著……”

然後,他又從後腰上拽下一顆手榴彈,旋開後蓋,取出拉火環……“轟隆”天空被灰煙、飛塵、殘雪和血水染成了紫黑色,地面上,滾滾的硝煙,股股的雪水,強烈的火藥味,形成了霧氣騰騰的屏障,顧慶坤借勢往後退著跑了幾步,鬼子的子彈從他的頭頂飛過,他的身體從速匍匐在雪地上,就勢一滾,滾進了水坑裡。

鬼子的手榴彈瘋狂地扔過來,溝坎上的樹一棵棵被截斷,僵硬的樹幹滾到了坑裡,彈片砸碎了坑裡的冰,冰塊從半空落下來,砸在顧慶坤的身上,他用雙手護著頭,心裡說,這次可能要交代在這兒了。

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了楊同慶著急把火的呼喚:“顧大哥,您在哪兒?”

“俺在……”顧慶坤晃晃膀子,後背上的冰碴“嘩嘩”滾落到腳下。順著聲音看過去,身穿黑色衣服的楊同慶趴在雪地裡,目標那麼顯眼,“楊兄弟,俺在這兒,你,你怎麼一個人?快,快過來。”

楊同慶身體往上一竄,雙腳往前一蹬,後背往後一仰,脊樑骨貼著光滑的地面,鬼子的子彈擦著他的身體飛過,他迅速把雙腿耷拉到溝坎下,雙膝曲彎,“出溜”滑到了顧慶坤眼前。楊同慶一擡眼,他的嘴脣哆嗦,顧慶坤全身上下纏著白色的布條,只露出一雙大眼睛,像一個重傷員。

“顧大哥,您負傷了嗎?”

顧慶坤搖搖頭,“楊兄弟,你帶來的人怎麼樣了?他們撤出去了嗎?”

聽口氣,顧慶坤思維清晰,語氣高亢,楊同慶緊張的心情放鬆了不少,他嘿嘿一笑:“俺們本想炸了鬼子崗樓,又怕驚動威縣的鬼子,俺讓兄弟們先撤了,唉,咱們武器太少,人力不夠,不能硬拼,這工夫火車站的鬼子一定火急火燎往這邊趕。”

顧慶坤彎腰把腳上靴子脫下來,抓著鞋幫在溝坎上磕了磕,抖摟出一些沙子,然後,他一邊把腳尖踩進靴裡,一邊生氣地打斷楊同慶的話,“俺是問你怎麼不跟著他們一起走,你回來做什麼?”

顧慶坤提上鞋子,拍拍手,站直身體,耳邊傳來了零亂的腳步聲,他從腰裡摸出了殺豬刀,大眼睛緊緊盯著頭頂。兩個鬼子的大皮靴踢趿在溝沿上,一些沙子和枯枝敗葉從上面飄下來,落在楊同慶的臉上,迷住了他的眼睛,鑽進了嘴裡,他剛要啐一口,又憋了回去。

顧慶坤向楊同慶舉舉手裡的殺豬刀,挑挑眉梢遞了一個眼神,意思是前面的鬼子交給你,接著,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躍而起,一刀砍向鬼子,鬼子慘叫了一聲,堆萎著身體倒下,屍體從溝沿上滑了下來,越過二人的頭頂,斜線墜落,滾進了坑底,在冰面上畫著圓弧。

前面的鬼子被楊同慶拽了下來,他暈頭轉向不知哪兒打哪兒響,迷迷瞪瞪面前出現一白一黑兩個人,嚇得他張口結舌,剛要喊什麼,顧慶坤一刀背砸在他的腦殼上,鬼子哼唧了一聲暈死了過去。

楊同慶低頭尋找鬼子丟下的槍,那兩支槍已經滑到了坑底,在冰面上打著旋,楊同慶無可奈何地咂咂嘴角,冰面太滑,坑面太陡,他的腳試試探探不敢下去,又怕下去爬不上來,只能望洋而嘆。

後面又上來一個鬼子,顧慶坤的脊樑骨緊緊貼在溝坎上,大眼睛藏在亂七八糟的地瓜秧子後面。

鬼子拉開槍栓往水坑裡射了幾梭子彈,半天沒聽到動靜,他不死心,撅著腚,佝僂著脖子,賊溜溜的眼珠子向水坑裡巴頭巴腦,他的眼神與顧慶坤利劍般的大眼睛相撞,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霍地一縮脖子,準備拉槍栓,顧慶坤哪能給鬼子開槍的機會,他身體往上一竄跳起一米多高,一刀砍過去,鬼子驚恐地斜斜肩膀,半邊帽子和耳朵齊刷刷被砍了下來。

顧慶坤往下一蹲身體,雙手扒著溝坎上的冰土,雙腳離地,身體躍出了排水溝。

瘋狂的鬼子是瀕死之前的困獸,被顧慶坤砍去一隻耳朵,反而激起了他的兇性,面對著手裡握著殺豬刀的顧慶坤,他輕蔑地笑了笑,呲呲血淋淋的狼牙,咕嚕咕嚕嗓子眼,把嘴裡的血水呸在地上,舉起刺刀步步相逼,他想以長制短,置對方於死地。

顧慶坤沒有與眼前的鬼子發生正面衝突,而是想把鬼子引開,留給楊同慶脫身的機會,他連連後退,退到了地頭上,鬼子以爲他害怕了,窮追不捨,甚至忘記了開槍。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北面的鬼子在吹口哨,他們的大皮靴“咵咵”砸著石頭路,三八大蓋槍上的刺刀閃著冰冷冷的光,越來越近。

顧慶坤退到了田埂上,停下了腳步,身體半蹲,左腿側弓,腳尖蹬地,右腿出其不意朝著鬼子的雙腿橫掃過去,鬼子沒想到顧慶坤從腳底下出招,他前撲的身體已經收不住,往前磕絆,“撲通”摔在地上,手裡的刺刀插在堅硬的地壟上,他剛要拔出刺刀,顧慶坤手起刀落,一刀砍在了他的後腦勺上。

追上來的鬼子發現田地裡有人影,雙手合攏做成喇叭放在嘴邊大喊大叫。

顧慶坤聽不懂日語,不知道鬼子喊什麼,他斂聲屏氣,蹲著身體躲在鬼子屍體的後面,一動也不動。

一會兒,鬼子停止了呼喚,拉開了槍栓,扣動了扳機,子彈像炒豆子般飛過來,顧慶坤用雙腳支撐著鬼子僵直的屍首,他整個人仰臥在雪地裡,眼瞅著密密麻麻的子彈把鬼子的屍體打成了篩子。

鬼子停止了射擊,指派幾個僞軍上前探查情況,幾個僞軍如履薄冰往前一步、倒退半步,遲遲不敢踏進農田,鬼子在他們身後咆哮如雷,僞軍沒辦法硬著頭皮往前衝。

顧慶坤把繳獲的槍背在肩上,把殺豬刀插到褲腰上,抱起一堆地瓜秧子,半拉身體臥在地壟裡,往前竄了幾步,竄到了楊同慶身邊,扔下手裡的槍,提提褲腿蹲下身體,後背依靠著大樹,張著大口喘了幾口粗氣,從懷裡掏出一瓶白酒,用牙咬去瓶蓋子,往楊同慶面前送了送,楊同慶搖搖頭,顧慶坤也不客氣,把酒瓶口擱在下嘴脣上,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口,幾滴酒水掛在他的脣角上,順著他寬厚的下巴頦墜落,他抓著襖袖抹抹嘴巴子,把酒瓶又揣進了懷裡,白愣著楊同慶問:“你怎麼還不走?”

楊同慶不知所云,他想反問一句你怎麼不走?他驟然想起了夏蟬和寶根。

顧慶坤咽咽嗓子,輕輕嘀咕:“鬼子夠小心的,沒用手電筒,他們沒有摸清咱們有多少人,給了咱們機會,俺心思,俺抵擋幾下,你找準機會離開……楊兄弟,俺,如果俺……”顧慶坤嘴裡的話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想說他如果有一個三長兩短,請楊同慶幫他照顧三個丫頭,他又怕話一出口,楊同慶不願意獨自離開,他急忙轉移話題:“俺感覺鬼子下一步準備讓僞軍衝在前面,僞軍是一些沒有中國味的傢伙,即使這樣,俺也不忍心下手,俗話說,拿魚先拿頭,擒賊先擒王,俺想幹掉那個鬼子中尉,他們的主子一倒,那一些嘍囉兵和僞軍不就傻眼了嗎?那個中尉躲在黑暗裡不抻頭,唉,俺也沒有辦法呀。”

隨著顧慶坤的話音,一束手電筒的光落在二人的臉上,顧慶坤一驚,喊了一聲:“趴下。”

鬼子發現了顧慶坤和楊同慶,“嘩啦啦”拉開了槍栓,鬼子中尉右手裡握著長刀,擎起左手掌從上往下忽閃了幾下,嘴裡叨叨咕咕。

一個翻譯跳出來,把鬼子中尉的話翻譯了一遍:“皇軍說了,優待俘虜,皇軍敬佩英雄好漢,希望你們識相,放下手裡的武器爲皇軍效勞,要糧食有糧食,要美女有美女……”

顧慶坤從身後摸索出鬼子的三八大蓋,扔給了楊同慶,兩人相視一笑,點點頭。

楊同慶把槍攥在手裡,拉拉槍栓,沒有擡頭,小聲問:“顧大哥,二丫頭和寶根呢?他們去哪兒了?”

“他們去了石河村,現在也許剛剛跑出北面的山坳,俺,俺的二丫頭中槍了,寶根,寶根也負傷了……楊兄弟,俺想拜託您一件事,幫俺去看看兩個孩子……”

“您怎麼不早說?……”楊同慶急得直跺腳,他理解了顧慶坤獨自斷後的理由,顧慶坤是大家嘴裡的英雄,更是一位父親。

“楊兄弟,你替俺去看看二丫頭他們,俺心裡不放心,孩子們手裡沒有武器……”

“您怎麼辦?”

“俺沒事,只要你們都脫身了,俺也不可能拿著雞蛋碰石頭,你先走,俺看你走了,俺再瞅準時機逃出去。”

楊同慶一雙明亮的眼睛在夜色裡閃著淚花,他知道顧慶坤的爲人,不可能捨別人於不顧自己去逃命,兩個人再這樣磨嘰下去,一個也跑不出去,他咬咬後牙槽,“好,顧大哥,俺聽您的,俺這就去看看兩個孩子,您放心,只要俺楊同慶活著定會保護兩個孩子周祥。”

楊同慶扔下這句話匆匆離去,顧慶坤如釋重負,他掂掂手裡的殺豬刀,他笑了,笑望著被硝煙籠罩的天空,嗅著陣陣撲面而來的火藥味,他心裡泛起異常的興奮,還有異常的平靜。

他寧可死也不會做鬼子的俘虜,做鬼子的俘虜對於他顧慶坤是奇恥大辱,他的一世英名,毀於一旦,“自殺”兩個字跳到了他腦海裡,再次昂起臉看看天空,幾顆亮閃閃的星星在硝煙裡穿梭,他的身體哆嗦了一下,“丫頭的娘,你在看著俺嗎?咱們的三個丫頭俺都找到了,剛剛那個丫頭是二丫頭,二丫頭懷了孩子,你一定保佑她平安無事……她身邊青年是她自己選的女婿,他們很般配……大丫頭是護士,也有喜歡她的人了,那個青年是蟠龍山上的神槍手,去年俺與他在一起喝過酒,俺拜託他以後照顧大丫頭……還有三丫頭,俺把她託付給了趙莊的孟老爺,俺相信,三個丫頭都會過的比你好,你,對不起,讓你跟著俺吃苦受氣,來生,俺顧慶坤絕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顧慶坤哭了,他最大的傷心就是婆姨的死,他哭了三天三夜,哭得昏天黑夜,那三天他沒去上工,沒去喝酒,總覺得那是一場夢。

三丫頭把一碗粥捧到他的眼前,仰著髒兮兮的小臉,瞪著一雙害怕的小眼睛看著他,“爹,您,您喝粥。”

看著和炕沿一般高的三丫頭,他心疼。

他從丫頭手裡接過碗放在炕沿上,伸出大手想抱抱丫頭,嚇得丫頭節節後退,縮著肩膀躲到了牆角下,蜷曲著瘦小的身體蹲在地上,把頭埋在胸前,怯生生問:“爹,爹,您不會把俺送人吧?”

顧慶坤傻了,愣住了,一時不知怎麼回答丫頭的話。

“爹,俺會做飯,俺會撿煤渣……爹,娘說,如果爹要把俺送人,就讓俺給爹說,丫頭會洗衣服,會做飯,會每天等著爹回家……”

“丫頭,你,爹的三丫頭,爹,打死爹,爹也不會把你送人……”

顧慶坤“噗通”跳下炕,跪著走到三丫頭身邊,把小丫頭緊緊抱在懷裡,用大手抹去丫頭臉上的鍋底灰……他下工回家晚了,丫頭躲在門洞子裡哭喊:“爹,俺害怕,您在哪兒?”

此時顧慶坤耳邊彷彿飄來了三丫頭的哭喊聲:“爹,爹,天黑了,您快回家,爹,俺害怕,您在哪兒?”

顧慶坤一激靈,張皇地環顧四周,耳邊只有風聲,他的心哆嗦了一下,他不放心還沒有成人的三丫頭,他多想看著三丫頭長大成人,可是,鬼子的嘶吼聲越逼越緊,他緊緊褲腰帶,伸伸胳膊蹬蹬腿,渾身的骨頭節子“嘎巴嘎巴”響。

俄頃,他忽閃著明亮的大眼睛,深情地瞭望一眼廣闊無際的星空,做最後的告別。

鬼子中尉和翻譯官喊了半天沒聽到迴音,他們怕黑暗的角落裡躲著八路軍游擊隊,不敢盲目行動,只派出三個鬼子領著幾個僞軍打頭陣,三個鬼子誠惶誠恐朝著水坑方向走來,躲在溝坎上的顧慶坤一躍而起,舉著殺豬刀左劈右砍,一個鬼子端著刺刀向顧慶坤前胸刺過來,顧慶坤“噌”躥起一米多高,繞到鬼子身後,刀背重重砸在鬼子的脖子上,鬼子沒想到顧慶坤身手如此敏捷,還沒有弄明白怎麼回事兒,脖子上的筋骨斷了,頭耷拉到了後脊樑骨。

後面的鬼子驚愕地張大了嘴巴,手一哆嗦,槍脫手,顧不得彎腰去撿,轉身往回跑,顧慶坤用大腳丫勾起地上的槍,腳尖對準槍柄,猛然踢出去,槍口上的刺刀像一支箭飛了出去,插在了鬼子的屁股上,鬼子身體往前一撲,來了一個狗啃石頭,牙齒崩掉好幾個,滿嘴淌血。

躲在不遠處的僞軍發現了孤身隻影的顧慶坤,慌里慌張跑回了鬼子中尉身邊,奴顏婢膝彙報他們偵察到的情況,鬼子中尉氣急敗壞,他一邊舉起手裡的長刀,一邊嘰裡咕嚕吼叫著,一邊指揮其他鬼子向前衝。

翻譯官也跳出來吆五喝六:“抓活的,別讓他跑了,皇軍大大有賞……”

翻譯官的話音未落,從東面的山坳裡衝出十幾個人影,他們一個個雄赳赳氣昂昂,舉起手裡的槍,掄起手裡的手榴彈,

“打!”一顆顆手榴彈像成羣結隊的老鴣,尾巴上拖著一溜溜黑煙飛向鬼子,一排排子彈交織著手榴彈的爆炸,擦亮了茫茫的黑夜,剎那間,槍聲、喊聲、手榴彈的爆炸聲連成一片。

突然冒出來的天兵天將讓鬼子喪魂失魄、亂了陣腳,有的丟盔棄甲往崗樓的方向逃竄,有的乾脆抱著頭趴在地上,腦袋瓜子狠勁地往雪裡拱,拱出了一個窟窿,把頭鑽進去,顧頭不顧腚。

來人是誰呢?是顧慶坤二弟顧慶豐。

藉著火光,顧慶豐看到火車道下面的水坑裡躲著一個身影,

那個人像被白色繩子包裹的一個大糉子,天黑看不清真實模樣。

“同志,你快跑,剩下的鬼子交給我們。”

聽到二弟顧慶豐的聲音,顧慶坤心臟怦怦亂跳,一切來得太突然,淚水竟然不能自已地滑出了眼眶,真是,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

顧慶坤把殺豬刀別在腰裡,眼睛眺望著不遠處,地壟下面趴著幾個人影,他們手裡的槍口吐著火光,一溜溜的火藥燒紅了槍膛;宛如山嵐一樣的硝煙在火車道兩側擴散,地面上覆蓋的雪變成了黑色,隨著爆炸聲向天空慢慢升騰,悠悠落下。

“同志,你快走,不要耽誤時間,坊子火車站的鬼子正往這邊趕來……你走了,我們就撤……”顧慶豐的語氣堅定,沒留給顧慶坤反駁的機會。

顧慶坤舉棋不定,他不想把危險留給二弟他們;他又不能躊躇不決,延誤時機就會搭上好多無辜的生命,他攥攥拳頭躥出了水坑,行如狡兔,七拐八繞鑽進了亂墳崗,趁著天黑抄小路直奔坊子碳礦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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